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秉安:直面「大逃港」是一個進步

熱播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再現了逃港潮,以及習仲勛復出主政廣東、治理逃港的歷史。當陳秉安看到這段劇情時,無限感慨:「長期以來,史界對這起長達30年的大事件幾乎完全忽視了。現在能直面『大逃港』,是一個進步——歷史,不該沉於河底!」

提到逃港,陳秉安最有發言權。1988年,他在深圳一家雜志社工作,此前他在採訪時聽很多人提過逃港,並深受觸動,就決定寫一寫這個題材。此後22年間,他奔波於深圳農村的舊村瓦舍、山中小徑﹔還在朋友的幫助下,化裝潛入筍崗橋收容所聽逃港者們的傾訴﹔也曾遊走在香港窮街陋巷以及高樓大廈間,聽逃港者談他們的坎坷與得失。在他採訪的數百名大逃港親歷者和見証者中,不乏富商巨賈,比如金融集團總經理葉小明﹔也不乏政界高官,比如廣東省委原書記習仲勛。

陳秉安在接受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專訪時說:「從對待這段歷史的態度變化,可折射出政府執政理念的變遷。」

兩邊收入相差100倍

新中國建立後,因為「反右」「四清」「文革」「上山下鄉」一系列政治運動帶來的政治和經濟上的煎熬,使得逃港現象綿延了整整30年。

據我掌握的資料,歷史上出現過4次大規模的逃港潮,分別是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逃港者各個階層的都有,主要來自廣東、湖南、湖北、江西、廣西等全國12個省、62個市(縣)。

逃港有著不同的時代背景。建國初期的逃港,主要是因為政見不同,以國民黨殘留人員和所謂的「地富反壞分子」居多。1957年、1962年逃港主要是由於國內生活條件差,歷次政治運動又使得經濟問題雪上加霜,「反右」「大躍進」更是引起了大飢荒。1972年逃港的主要是知識青年,他們認識到「文革」是錯誤的,又看不到回城的希望,所以萌生了逃港的念頭。1979年逃港則是由一則「伊麗莎白女王誕辰時香港將大放邊境3天」的謠言引發的。

那個特殊歷史時期,中國內地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狀態。但寶安縣(1979年3月改為深圳市)不同,這裡與香港接壤,把香港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寶安縣一個農民勞動一天的收入平均是0.7元,而香港則有70元港幣左右。一邊早就用上了電視、冰箱,另一邊隻能吃紅薯、鹹魚……懸殊的差距,引起了群眾的不滿。

我接觸過一個舞蹈演員,那時在《紅色娘子軍》裡演洪常青,逃港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為一瓶養樂多。他告訴我,每當有香港人過這邊來的時候,當地的孩子總是跟著他們。有一次,一個香港人給了他的孩子一瓶養樂多,孩子喝完後還不肯扔瓶子,拼了命地想把最後剩的一點東西吸出來。這個演員覺得讓孩子吃別人的東西已經很沒尊嚴,而那種吃相更讓他心疼,於是下定了要逃到香港去的決心——他遊了5個小時,遊過了深圳灣。

我還見過一個逃了12次的人,都被抓回來,到了第十三次,邊防戰士都不好意思再抓了,他終於跑過去了。

1971年,寶安縣公安局的年終匯報說,有個村子逃得隻剩下一個瘸子了。位於香港新界的羅芳村原來並不存在,幾乎都是深圳羅芳村的人遷過去的。

慘烈的逃港之路

逃港的方式主要有三種:陸路、遊海、坐船。其中,中老年、婦女、兒童一般選擇陸路,從深圳梧桐山、沙頭角一代翻越邊防鐵絲網﹔遊海的主要是年輕人,也是最常用的方式。

很多廣東人回憶說,那個時期珠江裡總是有很多練游泳的人,孩子從小就被灌輸「好好練游泳,日後去香港」。人們通常選擇從蛇口一帶下水,遊過深圳灣,在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登岸。如果一切順利,需要一個多小時。為了防止逃港,當時潮汐漲落時間是高度機密。很多逃港者由於不瞭解漲落潮的時間,往往選擇在落潮的時候下水,結果遊到半路開始漲潮,拼不過去,淹死在半路,又被海浪打回到岸上。

已經解密的文件顯示,1962年的逃港潮有如「大軍南下」。據寶安縣文獻記載,這些逃港者成群結隊,每人拿著一根木棒,帶頭者聲稱:「誰阻止我們,我們就用木棍和他們搏鬥!」在沙頭角,邊境橋頭連續兩個晚上發生逃港者集體示威、強迫邊防軍人開閘﹔蓮塘、羅芳村集中了二三千逃港者,他們沖垮了一段幾十米長的鐵絲網,人流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沖過邊界線……

僅1978年一年,逃港的就超過9.7萬人次,甚至當地幹部都開始逃,形成了「有權的批出去,有錢的買出去,沒權沒錢的逃出去」的局面。一位退役的邊防軍人曾告訴我,逃港高峰時期,他面對成百上千黑雲一樣湧過來的群眾,「心都在顫抖」。

後來我看到陸續有一些人在回憶錄裡寫到自己逃港的經歷,比如曾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的馬思聰,就是乘小船偷渡過去的﹔香港「期貨教父」劉夢熊則走了6天6夜才到海邊,從天黑游到天亮,最後默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的毛主席語錄抵達了對岸……還有千千萬萬的逃港人沒有留下名字,他們的故事形形色色,卻又大同小異。

