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推出新作，被稱作美國「記者之王」的鮑勃•伍德沃德（Bob Woodward）總是嚴格按照既定的腳本行琪。正式發行前，他的書會被嚴格保密，即便是知名書評人也無法提前獲得樣書，唯有各大媒體的書評編輯能獲得優先品鑒的機會，但也必須簽下保密協定。

他供職多年的《華盛頓郵報》會以多篇頭版文章率先向公眾披露他在書中埋下的「彈藥」，這都是來自於美國權力中樞的內幕資訊。緊接著，他會接受美國各大電視臺的采訪，將引爆的輿論進一步放大。

行銷套路幾十年如一日，但近來他在推銷新著《恐懼：白宮中的特朗普》之時，過程有些不同。9月4日，新書部分章節發佈之日，出版社公佈了一段伍德沃德與美國總統特朗普長達11分鐘的通話錄音。特朗普言語中流露出因未能接受採訪而錯失辯護機會的懊惱之情，並間接肯定了伍德沃德一貫忠於事實的「金漆招牌」。

不出外界意料，新書未面世就登上亞馬遜圖書榜的暢銷書排行榜，9月11日發行首日，這家美國大型網商開始瘋狂補貨。儘管書中涉及到的白宮內閣成員紛紛表態指「內容不實」，但如同伍德沃德的口頭禪「事實會逐漸浮出水面」，特朗普治下的失序亂象難以掩蓋。

9月5日，《紐約時報》刊登了一則聲稱是白宮高級官員撰寫的匿名信，揭示白宮內部的抵抗運動已經形成。中期選舉臨近之際，對特朗普治理的不滿情緒日增，也為在野黨進一步憾動「特朗普主義」增添不少信心。憑藉揭露「水門事件」一戰成名的伍德沃德已經74歲，仍以扎實調查作為利刃，撬動了隱秘的「特朗普白宮」，直指他的謊言。

幕僚偷走總統桌上的檔

2018年1月19日，就任美國總統一周年前夕，特朗普在與韓國總統文在寅的通話中，再次燃起他對美國現有的180億美元貿易逆差問題，以及在韓國駐軍多達35億美元的巨額軍費開銷的不滿。

特朗普告訴文在寅，他希望發出一封信，內容是關於在１80天內終止兩國間的貿易關係。特朗普直言，韓國正在行騙，理應將貿易和安全問題分開處理。

伍德沃德在《恐懼》一書中詳細披露了特朗普當天與美國在亞洲重要盟友領導人的通話細節。

白宮幕僚長凱利、時任國家安全顧問麥克馬斯特、時任國務卿蒂勒森和國防部長馬蒂斯曾開玩笑說，總統對韓國表達的憤怒遠遠高於對中國、俄羅斯、伊朗、敘利亞和朝鮮等美國的對手，這令人費解。但伍德沃德寫到，當時站在特朗普身旁的白宮幕僚和國家安全團隊感到十分驚愕，因為他們不知道總統下一句會說出怎樣的重話。

麥克馬斯特隨即在白宮西側的戰情分析室舉行國家安全委員會會議。特朗普在會上直截了當地說：「通過在朝鮮半島保持龐大的軍事存在，我們得到了什麼？」「更進一步說，我們能從保護臺灣得到什麼？」

伍德沃德以直接引語記錄了特朗普的發言。接受媒體採訪時，他多次拿出這份會議記錄的內容。

特朗普2017年1月就任後，美國接連就貿易問題和對外軍費開銷問題在亞洲、中東和北約發難。儘管幕僚們多番解釋，特朗普仍心存疑慮。

「我們這樣做是為了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戰。」馬蒂斯解釋說，將軍隊部署前置，能以最少的成本實現美國的安全目標，一旦撤軍，將會讓盟友對美國失去信心。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鄧福德、蒂勒森也表達了類似觀點，在海外駐軍是最好的模式。「結合貿易和地緣政治能實現好的安全保障。」蒂勒森說。

