王海容:她的前半生和后半生

「她的發型、裝束一直是那個樣子。在那個年代,她就是一個ICON(偶象),她就代表那個時代。這種獨特風格一直延續到今天。」

去世前一晚,王海容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我要去看文件了。」

那是9月8日晚上9點多,王海容把侄子等幾位近親屬召到了床前。

孔東梅後來得知這話很是感慨,覺得79歲的王海容一定是感應到,自己就要走了。這最後一句,似乎特別能夠代表她奉獻給外交和那個特殊年代的一生。

孔東梅至今覺得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就在不久前,王海容還和唐聞生一起,到她家裡吃過飯。那時,王海容的體重因近幾年的病痛只剩下70多斤,但孔東梅覺得她精神尚好。

9月9日是毛澤東的忌日,王海容在同一天去世,作為毛澤東的外孫女,孔東梅總覺得這是一種天意。

「我們每個人都要走的,作為毛主席的親屬能夠在這一天走,我覺得對她未嘗不是一件幸運的事。」孔東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海伢子」

王海容曾向孔東梅回憶,她的名字是祖父王季范(也即毛澤東的表兄)取的,取自「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常有人將其寫成「海蓉」,讓她有些無奈。不過,童年的她常被人們叫做「海伢子」。

上世紀50年代初,她被祖父帶進了中南海,第一次見到了毛澤東,按祖父要求,稱呼他「主席公公」(湖南話稱祖父為公公)。大人們在豐澤園頤年堂聊天,她就吃著玩著,東瞅瞅,西看看,很自在。

臨走時,毛澤東問她:「你這個人挺怪的,第一次見我也不害怕。」王海容說:「我幹嗎怕你啊?也不會吃了我﹗」毛澤東說:「你給我寫過一封信。我忙,沒有給你回信。」王海容說:「我還向你要了個籃球,你也沒有給我﹗」

按輩份,王海容該叫毛澤東「三爺爺」(毛澤東排行第三)。那次,江青也帶著李敏和李訥出來見客人,王海容叫了江青一聲「三奶奶」。後來王海容聽說,不到40歲的江青不喜歡這個稱呼,就不再叫了,參加工作後開始和大家一樣稱呼她「江青同志」。

到北京後,王海容作為烈士後代留京上學。她的父親王德恆是家中獨子,在抗戰中犧牲,時年30歲。當時王海容3歲,弟弟王起華1歲,對父親都沒有任何記憶。因是毛澤東至親,加上與李訥成了好朋友,王海容不僅可以隨意進出中南海,有時還會在豐澤園住上一段時間。

1958年,王海容高中畢業,高考落榜,在北京化工廠當了3年學徒。當徒工期間,她把對徒工生活的體會寫成了《我的經驗》。經毛澤東親筆修改和加寫編者按,以「徒工王波」的筆名發表。

文章發表不久,在毛澤東的建議下,王海容開始到北京師範學院俄語系學習。畢業後,又進入北京外國語學院進修英語。

在北京外國語學院期間,她寫信給毛澤東,反映對學院教學改革的一些意見。毛澤東很重視她的信,當即批轉給分管文教工作的國務院副總理陸定一,表示信中「有些事值得注意」,應派人調查、糾正。

毛澤東還特別在她的信上寫下這樣一段批語:此人叫王海容,是個女孩子,很有些志氣,是人民代表王季范的孫女兒,也是我的外孫女兒。你如果想找她談談,可叫我的秘書徐業夫送她去。

外交部「小王」

1965年,王海容結束進修,被分配在外交部辦公廳綜合組。大家都叫這個27歲的年輕人「小王」。

在這裡,王海容認識了許多人,包括她的終生好友唐聞生。

唐聞生比王海容小5歲,父親唐明照當時是中聯部副秘書長。唐聞生出生在紐約,9歲才隨父母回國。她用3年時間學完5年課程,從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比王海容早半年進入外交部,在翻譯室任英文翻譯,大家叫她「小唐」。

