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之魅:用「花」點亮全世界

2018年2月14日,巴黎漫天飛雪,但一些有心的或偶遇的人們,卻感受到了來自一座東方城市的溫度。「嶺南花市」,廣州春節的代表性意象,在燈光和音樂的輔助下,給深寒中的「浪漫之都」帶去了一抹暖意。

這是廣州2018年全球城市推廣的首站。過去一年,全世界有13個城市分享了這座中國花城的熱情。每一次,都是對「廣州—花城」這一城市人文形象的深度確認。

花是一種世界語言,是人類對愛與美的共同表達方式。作為一種情意表達的載體,其普遍性甚至超過阿拉伯數字,因為它不依賴任何教育基礎,連初生的嬰兒都能憑藉本能感受到花的美。故而一個國家、一座城市,往往會選擇一種花作為自身的代表。

自然造化和人文歷史共同作用,賦予了廣州一個幾近先天、不可複製的特質—「花城」。不是某種花,而是所有花,一同代表這座城市的人文精神。

這就決定了廣州文化在全球範圍內具有最大限度的可理解、可感知性。

愛花,與天下人共情

花的出現,在自然意義上標誌著生命的復蘇和張揚。而嚮往生命力,以及更好的生存狀態,是一種動物本能,人也不例外。隨著社會發展,人們還給這種自然現象附加了更多的人文意義,最具概括性的含義,就是花開了意味著「積極的變化」。

人人都喜歡花,至少我們知道,自有文明以來,中國人都愛花。

屈原愛蘭,陶淵明嗜菊,武則天糾結于牡丹,周敦頤鍾情於蓮花,還有「梅蘭竹菊」,自明代黃鳳池開始成為「四君子」,都是花與中國人的精神生活緊密相連的例子。李笠翁在其系統闡釋中國文化階層審美情趣的《閒情偶記》中,專開「種植部」,解釋各種花的人文含義和欣賞方法;龔自珍的《病梅館記》,儘管是隱喻時弊,但也客觀展示了花在人們生活中佔據的分量。「柴米油鹽醬醋茶,琴棋書畫詩酒花」,這一傳統中國人用來概括人生的物質、精神生活要素的名句,把花作為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就可見對花的喜愛之普遍。

花具有審美的普遍性,決定了愛花這一廣州城市性格可以與天下人共情。不過在這個共同的大前提下,廣州的花城精神,無論在自然方面還是在人文方面,都有更豐富的內涵。

自然方面,是廣州的地理位置帶來的氣候條件,讓這座城市四季有花。今天你在任何時候來到廣州,都能看到有花在街頭巷尾盛放,最近幾年,隨著城市環境進一步美化,每年都有10萬株鮮花被種植在各個城市角落。根據諸多文獻描述,傳統的廣州,鮮花更是極目皆是。無論古今,花對廣州人而言都是一種非常易得的景觀。

中國幅員廣闊,在緯度較高的城市,花往往只有在春天才可見,所以人們對花的喜愛,某種程度上與其季節性出現造成的時效有關。而花在廣州沒有時效,廣州人的愛花,不是因為花的稀缺。正因為其易得,而人們依然熱愛它,才顯示出這種熱愛真正源自內心。

在古代,這一點也已被身處北方政治文化中心的人們發現。西漢時陸賈出使南越,就看到嶺南人愛種花、插花、戴花,屋前屋後、廳堂內外都遍植花草,到處都是「彩縷穿花」之人。唐代詩人孟郊描繪廣州,也寫到「海花蠻草延冬有,行處無家不滿園」。

人文方面的特點與自然特點息息相關—因為花的種類繁多且四時可見,廣州的花沒有「等級制」。

牡丹為「國色天香」,盡人皆知,這與武則天有關。《閒情偶記》也對花的地位非常強調,比如其中說到,「牡丹得王於群花」,歷代士人偏愛「梅蘭竹菊」,也是因為在價值上賦予了它們更「高級」的地位,用來隱喻人格理想。

