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馮小剛 在殘酷和失落中讚賞人情味

沒有什麼像青春那般美好。

馮小剛的《芳華》在經歷了延期上映的波折之後,終於在2017年歲末與觀眾見面了。一部講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部隊文工團往事的電影,引發了一代人的集體懷舊。影片散場後,常能看到兩鬢已白、不常出入影院的人一邊擦去眼角的淚水,一邊對同伴說:「拍得不錯,是這個意思。」更年輕的人看完電影,心情也是複雜的,除了對那個未曾經歷的年代多了些瞭解,還會想到,幾十年後講述自己的芳華時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在這個不算太冷的冬天,再有3個月即將年滿60歲的馮小剛,用光影編織了一場「波光粼粼的青春」。他讓人們看到了一段逝去的歲月,一場有關人生冷暖的故事,以及一個青澀、浪漫還有些多情的自己。

這一次他平和了許多

《環球人物》記者曾幾次採訪過馮小剛。

2013年底,在喜劇電影《私人訂制》的發佈會上,馮小剛看上去有些疲憊。「和電影在一起這麼多年了,有點反感它了」「我的內心是悲劇的,不過是在強顏歡笑」……《私人訂制》收穫了幾個億的票房,但馮小剛的話中不難聽出幾分消極、幾分厭倦。他還在為前作《一九四二》受到冷遇而忿忿不平。「觀眾需要複雜、深刻嗎?好像不需要,《一九四二》就是證明。這是一個娛樂的時代,不是一個反思的時代。」

2016年底,馮小剛的《我不是潘金蓮》上映。當時,他在電影票房上早已賺的盆滿缽滿,但仍覺得自己在藝術上沒有得到足夠認可。所以他劍走偏鋒,在電影中採用了很少有人敢挑戰的圓形畫幅,試圖用冒險式的探索在藝術上證明自己。那次採訪時,面對我們的提問,馮小剛的言語之中有一種急於證明自己的情緒。

這一次,馮小剛平和了很多。他說,《芳華》是自己最沒有包袱的一次創作。「拍《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蓮》的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企圖心,希望拍一部在個人履歷表上特別重要的作品。拍《芳華》時,我完全沒考慮這些。」馮小剛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馮小剛曾經是一名軍人,一名文藝兵。他早就想拍一部有關部隊生活的電影,但是多年來腦子裏只有一些破碎的記憶片段:夏日午後的陽光下,泳池水光中浮動著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女兵曼妙的身段,優美的舞姿;樂隊演奏時,觀眾跟著打節拍的樣子……他想過自己寫劇本、編故事,但又想起自己在部隊調皮搗蛋、幹了些出格的事情,令領導頭疼不已。這些實在不適合拍成電影。況且,想要拍部隊裏的女孩,他並不具備女性的視角和感受。

直到幾年前,馮小剛遇到嚴歌苓,這部電影才有了眉目。嚴歌苓不僅是一名作家、編劇,還曾經是成都軍區後勤部文工團舞蹈隊的成員。兩人聊了沒幾句,嚴歌苓就表示非常有興趣寫一個關於文工團的故事。不過,當時嚴歌苓有另一個項目在身,抽不出時間。兩年後,嚴歌苓開始創作這個題材的小說,後來又用3個月的時間寫成劇本,也就是電影《芳華》的基礎。小說取名《芳華》是馮小剛的主意。「『芳』指芬芳的氣味,『華』指繽紛的色彩。這個名字充滿青春和美好的氣息,很符合我記憶中光彩的景象。」馮小剛說道。

拍攝《芳華》這樣一部年代戲,難點首先在於場景和道具的還原。馮小剛沒有採用省事的辦法——找一個現成的部隊大院,而是任性地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斥資3500萬元,在海口搭建了文工團大院的實景。大院的各個細節都力求真實:服裝的布料是去生產部隊服裝的工廠找的,實在找不到就一點點染成接近的顏色;食堂的桌椅是重新定制的;小黑板上的通知欄,牆上的開關、水龍頭,都是那個年代的原款式。