但在特朗普眼中，國內議題更為重要，「我們在中東花費7萬億美元，卻湊不出1萬億美元來做國內基建。」說完，他起身離席。

馬蒂斯感到惱怒和震驚，他告訴關係親密的同僚，這位總統的表現像是「五、六年級的學生」。

為什麼國防部長要耗費心力去向一位總統解釋如此常識性的問題？掌握到這些細節的當天，伍德沃德查閱起2010年他專訪時任總統奧巴馬的記錄。

「潛在的遊戲規則改變者，就是會以核武器摧毀任何一座美國城市的人。當我羅列擔憂事項時，這一問題位於首要位置，因為這是一個不能犯任何錯誤的領域。」奧巴馬曾這麼說，「我們該如何加強並將其置於我們國家安全討論的中心？就是要確保這種情況不會發生。即使不能避免，也要遠離（美國本土）。」

為了阻止特朗普做出影響美韓同盟關係的舉動，2017年9月初，時任白宮首席經濟顧問科恩悄悄走進橢圓形辦公室，取走了特朗普桌上的一封關於終止《美韓自貿協定》的草擬信。

「我把它從桌上偷走了，」伍德沃德寫下了科恩事後對一位同僚說出的心裏話，「我不會讓他看到……我要保護這個國家。」自始至終，特朗普也沒有察覺到有過這樣一份文件。伍德沃德直指，科恩和時任負責總統文書工作的白宮秘書波特（Rob Porler）通力合作，讓多份需要總統簽署的檔消失。波特還對一位同事表示，自己存三分之一的工作時間用於處理這類並非很好的點子。

伍德沃德形容，特朗普治下的白宮是一種「無政府、混亂狀態」，並將上述於去年9月5日寫就的信函圖片附在新書中。

雖然《恐懼》9月11日正式發行當天，科恩和波特相繼發表聲明稱相關內容不實，但在外界肴來，證據可謂確鑿。「這不是說說而已，他可拿出了乾貨。」9月9日福克斯電視臺播出的節目上，知名主持人華萊士手舉著信函圖片向副總統彭斯”逼供」。

彭斯對此繞起彎子，說這不過是一份草擬的文件，是特朗普徵集的意見稿之一，而不是正式需要簽署的檔。彭斯還補充說，那些關於特朗普無能的「敍述」，他從未見到過。不過，華萊士緊追不捨，他插話說，

「但事情確實發生了。」

「總統是一名專業的說謊者」

在加人特朗普內閣團隊前，科恩曾是國際大型投資銀行高盛的二號人物。他在高盛任職25年間，帶領這家投行度過了2007年爆發的次貸危機。外界對這位華爾街高管將如何影響特朗普的經濟政策，有著非常高的期待。

《恐懼》一書對科恩在白宮的經歷著墨甚多，披露了科恩曾和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合作，花了數月才讓特朗普同意對中國展開知識產權調查。在這種情況下，特朗普可以在不破壞貿易協定的情況下展示他的反貿易實力。

科恩等人認為，只要對華展開301調查，就能讓特朗普對中國單方而發起貿易懲罰性措施，歐洲、日本和加拿大也有望加人到美國的行列，給中國施壓。但他的如意算盤在「習特會」後以失敗告終。

據說，特朗普和他的經濟和貿易團隊開會時猶豫了，他不想把矛頭對准中國。「我們需要他們幫助來對付朝鮮。」特朗普甚至要求波特將兩頁長的301調查授權備忘錄進行修改，不只針對中國，而是以針對世界的角度來寫。

伍德沃德在書中記錄道，2018年2月28H晚6時30分，商務部長羅斯和國家貿易委員會主席納瓦羅兩人走進橢圓形辦公室，成功說服特朗普在301調查完成前對鋼鐵產品征稅。當科恩掌握到會議資訊已是晚上10點了，他連忙打給凱利核實，但這位幕僚長對此一無所知。

科恩知道，對進口鋼鐵產品開征關稅，會讓美國的貿易盟友分崩離析，難以形成對中國在知識產權問題上的圍攻。而這也將危及美國這一消費型經濟體。

3月6日，科恩向特朗普請辭。在旁人面前，特朗普還極力挽留科恩。伍德沃德在書中寫到，科恩再次想起多年前對這位總統做出的評價：「他是一名專業的說謊者。」《紐約時報》書評人德懷特•加納也認為，「如果要為這本書做歸納的話，那就是美國總統是先天的騙子。”

在長達357頁的《恐懼》一書中，伍德沃德通過特朗普核心圈成員提供的資訊，從橢圓形辦公室到戰情分析室，呈現出特朗普白宮中前所未有的觀察視角。伍德沃德筆下，將特朗普和幕僚彼此間的粗言穢語赤裸裸呈現到讀者眼前。

