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尚有狂名世上再無李敖

李敖出生的那一年,美國一位有印第安血統的幽默作家因飛機失事死了。他叫威爾•羅傑斯,被李敖評價為「諷刺偽善的美國人,笑裏藏罵,千古第一」。羅傑斯的墓誌銘是:我這一生中同每一位傑出人士都開過玩笑,卻沒遇到哪一位是我不喜歡的。而李敖恰恰與之相反:「我不喜歡太多的人,但我卻會開玩笑。」

在一次演講中,李敖曾引用宋朝詩人陸放翁的詩句:「樽前作劇莫相笑,我死諸君思我狂」。意思是說,我在你面前開玩笑、作秀,你不要笑我,因為等我死了以後,你會想我想得發瘋。

3月18曰,83歲的李敖去世。微博、朋友圈等社交媒體上種種刷屏的懷念,似乎在證明當年李敖的那些話,絕非戲言。古人喜歡蓋棺定論,對李敖來說卻很難。他在《金蘭瑣碎》裏如此描述自己:「遁世(又大破大立)、救世(又悲天惘人)、憤世(又訶佛罵祖)、玩世(又尖刻幽默),當然這種人絕不會出世或厭世。我性格複雜,面貌眾多,本來該是好多個人的,卻集合於我一身,所以弄成了個千手千眼的大怪物。」

拋卻複雜的政治經歷和個人情感不提,單論李敖的寫作,都評價不一。

資料大王的分量

對大陸讀者來說,知道李敖,得益于出版界前輩李聽。早在1985年,身為圖書編輯的李聽就得知了李敖的名字。「我去旁聽一個北大的報告會,專家介紹臺灣思想界現狀,講到了李敖,還有柏楊,他們都反權威、反傳統、反專制、反暴政。」

李聽千方百計找來兩人作品讀。看了桕楊的《醜陋的中國人》和李敖的《蔣介石研究》之後,他發現「李敖在史學研究方面的功底遠勝於柏楊。而他的文筆犀利、尖銳,嬉笑怒駡皆成文章,文采飛揚,膽識過人,有魯迅風」。

1988年,李敖委託朋友陳中雄來大陸送書,與李聽結下不解之緣——李聽正是負責接收這批書的出版社代表人。他首先看中了李敖的兩本書:《傳統下的獨白》和《獨白下的傳統》,前者是李敖在臺灣的成名作,後者是牢獄之災後對中國傳統的進一步認識,面對云云眾生,特立獨行,落落寡合,因此都是「獨白」。從一開始亮相文壇,李敖就充滿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獨感。

兩本小書很快在大陸合二為一出版,首印5萬冊,一搶而空;顯終重印發行到近20萬冊。一炮而紅後,李聽又陸續出版了《李敖自傳與回憶》《北京法源寺》《話古今中外》等作品。每一本都很有影響力,銷路也不錯。

雖然讀其文、出其書,但李聽親見李敖本人,還是10多年之後的事。2003年,李聽到臺北出差,順道拜訪李敖。得見真容,李聽發現他並不是人們議論中的那般兇神惡煞,「他是一個親切而有趣的人,愛說愛動,活力四射,甚至還帶著幾分孩子氣。」無論談論什麼話題,李敖都能很快找到笑料,談話氣氛總是熱烈而歡快。

李聽早知道李敖歷史功底扎實,是資料大王,但親眼見到李敖的書房後,還是頗為吃驚。「他打開文件櫃,順手銥出很多文件夾給我看,裏面收藏著五花八門的東西,從胡適的信到陳水扁的簽字都有。」

遠景出版社總經理沈登恩曾講過一個故事:20世紀70年代末,李敖出獄後,沈登恩主動與他聯繫,想出版他的著作。頭兩次,李敖閉門不見,直到沈三顧茅廬時,他才開門迎客。一進來,李敖找出一封信,令沈大驚失色:原來這是十幾年前沈中學時給李敖寫的表達崇拜的信。一個不認識的小孩寫的尋常信件居然都被收藏了十餘載,「由此你便可以掂出這位元資料大王的分量了」。