不過在廣州,若問人們何花為尊,卻得不到答案,因為各種花卉都被一視同仁,但凡能進入生活的花種,都是美好的象徵。自南漢到清代,「耶悉茗」都是花城的主角,此花因為被南漢王劉悵的平民王妃素馨所鍾愛,後來就改名「素馨花」,千百年裏廣州人對素馨花的情有獨鐘,只因它易種易得,來自海外,但沒有「南橘北枳」的嬌氣,反而有一種平民氣質。如今每到春節,花市開張,各種鮮花早已琳琅滿目,但每一種都被賦予希望的寓意,價格有別只是市場因素作用,而不是因為人們給某些花種貼上了貴賤的身份標籤。

花在廣州作為一種再普遍不過的生活語言,揭示著城市性格中最可寶貴的一點—愛與美為大眾所分享的平等精神,這就是花的「廣州性」。

花城精神與開放包容

法國著名畫家和旅行家奧古斯特•博爾熱在1938年抵達廣州,讓他感動的景象就是廣州人對花的熱愛。

他在《奧古斯特•博爾熱的廣州散記》中寫道,即便是社會最底層的疍民,「水上的簡陋住處在船尾都有一個凸出的平臺,上面擺著幾盆花……這兒的人們生活習慣中充滿了詩意,人們總是用鮮花來裝飾他們的住處,無論他們的住處有多簡陋。」「對鮮花的喜愛讓我認為,當地居民都有良好的道德觀和幸福的家庭。我認為任何不偏的道德都應該有一個客觀、純粹的靈魂,這樣才能使每天的生活充滿詩意。」

這種「不偏的道德」和「客觀、純粹的靈魂」指的是什麼?細細品味就能發現,最重要的正是平等精神。就此而言,作為法國人的博爾熱無疑是有敏感的基因的—這正是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所宣揚的價值之一。80年後,2018年廣州的花城推廣第一站選擇了巴黎,也是一種冥冥中的緣分。

不過廣州城所具有的平等精神和法國大革命所打開的現代意義上的平等內涵並非完全相同。花城傳統中的平等精神其實是來自中國古代的自然主義哲學,是廣州在漫長的社會融合、發展過程中自然生長出來的一種樸素性格,並和這座城市的開放包容彼此加強。

這一樸素性格有其政治源頭。趙佗統一嶺南後,實行「和揖百越」、「漢越一家」的融合政策,要求所有中原來的官兵都要尊重越人。他自己還自稱為「蠻夷大長老」,並作越人打扮。他提倡漢越通婚,帶頭把女兒嫁給越人,並且在政治上為越人開闢拜相將兵的通道。把趙佗視為中國族群平等和融合的先驅人物,也不為過。此後歷代,直到今天,嶺南都是北人遷徙的目的地,族群融合的使命從未過時,一直具有實踐基礎。

能夠平等尊重不同的族群,自然有包容和開放的胸懷,這也是嶺南經濟特性在文化上的體現。西漢以來廣州就是中國對外貿易重鎮,此後2000餘年長盛不衰,可以說是唯一一個沒有中斷過外貿史的中國城市,各種膚色和語言的客商,雲聚雨集。清代最閉塞之時,廣州也是唯一通商口岸;而新中國成立後東西陣營對立,廣交會仍然年年不輟。

如果一座城市沒有起碼的平等精神,貿易的繁榮是不可想像的。改革開放40年,廣州一直保持對外部人口的強大吸引力,一方面固然是市場機會使然,另一方面,對外來者的尊重、不歧視、不排斥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當無數的來自天南地北、地球它端的人們彙聚在一起,追求融合與交易,言語各別,文化迥異,花就顯得非常重要起來,因為它是人人皆能理解的表達善意的意象。