前白宮幕僚長普裏巴斯形容白宮的臥室是「魔鬼的工作室」，特朗普在裏面發出了絕大多數的推文。而繼任者凱利聲稱，特朗普的甶宮幕僚長是他「做過的最糟糕的一份工作」，他還形容如今的白宮是一座「瘋人院」。

特朗普對普裏巴斯的厭惡也不留情面，說他像只「老鼠」，「只會來回奔忙」，根本無需理會。特朗普還嘲諷司法部長塞申斯是「愚.戀的南方人’，並在波特面前模仿起他的南方口音，「這傢伙智障」。

「提供觀點不是我的工作」

7月底，當西蒙與舒斯特出版社對外公佈伍德沃德新書即將出版的消息後，白宮內部緊張情緒驟增。9月4日部分章節內容披露後，涉及到的白宮要員相繼發表聲明，指該書內容虛假，特朗普還在推特上對以匿名信源的方式刊載進行攻擊。但輿論對伍德沃德的支持可謂一邊倒，不少共和黨人也坦言，難以質疑伍德沃德調查所得的寘實性。

小布希時期的前白宮新聞秘書阿裏‧弗萊舍在社交媒體「推特」上表示，「雖然有些引語我不喜歡，但我認為，伍德沃德從未虛構過內容。」

美國共和黨人、政治戰略顧問裏克•威爾遜告訴《鳳凰週刊》，「當我還在老布希政府裏工作的時候，就開始看伍德沃德的書。他的調查總是非常徹底、非常精確，他會核實再核實他的信源。隨著時間的推移，伍德沃德已經寫過九任總統，他就是我們常說的『歷史的初稿』。」

「新聞是歷史的初稿。」《華盛頓郵報》前發行人菲力浦•格雷厄姆的這句名言，至今仍出現在美國新聞博物館的紀念短片中。正是記者伍德沃德和片爾•伯恩斯坦為寫下了「水門事件」相關的一系列調查報道，才讓《華盛頓郵報》拿下了第一個普利策獎。

1972年，伍德沃德和卡爾•伯恩斯坦正是通過與線人「深喉」接觸，並以匿名的方式弓丨用其提供的內範，才坐即時任總統尼克森等共和黨人為了嬴得大選，派人竊取民主黨文件，並對水門大度進行竊聽的證據，

最終導致尼克森下臺。

33年後，前聯邦調查局探員馬克•費爾特主動對外坦露自己的「深喉」身份，外界才知道「深喉」的真實身份。

從「水門事件」開始，伍德沃德就以「深層背景」的調查方式進行新聞報導和寫作。他可以使用受訪者提供的資訊，但不對外透露信源的身份。而為了核實資訊真實性，他也會進行大量周邊採訪，以求得相互印證。他認為，身處權力機構或強力部門要職的人，大多數不願意對採訪內容進行錄音；相反，那些最卑鄙、無關痛癢或不真實的陳述往往是在錄音的情形下做出的。

為完成《恐懼》一書，伍德沃德與重要亊件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做了數百小時的採訪，幾乎所有人都允許他進行錄音。

40多年來，伍德沃德已經出版了19本著作，對美國歷任總統和政府運作有詳細記錄和剖析，並在「9.11」恐怖襲擊事件、2016年美國大選中率領《華盛頓郵報》走在新聞一線，至今拿下了兩個普利策新聞獎，享有著極高的聲譽。「基地」組織創始人本•拉登的遺物中，就有一本伍德沃德所寫的《奧巴馬的戰爭》。儘管已是高齡，《華盛頓郵報》仍讓他保留著副主編的職務，允許他在家中工作。

他的寫作風格一貫以細節取勝，但卻不願意在書中提供評論或做過多描寫，甚至每個章節都不起標題。甚至有批評認為，伍德沃德就是「當權者的速記員」。

「提供觀點不是我的工作。」對於外界的批評，伍德沃德多是拋之腦後，一如既往地去盡可能多地挖掘事實，「準確地告訴這些人做了什麼，可能意味著什麼，是什麼驅使了他們，以及他們是誰。」