五馬分屍、大卸八塊」的讀書人

2005年,闊別北京57年的李敖重返故土,重遊他曾經念小學、初中的地方。

其實,從少時起,李敖就喜歡淡文論道了。小學六年級時,他向北京的《好國民》雜誌投稿,發表了《妄心》《人類的冷藏》等文。13歲考北京四中,放榜那天他爸爸跑去看榜,從後面看起,好半天沒發現兒子的名字,越看心越涼,看到原後,才發現榜單最頂上狀元的名字,竟是「李敖」。而那時李敖未進中學門,已經在計畫寫《東北志》了,一暑假都在搜集資料,從謝國楨的《清仞流人開發東北史》、張綸波的《東北的資源》,看到外國人寫的《日本在滿洲特殊地位之研究》。

在清華演講的時候,有同學質疑李敖是一名政客。古稀之年的他回答說,同學,你把我看得也忒小了。他說早在上大學時,著名的歷史學家蔣廷黻就曾發問「漢武帝和司馬遷誰比較偉大」,結論是司馬遷。漢武帝生前雖威風八面,但司馬遷卻有《史記》傳世,足以秒殺。

李敖曾在文章中寫到美國第三任總統傑弗遜的故事。傑弗遜去世前給自己立墓誌銘,要求寫上:《獨立宣言》的作者,弗吉尼亞州宗教自由法律的起草者,佛吉尼亞大學的創辦者。「這三條履歷就足夠了,總統算老幾啊?傑弗遜根本連提都不提。」

所以,作家、政客、時事評論家、文物鑒定家……儘管李敖身上有著多種身份標籤,但他自己最珍視的恐怕還是文化人這個身份。

讀書貫穿了李敖的一生。某香港報紙曾說:李敖可能是他這個年齡段的當代中國人之中,讀書最多又最有文采的人。這句話被李大師本人看到了,非常得意,時不時地窈出來顯擺:「為什麼我李敖讀了那麼多書,並且有那麼多時間來讀書呢?」他的答案是坐牢。在牢房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空間太狹窄,時間仿佛無限長,一個人啥事也沒有,只能整天看書。「所以坐牢奠定了我看書比別人多的基礎。」

李敖對別人口誅筆伐時,口若懸河、旁徵博引,「不但要指出你是個王八蛋,還要證明你是個王八蛋」,這其中確實離不開他日積月累的讀書和積索材料之功。他引以為傲的讀書方法叫作「五馬分屍、大卸八塊」。簡單來說,就是看到什麼有用的文字,就把它裁剪下來,正反面的就複印,然後非常細緻地歸類。他並沒有像一般讀書人那樣愛惜書,等到一本書讀完,也就被切割完了。丨n.每當需要的時候,書的內容手到擒來。

很多看來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都被李敖宗來當讀書不得法的反例。比如學者眺從吾,曾經是西南聯大歷史系的主任,後來在台大教書。李敖形容他的這位元老師,搞起資料工作來,像是狗熊掰棒子,抱著這個丟了那個,直到最後收穫了了。還有鼎鼎大名的蘇東坡,每讀一遍《漢書》,只針對一個特定的方向,比如政治、經濟、地理等,很多人對此表示贊許,李敖卻覺得太沒效率。

寫書的時候,李敖的方法也很奇特。李昕曾親眼看到他將四五張寫字臺擺放在一起,問他要那麼多桌子何用?」答:不同類型的資料放在不同的桌面上,寫作時,需要査哪類資料,就坐到哪張桌子前,「換桌不換人」。