上世紀末,香港近半富豪是逃港者

逃過去的人,最早還是比較受香港歡迎的。當時香港經濟開始起飛,急需勞動力,所以對逃港者既不抓,也不主動遣返,還出臺了政策:隻要抵達市區又有工作能力的人都發給香港身份証。

逃港成功的農民大多做了工人,他們在樓房天臺上搭建簡易住所,在家庭作坊裡粘紙盒、縫襪子、勾紗。劉夢熊曾說,香港老闆最喜歡用逃過去的人做工,因為他們體力好、能吃苦、要求又低。這些逃港者為經濟起飛階段的香港提供了大量廉價勞動力。

我先後採訪過幾十位在香港事業有成的逃港者,都是從社會最底層做起,吃盡苦頭,慢慢發達起來,躋身社會上層。曾有統計,在上世紀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有40多人是六七十年代的逃港者,其中就包括金利來集團創始人兼董事局主席曾憲梓。

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葉小明的企業家。他是1962年逃港,當時隻有十幾歲。他的母親在逃港途中被洪水沖走、淹死了,他含淚埋了母親,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葉爭氣,「發誓在香港幹出一番事業來,一定要對得起死去的母親。」在香港,他從底層做起,奮鬥了數十年,幹到了一家金融集團的總經理,是行業內數一數二的人物。一次參加會議,他激動地說:「今天不是討論香港六七十年代的經濟奇跡嗎?你聽那些專家分析這個指標、那個政策,他們懂得香港嗎?他們懂得什麼是真正的香港人嗎?真正的香港奇跡,是我們這些人,是我們用血,用眼淚創造出來的!」

進入60年代,逃港者越來越多,需要的勞動力數量也夠了,港英政府的態度開始變化,實施「即捕即遣」政策。但許多逃港者與香港市民都有親友、同鄉的關系,很多香港人都對逃港者採取同情、幫助甚至庇護的態度。

70年代的逃港者中很大一部分是內地知青。這批人跟之前的農民不同,他們有較高的知識水準,過去後直接帶動了香港的文化發展,其中就包括著名作家倪匡、「樂壇教父」羅文、「金牌編劇」梁立人等。早期的香港電影界沒什麼會作曲的人,配樂通常是用鳳陽花鼓、黃梅戲的調子充數,羅文、梁立人這批人過去後,香港的音樂、影視才慢慢發展起來。

對於建國後逃港的總人數,有不同的統計數據,少則70萬,多則200萬。據我估算,應該在100萬以上,這是指在香港落了戶口的,此外還有很多人遷到台灣、美國、加拿大等地。1949年,香港人口是100多萬,1980年是500萬左右,現在是700萬。那30年中,從大陸過去的人口數量可見一斑。僅從這一點上看,也不能忽視香港與大陸的關聯。我在一次講演時說,香港文化研究者要多研究一下逃港者,我們所說的「香港精神」——吃苦、拼搏、肯幹,其實都是來自這些人。

從堵,到疏,再到改革開放

對於逃港者,中國政府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政策。沒有跑成的人中,大多數是被堵住、抓住的,還有一些是逃到香港又被警方遣返回來的。高峰時期對逃港者的打擊異常嚴厲,沒有合法手續的人都被視為「叛國投敵」,抓到就要收容,當地的收容站一度人滿為患。

文革後政策有所鬆動,不再一味地堵,而是改用疏,比如說開會憶苦思甜,演革命樣板戲,批判香港是「人間地獄」,學毛選……但還是不行。有一次演出《紅燈記》,大幕一拉開,演李玉和的演員卻不見了,原來他已經逃港了。

1978年,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習仲勛去邊境調查,一位年紀很大的基層幹部跟他說:「你是從牢裡出來的,我才跟你說真話。如果政策不變,還是這麼走下去,人都要跑光了。」有人質問這位老人:「你怎麼這樣說呢?你是不是貧下中農?」「我是,但還是要講。」習仲勛這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很嚴重。後來,時任寶安縣委書記方苞帶習仲勛去沙頭角,看到當地偷偷引進港資搞起塑膠花加工廠,工人一天能掙8塊錢,習仲勛很受觸動。

在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裡,鄧小平說了一句話:「把經濟搞上去,人民生活好了,逃港這個問題就解決了。」事實確實是這樣。1980年,深圳設立了特區,從此,逃港的局面就扭轉了。深圳第一任市委書記吳南生曾回憶說:「在特區條例公佈後的幾天,逃港的人群突然消失了!」甚至許多已經逃到香港的人又陸續回來了。

前面提到的那個演洪常青的舞蹈演員,在香港學了制衣,改革開放後又回來辦了服裝加工廠。現在他退休了,定居蛇口,在一個藝術團裡做領舞。再提及那段經歷,他說就像過眼煙雲一樣。

如今,反而是大量香港人湧入內地。所以我總說,政府對待這個問題的政策變化,就是一個越來越實事求是的過程。這個過程中,很多幹部為治理逃港做出了貢獻,甚至付出了代價。

看到大逃港這一歷史事件引起世人關注,那些曾經秘不外宣的事實被解密,我感到很欣慰。歷史不應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湮沒,尤其不應該忘記的是,30年中,這些逃港者,他們也在客觀上推動了中國社會的進步和歷史的發展。1990年,深圳特區成立十周年之際,習仲勛回深圳參加慶典。他接受採訪時對我說:「千言萬語說得再多都沒用的,把人民生活水準搞上去,才是唯一的辦法。不然人民隻會用腳投票。

(陳秉安、尹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