1967年8月,發生了「火燒英國代辦處」事件。外交部的「保陳(毅)派」們要弄清毛澤東對王力講話的態度,便請王海容去「摸情況」。

9月24日凌晨4點,毛澤東從南方乘火車回到北京,早已等候在中南海的王海容向他彙報了有關情況。當她說到王力的「八七講話」不得人心時,毛澤東吟了兩句詩:「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又說,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早上6點多,王海容回到外交部,說:「主席對王、關、戚的問題只引用了兩句古詩。」大家立即翻閱唐詩、宋詞,一時沒查到出處,便去請教王季范。王季范拿起鉛筆,將他們抄錯的「立」字改為「力」字,並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唐詩,指給他們看,原來出自羅隱的《籌筆驛》。他們趕緊抄下全詩,匆匆回到辦公室。大家研究後一致認定,毛澤東援引這兩句詩的意思,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不久,王力、關鋒、戚本禹相繼下台。

逐漸地,王海容和唐聞生工作之餘成了毛澤東和外交部之間的「聯絡員」。自上世紀70年代初一直到毛澤東辭世前,她們倆幾乎參加了毛澤東與來訪的各國政要、知名人士的所有會見。

1971年7月,王海容擔任外交部禮賓司副司長,參與了基辛格秘密訪華和尼克森訪華的接待工作。1972年5月,她升任外交部部長助理,主管禮賓事務。

1974年7月,她在「老中青三結合」中擔任外交部副部長,成為新中國第一位女副外長。

當時在外交部亞洲司工作的王嵎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他的印象中,王海容為人實在,工作負責,雖然有與毛澤東的親戚關係,但並不隨便說話。

清查「五•一六分子」期間,王海容曾找王嵎生談話。她說,現在亞洲司牽涉到的人都有70多個了。王嵎生說,亞洲司一共只有78個人,78個人70多個人涉事,怎麼可能呢?王海容聽後認為有道理。

1976年10月後,王海容一度被停職,在外交部接受審查。1978年12月底,審查結束。她的工作關係從外交部移到中組部,後到中央黨校進修。三年後,她被任命為國務院參事室副主任(保留副部長級待遇),來到了祖父王季范曾經工作過的單位。

參事室「海容」

1988年12月的一天,張之洞的孫女、著名心理學家張厚粲的家門突然被敲開,門外站著一位身穿藍布制服和懶漢鞋、梳短髮的女性,看起來「毫不起眼」。張厚粲愣了一下:「你是誰?」

張厚粲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從50年代起,她因為祖父的關係被批長達20餘年,以至長期對政治敬而遠之,所以並不認識這張為很多人所熟悉的面孔。

王海容開門見山地通知她,正式選聘她為國務院參事室新參事。

張厚粲說自己沒有那個水平,王海容說不用你分析,參事要做的就是上傳下達,做直通車,把真實的意見和真正的民意反映上來。張厚粲答應了。王海容說:「好,那就下禮拜二開會,有車來接。」

張厚粲都沒有給她端茶倒水,請她坐坐,兩人的第一次會面就這麼結束了。61歲的她成為國務院參事室改革後第一批聘任參事(以前是任命制),是其中年紀最小的,擔任教文衛組組長。

相比之下,鄧寶珊將軍之女、石化工程專家鄧引引對王海容算是早有耳聞了。她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兩人第一次見面是1990年,見面地點在她工作的中石化公司一樓大廳。王海容上來沒有一句客套話,介紹完情況後,說了一句「今天就到這兒吧」,就乾脆利落地走了,大步流星,一步邁兩個台階。

1991年,鄧引引被正式聘為第二屆國務院聘任參事,張厚粲繼續連任。由於女參事少,王海容和鄧引引、張厚粲的交流較多。

90年代初期,年近花甲的王楚光被安排到國務院參事室工作。他到參事室報到時,走進大廳,第一個迎接他的就是王海容。她熱情地握著王楚光的手說:「楚光同志,歡迎你﹗」這讓原已做好受冷遇準備的王楚光印象深刻。