為了呈現記憶中最純真的面孔,馮小剛放棄了選當紅明星做演員的套路,唯一的例外是男主角劉峰的扮演者黃軒。馮小剛說:「我不想觀眾在銀幕上翻來覆去就看到那幾張臉。我也算是個有點影響力的導演,有義務發現、提攜新人。」這次,他選演員的標準是「能歌善舞,會表演,沒整過容」。他用了半年多時間,從500多名候選人中選出了苗苗、鐘楚曦等6個女演員。「她們是《芳華》裏最需要的面孔。有人說我這次選演員太矯情,但那個年代真的是天然美,有一些瑕疵反而更生動、自然。」

馮小剛不用明星的另一個原因是,明星檔期沒那麼長。《芳華》的演員提前5個月聚在一起,研究劇本、體驗生活。包括黃軒在內,所有演員提前進入劇組集訓。集訓內容包括軍容軍姿、打背包、佇列、打靶等,還有樂器、舞蹈等文工團專業項目,甚至還有醫護等特殊項目。劇組還請來當年的專業人員,教授紅色經典歌舞。演員們長時間同吃同住,到拍戲的時候,真的像相處了很久的戰友一樣。女主角何小萍在片中受人排擠,馮小剛特意要求女演員們在生活中像戲裏一樣,疏遠、孤立何小萍的扮演者苗苗。由於投入太深,苗苗在電影殺青後像是被掏空,過了一個多星期才感覺回到了現實。

「看到文工團的牌子掛起來,走進排練廳,聽到樂隊的演奏,看到演員們穿著練功服排練,我就像回到了記憶中的文工團。太過癮、太滿足了!」夢回當年的馮小剛,這次真正感念起導演這個職業的好。整個拍攝過程中,他坐在攝影機旁,看著光影打在演員的身上,眼中都是自己二十來歲時的樣子。

溫暖和殘酷是一體兩面

不可否認,在人們心中,《芳華》的觀影感受有兩種極端:感動、溫暖與壓抑、失落。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影片也好,生活也好,本身都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質感。《芳華》是柔和的,它表現在女性的柔美和最終還算溫馨的結局上;《芳華》又是堅硬的,比如戰爭的殘酷,角色的命途多舛。

《芳華》的戰爭場面很搶眼,因為馮小剛自己對戰爭有著深刻的感悟。在部隊時,他年輕氣盛,有著上陣殺敵的熱血。但他是個文藝兵,擅長的舞臺美術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用不到。「那時候我只是一腔熱血,戰爭的殘酷、可怕是我多年後才領悟到的。」馮小剛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為拍這部片子,馮小剛找到很多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兵,聽他們講前線的故事、戰鬥的場景。有位來自成都的老兵說,自己見到的第一個犧牲的戰友是一個16歲的小戰士。連隊過橋時聽到一聲槍響,所有人立刻臥倒在地,然後他發現那個16歲小戰士身上手榴彈的彈柄被打穿了。幾秒鐘後,小戰士被炸飛了,水壺掛在樹上。老兵說,他到現在都記得小戰士臨死前臉上的表情。

馮小剛把這段真實的故事作為戰爭戲的序幕。6分鐘的戰爭片段都是現場實拍,沒有電腦特效。「非常難拍,而且很危險,甚至有可能造成傷亡,所以拍攝很謹慎。」馮小剛說。這場戲由一個韓國特效團隊打造,預算是700萬元,最終用了900萬元。在坊間傳聞中,這場戲是一個長鏡頭拍到底的,但當《環球人物》記者問及此事時,馮小剛很誠實:「你既然問到了,我不能撒謊,其實拍攝時用了8個鏡頭。只不過我們想了些技術辦法,讓觀眾完全看不到接點。從《我不是潘金蓮》開始,我就一直想做些別人沒做過的事。」