在採寫《恐懼》期間，他沿用著以往的做法，深夜裏前往重要見證者的家中，不提前打招呼就做採訪，甚至一聊就聊到第二天的黎明時分。

對「特朗普主義」的反擊

距離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還有兩周，2016年10月25日伍德沃德在得克薩斯州一家軟體公司為400名高管做演講，他們絕大部分都是白人，來自全美各地3當被問及是否會投票給希拉蕊時，台下只有10人舉手，而表態願意投給特朗普的則有近200人。

這一結果讓該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大吃一驚。最終的選舉結果同樣出乎許多人的意料，其中也包括伍德沃德。「政壇局外人」特朗普一舉擊敗資深的民主黨人希拉蕊，登上總統大位。「我沒有看到任何信號或有任何內幕消息。我不太瞭解發生了什麼。」大選前兩天，伍德沃德在電視節目中坦露自己內心的不解。

撰寫《恐懼》的過程中，伍德沃德也在尋找「特朗普現象」發生的根本原因。他借前白宮首席策略師班農之口批評希拉蕊競選團隊的選戰策略失誤：為什麼不讓奧巴馬來輔選？希拉蕊從未到過威斯康辛州，她談論經濟議題也不夠。

伍德沃德還原了2010年班農第一次與特朗普見面時的場景。當天班農就向特朗普面授起「茶黨運動」興起背後的民粹主義和群體：他們都是普通人，不喜歡精英，知道體制被操控，反對那些導致工人利益受損的裙帶主義和內幕交易。正是班農，輔佐特朗普日後走進白宮。他成功將有表演特質的特朗普塑造成底層白人的代言人，並形塑出「另類右翼」組織，通過網路散佈富有爭議、反主流的內容，令美國政壇走進了「後真相時代」。

「我們做得不夠。雖然很難，但我們應該拿到特朗普的納稅申報表和審計意見。」對於美國大選期間的報導，伍德沃德感到很遺憾。他認為新聞界應該做得更好，報導內容理應堅韌且富有侵略性，但不應該對特朗普進行羞辱。

最短的時間內，伍德沃德和助手伊芙琳•達菲盡可能深入挖掘在白宮中的特朗普的蛛絲馬跡，並抽絲剝繭般地將細節書寫給公眾。「我相信班農、科恩和波特都與伍德沃德有合作，我也相信他在創作這本書時，與其他幾十人都交談過。」裏克•威爾遜向《鳳凰週刊》談起他閱讀本書時的感受。

一次通話中，伍德沃德稱，為了爭取對特朗普做採訪，他曾與總統顧問康威吃過一頓午餐，並聯繫過六七人轉達意向，可惜石沉大海。但2016年選舉期間，特朗普在專訪時的一句話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特朗普談及外交政策時說：「真正的力量是，我甚至不想用這個詞，恐懼。」這便是伍德沃德的書名來源，也是美國公眾和輿論對特朗普治下的心理投射。

無獨有偶，本書發佈前夕，《紐約時報》接到一名聲稱是特朗普政府高官的匿名信。該匿名人士在信中寫道，特朗普政府「有許多高層官員正奮力從內部阻撓他的一些計畫和惡劣的意圖，我會知道這些，因為我是其中一分子」。

9月8日，前總統奧巴馬在參加一場競選集會時發表演講，不點名批評了現任政府，並呼籲選民在11月的中期選舉中以選票幫助政壇「恢復理智」。這打破了卸任總統不太會批評繼任者的傳統。

因而有共和黨人認為，這一連串針對特朗普的舉動都是民主黨人在背後驅使的。裏克•威爾遜向《鳳凰週刊》坦言，相信伍德沃德與投書者並沒有關聯。「時間上的巧合，揭示出白宮內部正承受的壓力，緊張局勢變得極端，以至於投書者能夠隨意述內幕。」

他還認為，伍德沃德的書將被大多數美國人視為有效分析，這也將有助於中期選舉中民主黨的選情。如果民主黨贏得眾議院多數席次，將給共和黨人一個警醒，即「特朗普主義」是一種危險的、失敗的意識形態。

「人們最好能醒過來，瞭解這是怎麼回亊。」伍德沃德在接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專訪時形容，《恐懼》一書僅描述了一隻野獸的肚子，他希望美國公眾能以此為開端，重新思考國家的現狀。

（王齊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