王海容梳著齊耳短髮,戴白塑料邊近視眼鏡,一身藍色便服,一雙白底黑幫的老布鞋。這個時代了還是這身打扮,王楚光既敬佩,又覺得有點「不合時宜」。

王海容在參事室分管行政後勤,上至參事室主任,下至司機、炊事員,都叫她「海容」,客氣一點就稱「海容同志」。

當時有30多位國務院參事、20多位中央文史館館員,都年事已高。每周二上午,參事們要到參事室開半天會。王海容會站在辦公樓門口迎接。會議開始她就離開了,中間時不時進來看看大家的杯子裡還有沒有水。散會後,再把他們送上汽車。

有時會議結束後,王海容會進來和張厚粲等人聊聊天,問問這次會議的學習討論主題,或者他們出外考察的情況。聊起剛傳達的一些政策和精神,或者參事、館員們對當前工作的一些意見,王海容時常會說:「毛主席說的那些話現在是不是都做了呢?」或者:像這種問題,毛主席要處理會怎樣怎樣,我理解毛主席會怎麼怎麼說。但她會點到即止,他人也不會繼續追問。張厚粲覺得,王海容很難找到一個對的人去聊這些。

王海容常到處跑腿,為參事、館員解決生活上的困難。不管誰病了,她都會到家中或醫院去慰問。一次,鄧引引肺炎住院,做完檢查回病房時,護士告知,剛剛有位姓王的人來看她。

參事、館員的生日逢五逢十,要為他們祝壽。王海容會親自選場地,訂菜譜,提前到場擺放桌簽,酒席上再向壽星敬酒。參事、館員去世,要舉行追悼會。王海容事事親力親為,等到遺體轉送火化,才最後一個離場。

當時,老參事和老館員每年會集體外出休假一次,但鄧引引在參事室的18年里,從來沒見王海容去過,她總是為大家安排好了行程之後就在北京留守。

王海容在參事室工作了20多年,其間換了5任主任,只有她是「常駐」。1998年至2008年,她當選為第九屆和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

離開參事室後,王海容參與或主辦過幾次紀念毛澤東的座談會,她的侄女王丹青曾聯絡張厚粲和鄧引引,邀請她們參加。

張厚粲覺得比較遺憾的是,如果王海容繼承了家族的「藝術細胞」,懂一些詩詞書法,她的晚年會豐富很多。

首度開口

在國務院參事室時,王海容有時和大家開玩笑:「哎,你們給我參謀參謀,看我怎樣才能發點兒小財,脫貧致富啊?」有人半開玩笑說:「你就寫回憶錄,最好拿到國外去發表,起碼也能掙它個幾千幾萬的稿費花花。」

但王海容從來沒有動筆。一次,《大公報》總編和一位企業家在貴賓樓宴請她,王楚光作陪。總編表示,王海容如願口述,他可派人記錄整理,分批連載。王楚光也勸她,如不願公開發表,記錄保存下來也能存史資政。但無論如何勸說,王海容都不同意。

直到2004年,她才破例向孔東梅開口。

早在1979年,孔東梅結束在上海陪伴外婆賀子珍的日子,來到北京父母家上小學。李敏仍處在父親去世的憂傷中,她不善交際,來看望她的人為數不多。

一個冬天,王海容來看李敏。孔冬梅記得,她穿一身半舊的綠色軍大衣。王海容和李敏年紀、個頭相仿,但李敏說話柔聲細氣、慢條斯理,王海容嗓門高、語速快。孔東梅問:「這位阿姨是……?」李敏馬上解釋:「不是阿姨,你和她同輩。」王海容也爽朗地笑著說:「哈哈,小東梅﹗叫我海容姐姐﹗」