我要想崇拜誰,我就照鏡子」

不可否認,李敖一生都是爭議人物。

有人統計,他大罵過的人數超過4000人,罵遍江湖無敵手。他說魯迅受日文、德文影響,文字最是煩瑣;巴金的文字也是囉裏囉嗦,一點都不講究。老師殷海光在臺灣思想界猶如燈塔,但李敖也並非完全說他好話,嘲笑他缺乏戰鬥精神。

他對同時代的作家似乎更很。比如被梁實秋譽為「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的餘光中,李敖曾評價他的文章說:40歲以後的餘光中,毫無進境,實在是白活了好幾十年……

李敖的處世哲學是「理來情無存」,對人相當苛刻,在各種場合都相當地不講情面。比如有一次金庸到臺灣,特地去看他。金庸說:自從我兒子死了,我就開始信佛了。李敖說:按照佛家的說法,財產都是要施捨出去的,你那麼多財產,算什麼信佛?直指金庸偽善,弄得人家下不來台。

2017年,病中的李敖做未播出的電視節目《再見李敖》時,用的宣傳廣告都是「再見不能紅著眼,那紅著臉。」

在鐵口直斷罵人的同時,李敖一貫毫不謙虛地吹捧自己。他有一段話用比薩斜塔暗指自己,非常有意思。他說,比薩這個老爺斜塔,800多年來,歷經了無數的人世波濤,100多次地震黛不倒它,二戰時1000名顆怍彈丟在比薩城作震不倒它。它是一個老賴皮,永遠屹立著。屹立還不算,還有一股「斜氣」;不但老,還「賣老每年遊客都來送錢。但看起來這麼不正經的東西,卻給人類帶來了真理。大逆不道的伽利略在這裏打破了聖人亞里斯多德縱橫千年的權威。由此可見,歷來任何新思想新人物的出現,總不免被看不順眼。但棍石和囤剿是擋不住的,就像伽利略名垂後世,那些圍剿他的人早被人遛忘。

李敖把自戀自傲扮演到了極致。「500年來白話文排前三的,李敖、李敖、李敖」,這句話,巳經成了他的個人標籤。他台大的同學、老朋友陳鼓應,一個很正統、謙和的大學者,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採訪時偶爾說起李敖,對其無理取鬧、得理不饒人的作風,也唯有頻頻歎息。經常有記者想從李敖口中套出話來:你批評這個批評那個,到底有沒有你李大師欣賞崇拜的人呢?李敖總是說:我要想崇拜誰,我就照鏡子。

在相交多年的李昕看來,這種「非典型知識份子的攻擊性自大人格」,不過是李敖推銷自己的一沖策略。「他的狂,曾經也是被欣賞的、被仰慕的。影星胡因夢嫁給他,愛的就是他的特立獨行。但是後來,他屢屢被當局打壓和排斥,人被關,書被禁,輿論被封殺,漸漸落到自己不說狼話,別人便不理不睬的境地。所以他必須發表些振聾發聵的言論,才能引起社會關注。久而久之,以狂傲不羈的態度做驚人之語,成了他的語言風格。」

至交好友陳文茜說李敖是「豪傑」,總是扮強者,幫別人說話,給自己惹禍,不向權勢低頭,也不從眾媚俗。

李聽寫過李敖的「善霸」故事:報人髙信疆在李敖困難時對他有恩,特別是李敖第一次出獄後以《獨白下的傳統》複出,高信疆不顧風險,在自己任職的報社整版為李敖宣傳此書,令他大為感激。2001年,李敖見高信疆臉色有異,便不由分說送高去醫院檢査,果然査出患有癌症。確診以後,李敖又掏出10萬元交給醫院作為診治費用,要求醫院將高信騮「收押」,勿使逃離。因為醫治無效,高信疆不幸去世後,李敖又出資60萬元,在陽明山為他購買墓地。此事令高和李的朋友都很感慨。