作為導演,馮小剛在有些情節的處理上堅持了自己的意見,比如女兵晾曬塞了海綿的文胸。原著裏,文胸的確是何小萍的,但電影沒有表達這些。「我怕這些細節對角色有傷害。」馮小剛解釋說,「《芳華》不像《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蓮》。那兩部電影的編劇劉震雲沒有想用他的任何一個角色打動你,只是想用所有的角色來構建人們對民族性的認識。但觀眾看《芳華》時,情感落點一定在何小萍、劉峰身上,容不得他們身上那麼多瑕疵。」嚴歌苓的原著還寫到了劉峰之死,寫得很淒涼。但在電影的結局裏,劉峰與何小萍兩位主人公,經歷了世事滄桑,最終抱團取暖,成為彼此的慰藉。對此,馮小剛說:「這個結局更符合我的性格和感情訴求。」

在拍攝劉峰被集體放逐,一大早默默走出文工團大院時,馮小剛哭了。他一邊看著何小萍在院門口和劉峰告別,向劉峰行軍禮,一邊偷偷地抹眼淚。馮小剛的電影裏有殘酷和失落,但他始終渴望和讚賞著那一絲世俗的、溫暖的人情味。

「電影主題還是要和人性、精神有勾連」

「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錚錚硬骨綻花開,滴滴鮮血染紅它。」《芳華》最後定格在韓紅演唱的片尾曲《絨花》中。這首歌本是經典電影《小花》的插曲,原唱是李穀一。韓紅在空政文工團待過,她事先給過馮小剛自己唱的一個版本,看了剪輯的影片後又重唱了一個版本。馮小剛說:「韓紅看完剪輯後,覺得自己第一版唱得技巧性太強,不夠動情。」

算上這首《絨花》,《芳華》上映後收穫了不少好評。馬雲也發了條微博,說這才有真正的電影味道,「像小時候吃過的番茄那樣,餘味無窮」。「番茄」恰是馮小剛在《芳華》中用到的象徵物之一,代表著鮮豔欲滴的初戀。馮小剛曾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中,費了不少筆墨描寫番茄留給自己的回憶。他這樣回應馬雲:「我理解馬雲說的番茄的味道裏有純真,有天然,有母親年輕時的樣子,有少年時的夏天,有情竇初開的悸動,有樸素的年代。它的果汁留在嘴唇上的味道,是和芳華有關的回憶……」

很多人當導演後,拍攝的第一部影片就是關於自己的青春歲月。馮小剛不同,他入行幾十年,早已功成名就,年近花甲才來「致青春」。他說:「離那個時代遠的一個好處就是,很多事情拉開距離後更美。因為經過時間的沉澱再回頭看,留在記憶深處的才是最重要的,內心也是感動更多。」他不否認,電影中有很多被放大了的美。

《芳華》裏的很多情節發生在「文革」年代。有些電影涉及這個年代都會表現得有些灰暗。「那或許是一個普遍的公眾視角。」馮小剛說,「但有些影片的視角就很個人化,比如姜文拍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雖然片中的父母過得不容易,但一幫孩子不用做作業、上課,自由奔放,天性得到極大解放,回憶起來也不失為一段美好歲月。」《芳華》對於馮小剛而言,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私人化的。文工團大院的圍牆隔開了外面的風雨,院裏綻放著生機盎然的青春。在相對封閉的環境裏,青年男女有自己的快樂和憂傷,甚至還有點自己的優越感。

馮小剛說,自己和大部分導演走了一條相反的路。別人拍文藝片的時候,他開始拍商業賀歲片;在他的商業片成了品牌,大家紛紛跟風的時候,他抽出身來,拍了很多不太迎合市場的作品。「我不是刻意的轉向,而是在拍攝一部部影片的過程中,對電影的魅力有了新的理解。過去我的喜劇是特別簡單地抖機靈,但慢慢我發現,電影還是得拍和人性有關係、和精神有勾連的主題。」他說,「也許還有人想念我的賀歲喜劇,但我不能把自己放在一個安全的位置。有時候做得心應手的事很沒勁,我需要創作過程有挑戰和樂趣。」