王海容從不談過去。有人發現孔東梅對王海容的經歷一無所知時,十分驚訝:「沒看過你外公接見外賓的紀錄片嗎?裡面十次有九次都有王海容﹗」

慢慢熟了,孔東梅開始了解和喜歡王海容。王海容叫李敏「姑姑」,她比李敏小兩歲,但反而像姐姐一樣照顧她。孔東梅覺得王海容很有個性,潑辣能幹,是典型的湖南人性格。 「她的髮型、裝束一直是那個樣子。在那個年代,她就是一個icon(偶像),她就代表那個時代。這種獨特風格一直延續到今天。」孔東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覺得,這跟王海容獨特、複雜的人生經歷有關。

2004年,王海容退休後,又一次來孔東梅家做客。還是那身藍色便服,白襯衫領口的扣子總是繫著,一切都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唯一的變化,就是頭上的短髮全部花白了。

「說說您的故事吧,海容姐姐,我想寫寫您的故事。」孔東梅懇求。「我有什麼好寫的?」王海容淡淡地答。在孔東梅的一再懇求下,她終於鬆口說:「你寫你的。我不寫。但我可以提供一些背景材料。」於是,孔東梅寫了《改變世界的日子–與王海容談毛澤東外交往事》一書。

退休生活

2005年,張厚粲聘期屆滿離任。2008年,鄧引引屆滿離任。她們和王海容的走動漸漸少了。

聊天時,王海容話很少,絕不談政治,也不太分享自己的生活。張厚粲說:「她不是聊天的好對象,也少有聊天的對象,也許這是她生活『沒勁』的地方。」

張厚粲認為,王海容終生只有唐聞生一位至交。一位跟王海容熟識的退休老幹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王海容曾半開玩笑地告訴他,自己和唐聞生家之間有一條「胡志明小道」相通,串門特別方便。後來,王海容搬了家。

王海容終身未婚。鄧引引在參事室里曾經聽到過「有人向王海容表白」的八卦,但她沒好意思向王海容求證。

王海容終年穿著一種懶漢鞋,每次一買就買好幾雙。鄧引引覺得「兩袖清風」這個詞真可以用在她身上,感慨她官兒不小,可是從沒有官腔。

平日裡,王海容一直和侄子、侄媳婦住在一起。家務主要是她承擔,經常拎個布袋子去買菜。直到2016年,鄧引引才聽說病中的王海容請了一位保姆。

侄女王丹青做了好吃的,也常會給姑姑送去。張厚粲感到,王海容和侄女格外親,像培養自己的子女一樣在培養她。

過去,鄧引引找王海容都是打家裡的座機,後來王海容把座機停掉,改用手機。近幾年,手機也很少接了。鄧引引勸王丹青教王海容學著用智慧型手機和微信,方便聯繫,也讓她有個精神寄託。王丹青說,姑姑不願意學。

王海容去世時,王丹青正好不在身邊。鄧引引聽到消息向王丹青求證,收到遠在西藏的她的回覆:「下午一點剛過,我在從日喀則去拉薩的火車上,忽然覺得暈,不舒服。當時沒有信號,家裡的電話打不進來,後來得知就是那個時候……」

王海容喜歡喝濃濃的綠茶,她教鄧引引,每次從茶葉桶取完茶葉,要用膠條把茶葉桶封起來放冰箱裡,這樣茶葉不會跟空氣接觸,變得不新鮮。手上有了好茶葉,兩人也會互相送送。

這是鄧引引所知的,王海容生活中唯一的愛好。

2016年夏天,鄧引引、張厚粲、王楚光相約去看望病中的王海容。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近三年了。王海容已十分消瘦,行動遲緩。在家坐了片刻,她就執意要張羅大家出去吃午飯。

王海容飯量很小。早年她很喜歡吃辣椒,後來得了胃潰瘍,她把最喜歡的辣椒和濃茶都戒了。

本來這頓飯大家想請王海容,但王海容從褲子口袋裡顫巍巍地抽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說:「我有錢,我給。」王丹青勸她收回去,自己埋了單。

那一刻,鄧引引覺得她真可愛。

張厚粲和鄧引引本來商量,今年一定要再回請王海容一次。沒想到,這個願望再也無法實現了。

(宋春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