香港作家馬家輝說:「李敖之狂狷,世人知之久矣,但其俠其勇,卻常被世人或有意或無意地忽視淡化,是謂不公不義。」

他是大陸和臺灣一代文人間的銜接

晚年的李敖,其實有所收斂。他說,年老了,變得寬容一些,一件難事,自己做不到的話也不再責備別人。

《李敖自傳》(2018年1月出版)責編付如初,感受到的就是一個「溫和的李敖」。簽出版合同時,李敖尚能說話寫字,給她簽了一本書,上面寫著:「如初一見,一見如初。」在她眼中,讀李敖,「一開始很容易被他的那些虛張聲勢的花招子迷惑,忽略本質,但當你識破了那些,撕掉固有標籤,才會發現李敦的魅力」。

在付如初看來,這個人很矛盾,「他身上有兩個李敖,一個是特立獨行的,玩世不恭的,很鬧劇化的;一個是自己與自己對話,有點悲涼的李敖」。他一生確實才華橫溢,「但和錢穆有點像,從為人到治學,都過於倚重東方文化,這是他的優勢,也是他的局限;再比如寫作上追求大而全,為了充分表達自己而面面俱到,甚至想在他龐雜的著作中找出一部典型代表作都難」。

年輕時,李敖愛穿長袍,自稱「長袍怪」。在台大考研究所時,一群教授負責面試,但因李敖陴識狂傲,提問可能反被其問倒,所以眾人都不說話。最後,院長沈剛伯問李敖:「你以後還穿長抱嗎?」大家一笑,李敖終被錄取。就是這樣一個讀古書、穿長袍的學生,後來主張「全盤西化」。

上世紀60年代,臺灣有一場關於中西文化的論戰,李敖是主張「全盤西化」的主將。因為雙方你來我往的罵戰,難免出言不遜,李敖曾與另一位著名文化人徐復觀對薄公堂。出了法庭後,徐復觀約李敖喝咖啡,對他說:「李先生真是怪人,你念古書,念得比我們還多還好,卻主張‘全盤西化,。」

李敖曾說,他讀西方經典並不算太多,對西方也並不很瞭解,之所以主張「全盤西化」,只不過看到了他們富強、民主、文明的表現,想要自己的民族奮起直追而已。

在付如初眼裏:「李敖是一個太特殊的人物,他跟五四人物,比如胡適、梁實秋、錢穆等都有直接接觸。還有嚴復的孫子嚴僑,是共產黨,也是李敖的高中老師,最早在他心裏種下了左傾的種子。所以李敖是一個銜接,新舊時代文人間的銜接,同時又是大陸和臺灣一代文人間的銜接。」

晚年的李敖顯得更像傳統文人。他借告小S誹謗的契機登上了《康熙來了》,在節目中反復提醒小S和蔡康永要提升文化水準,強調節目那麼有影響力,一定要注意好的導向,提升品質和文化含量。那時候的他,不是叛逆姿態的文人,又回到了承襲中國道統的知識份子。

李敖一生沒有宗教信仰。「子不語怪力亂神」,李敖也不信在臺灣似乎尤其風靡的神靈仙道。對他來說,知識就是信仰。知識給他的智慧,很大程度上能讓他做到不懼、不憂和不惑。

耄鑾之年的他不再相信純粹的無神論,而是相信「不可知論」,未知死,焉知生?在一個綜藝節目上,有嘉賓知道李敖要選「立委」,就問他即使選上了,活得過這屆任期嗎?李敖只是笑笑。

如今,毀也罷贊也好,人們不得不承認李敖巨筆如椽,留下80餘冊、3000餘萬字的《李敖大全集》,上能在學術的雞蛋裏挑骨頭,下能在蕪雜的俗世裏說醒言。臺灣作家劉城的話或許能解釋為什麼那麼多人懷念他:「李敖生長在戰亂的年代,當同儕『乘桴浮於海』的時候,他留下來放炮坐牢;當眾人危行言孫的時候,他頭角崢嶸……李敖絕對是個CHARACTER(有個性的人物),連他壞的地方都獨樹一幟,旁人難出其右。」

(王晶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