「它不是那種假大空的塑膠花,它是有根的」

馮小剛說,每個男兵心裏都住著一個文工團的女兵,記憶中影影綽綽的片段一直召喚著他。所以我們才看到了《芳華》,窺見了馮小剛的些許青春片段。

整整40年前,高中畢業的馮小剛被北京軍區某坦克師選中,開始了軍旅生涯。由於當年的徵兵工作已經結束,在宣傳隊幫忙的馮小剛無法辦理正式的入伍手續。電影《芳華》裏,女主角何小萍入伍第一天就偷偷拿了戰友的軍裝,迫不及待地跑去照相館拍照。現實中,馮小剛則是借了戰友的軍裝,大搖大擺地走在軍營裏。當時,人們調侃他是一個「裝甲(假)兵」。

第二年,馮小剛正式入伍,在北京軍區戰友京劇團任美術組學員。領軍裝那天,他專門請了假,穿回家給母親看。母親喜出望外地說:「這是我兒子嗎?」馮小剛說:「不是您兒子,誰穿這麼神氣的衣服給您看呢?」後來,不論走在紅毯上的馮小剛穿著多高檔的衣服,都覺得「不如穿上軍裝的那一刻興奮」。 馮小剛還記得,當年他坐公車從部隊回家,每當看到有抱小孩的婦女、老人時,肯定二話不說站起來讓座。聽到別人口中的那句「謝謝解放軍戰士」,他覺得臉上特別有光,「身穿軍裝,就要保護老百姓,為老百姓服務」。

那個年代,身為解放軍,尤其是部隊文工團的一員,非常令人羡慕。文工團不用天天出操,不用頻繁地集合訓練,就是不斷地排練、演出。馮小剛的工作是畫舞臺佈景。「文工團在部隊裏是一個特殊的集體,相對來說比較自由。這裏滿足了我那個時候的所有願望,可以作為部隊的一員,又可以成為一名專業的美術工作者。這裏留下了我青春的最好時光。」馮小剛回憶說。

這段青春記憶裏,最難忘的部分是舞蹈隊的女兵。馮小剛所在的美術組住一層,舞蹈隊住三層。每天,三層的姑娘們傳來歡聲笑語,讓年輕的馮小剛很是心動。他每天中午準時拿著飯盆去食堂,希望能遇到練完功、洗完澡的女兵,一次碰不到就來回再走兩次。但當女兵真的迎面走來時,他卻不敢正視。幾十年後,「性感」這個詞已經不再是禁忌。只要提到這個詞,馮小剛的腦海裏就會浮現出當年女兵的畫面。正是這種情結,促使他多年來一直想拍一部相關的電影。

1984年,入伍7年之後,馮小剛所在的部隊在精簡整編中被裁撤,他只得退伍轉業。「情感上接受不了,就像母親突然對你說:『你得離開家了。』」馮小剛說。正因為這份經歷,當趙立新飾演的甯政委在文工團散夥飯上說「再見了,我親愛的戰友們」時,坐在一邊指導的馮小剛又哭了。

退伍後,馮小剛四處找工作,作為一個文藝兵的優越感漸漸消失了。雖然他依然穿著舊軍裝走在大街上,人們依然對他投來敬重的目光,但他清楚自己只是個「已經解甲但無田可歸」的待業者。後來,他終於在北京城建開發總公司找了份工會幹事的差事。去新單位報到的前一天晚上,他又穿上了軍裝,站在大衣櫃前,望著衣櫃鏡子裏的人,眼裏滿是不舍。直到第二天天亮,馮小剛才摘下領章和帽子上的五角星,鄭重地交給母親代為保管。那一刻,在他的心中,自己的軍旅生涯、自己的芳華結束了。

回憶前塵往事,馮小剛說:「當腦子裏一片黑白的時候,唯獨這段生活是彩色的。」這段記憶推動他拍了《芳華》。在他的理想中,《芳華》「像掛著霜的一串串葡萄,被釀成了一杯葡萄酒,絕不是化學勾兌的;像沾著泥土的一捧花,有特別亮麗的顏色,同時也佈滿了蟲眼——總而言之,它一定不是那種假大空的塑膠花,它是有根的」。

(趙曉蘭、沙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