前面說過,傳統社會的「廣式平等」,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平等,而是一種自然主義哲學的體現。自然主義的代表者道家,強調尊重規律,少加干涉,這與作為主流思想的後世儒家對政治教化、尊卑秩序的強調大異其趣。嶺南遠離古代政治文化中心,向有「遠儒」傳統,人們對權威的迷信比較薄弱,這在傳統中國,其實是一種邊陲性格。

但邊陲性格也非常多元,北方草原冷兵器時代的尚武與強悍是一種,西南山區環境封閉的「夜郎自大」是一種,嶺南海濱富於好奇心的開放、包容、平等又是另一種。嶺南的幸運、也是廣州的幸運是,海濱的邊陲性格,在現代性發展過程中日漸成為了一種世界性的中心文化,從而讓「花城」所代表的平等精神,可以順利地與現代世界對接,完成從傳統到現代的蛻變。

有溫度的城市

一篇民國時期的經典小文章寫道:「三隻牛吃草,一隻羊也吃草,一隻羊不吃草,它看著花。」

在這篇小文章誕生的時代裏,中國的工業化還處在萌芽時期,中國還主要是一個農業社會。所以這只羊「看花」,反映的是人類文明的成熟過程中,人們在物質追求之外,對於心靈觀照的需求。

改革開放以來,快速的工業化帶來了生產效率,從而讓生活越來越富足,人們對「看花」的需要程度也在與日俱增。客觀地說,改革開放40年的歷史,是圍繞著城市而展開的,城市變得日益現代化、日益龐大的同時,人的異化也在相應加劇,這幾乎是一個難以逃脫的規律。馬克思、塗爾幹、弗洛姆、梅奧等學術大家,對都人的異化問題作了深刻的研究和闡述。正是人的異化,讓「看花」成為城市溫度的一個象徵性動作。

每個人都有生活理想,所有真正清醒的生活理想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希望從無法停歇的物質追求中解放出來,「看一看花」,讓「人成為人本身」,而不是某種被物欲所驅動的機器。然而,工業社會的特性決定了只有少部分人能實現這一理想,因為人們不能不「吃草」,餓著肚子「看花」。

巴黎的浪漫、維也納的音樂、麗江的小資、大理的風月會成為鮮明的地域性格,正是因為人類「看花」的時間隨著社會進步反而變得越來越稀缺。2月9日、10日,廣州芭蕾舞團北上首都,《胡桃夾子》在國家大劇院一票難求。一種異域文化,在一座中國南方城市煥發強大的生命力,以至感染他鄉,當然不是因為廣州人和俄羅斯人在生活方面有多少雷同,而是因為任何一種久經考驗的審美,都在這個時代成為了人類的共同訴求。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生活在怎樣的一個城市,就變得非常重要。具體一點說,一座城市如果本身具有溫度,那麼它的氛圍就可以時刻給予身處其中的人們以意義感和精神上的慰藉,即便他們沒有時間專程去享受一出《胡桃夾子》,也能被環境自然熏化。

而一座城市的溫度,則取決於它有沒有深厚的市井文化。「深厚」,指的是群眾基礎,是對某種生活樣式的強烈的共同體意識。

比如廣州的花城文化所包含的意義—熱愛生活,注重細節,偏好心靈體驗,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包容與平等,這正是圍繞著花而形成的共同體意識。一座城市如果能夠在生活樣式上構築強烈的群體認同,就可以一定程度上對沖工業世界給人的精神帶來的壓抑,讓人在城市空間裏隨時可以回到自我,而不是像弗洛姆所說的那樣,「人和自己失聯」。

花象徵著廣州這座城市的溫潤、平和,但另一方面,這座城市在思想上也一直走在犀利的前沿,這是不可忽視的,也是被廣泛承認的。廣州在制度、觀念上的創造性和媒體文化上的銳利度,在改革開放以來一直是中國的高地,而城市的治理者向來認同思想革新的價值,鼓勵之,並且身體力行,這是保持市井文化活性的必要條件。

在不斷革新中變得日益溫厚,可以和全世界交朋友,就是今天的花城。

(李少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