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批判當時,也批判當下

在中國,知道”魯迅」的,肯定比知道「周樹人」的要多得多。「魯迅」是一個大ip,而「周樹人」只是一個名字。

因為是一個大ip,所以,吃魯迅飯的人如過江之鯽,形形色色,既有傳承他精神的人,有只是搞故紙堆研究的人,也有拿他當招牌的食客,比如,我就發現某位魯迅研究的「權威」,在侃侃而淡迅精神」時,毫不臉紅地抄襲我一個朋友關於魯迅的文窟。

當然,對於大ip來說,往往都是謗譽隨之。.表示鄙視徨迅,罵他的人也不少。我發現黑魯迅的基本就三類人。一類是推崇「民國風」,追求「歲月靜好」的小資,他們——更多是她們——的心靈氣質跟魯迅這樣的人格格不入,魯迅就像是一個驚擾別人美夢的冷酷者。第二類是推崇胡適的人,自認為很溫和,注重「制度建設」,不喜歡格迅這樣激進的「國民性批判」。第三類就有點龐雜了,總之從內心裏來說不願意接受真相,允其是殘酷的真相。

魯迅的批判確實太犀利深刻,所以,通容易觸到一個社會的心理保護。能夠想像得到會有很多人只是想把他定位在「歷史範疇」的,就像魯迅所說的用冷豬肉供奉孔子一樣。前些年,喊「超越魯迅」的聲音都不絕於耳。

可是很奇怪,在周樹人先生用「捋迅」這個ip發表《狂人日記》後整整一百年後的今天,他筆下的人物,從趙太爺到假洋鬼子,從阿Q到王胡,從康大叔到看客們,一個個好像都還存在。就以很多社會新聞事件來說,看這些事件,我們就像是在看魯迅的小說和雜文。

這是傳說中的「國民性」使然嗎?還是有別的原因?

再看「國民性」

我在這篇文章裏想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認知的層面,進行概念辨析,解釋一下為什麼魯迅的思想百年來無法「超越

我在「某乎」上總是看到一些自我感覺良好的知識小青年說「如何反駁魯迅關於『國民性』的說法?」而一些有學者頭銜、社排上甩知識小青年們幾條街的人,則說批判國民性打錯了靶子。那我們就來看一下「國民性」到底是怎麼回事。

先抄一下當事人魯迅的名人名言:在《熱風•隨感錄三十八》中,他感慨萬千:

「昏亂的祖先,養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後,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

在《華蓋集•忽然想到(七)》裏,他繼續控訴:

「中國人但對於羊顯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著凶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

到《墳•論睜了眼看》的時候,他用上了「國民性」這個詞:

「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又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

「罵」了那麼多,終於,在《牮蓋集•這個與那個》的時候,魯迅給出了方向:「雖是國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當然,對於自己的批判,或者後來的「改革」,魯迅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在《兩地書•第一集(十)》裏,他就像是一個先知,也許都預知了百年之後:「中國國民性的墮落……一時不容易去掉。我對於攻打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為,現在還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遲,我自己看不見了。」

從我們引用的話中可以看出,對於魯迅來說,「國民性」是一個貶義詞,所代表的中國人的某些心理—人格—行為,恐怕有點扭曲和醜陋,不那麼讓人讚賞。這頗有點像是「人性」這個詞,在運用的時候,多數人恐怕都是往嫉妒貪嬰之類心理去想。

我發現有點不對勁。魯迅自己所說的「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難道就不是國民性嗎?說嫉妒貪婪是人性,難道同情心無私心就不是人性?為什麼只把壞的說成是國民性、人性,而沒有把好的也說成是國民性、人性呢?

其實,以這種運用概念的邏輯,可以得出一個公式:國民性=人性+中國。從書迅時代到現在一直說的國民性是人性的普遍原理加中國獨特表現的產物。按照這個邏輯,在「社會結構的現代化」和「人的現代化」徹底完成前,恐怕懲迅筆下的人物程度不等地都會一直活躍的。

我們來看一下在今天人們是怎麼運用「人性」「國民性」這些概念進行思維和認知的。

基本上就是這樣:看到一些現象,比如卑怯,比如貪婪,沒辦法深入本質,於是便盜用「國民性」「人性」之類概念來解釋。這些概念成了一個大垃圾箱,專門收集那些垃圾現象。

問題在於,用「國民性」「人性」這些概念去描述、解釋那些現象,只是一種最初的判斷,說穿了就是在我們並不是很清楚一個東西是什麼,但好像又模糊地有所認知時,為了交流方便,為了先讓自己有個概念,於是暫時用「國民性」「人性」來應付一下而已,應付的就是基本智商。但是,在運用時,這些概念已經固化了,它們本身就阻止了我們進一步地深入認知,最初的判斷變成了最終的結論,它所形成的表像知識好像就是深度知識一樣。

所以,要進行真正的認知,就必須穿過「國民性」「人性」這些描述事物表像的概念,就每一種現象去分析其本質和發生邏輯。而當我們這樣做時,會發現「國民性」「人性」這些可以把無數現象一網打盡,但現象之間卻相互衝突的概念是沒有意義的——如果卑怯和為民請命都是中國的國民性,如果落井下石和捨己為人都是人性,請問用「國民性」和「人性」來認知有什麼價值?

難以超越的緣由

我當然不是暗示魯迅用「國民性」這樣的概念有什麼問題,他畢竟是批判現象,更多是文學描述一文學描述往往是對表像進行描述,而不是從社會、心理、政治等角度去深入認知那些現象的發生邏輯。我想說的是,那些現象到現在還存在,說明我們並沒有辦法超越魯迅的批判,但卻可以超越「國民性」這類概念的認知。

就是說,並不存在一種叫「國民性」的,在時間的流逝中好像一直頑固存在的東西。這是從表像知識上形成的錯覺,把「國民性」當成了某種實體或特質,以及這種實體、特質冒出社會、心理的表層所形成的現象。但問題是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實體或特質。所謂「國民性」,其實就是社會結構,以及人的心理結構在運作時,通過特定的社會機制、人的心理機制所共同形成的某些心理—人格—行為。在這個過程中,一個社會的制度、文化既是社會機制的一部分,同時也會使人們所表現出來的那些心理—人格—行為打上制度、文化的標簽,於是看上去某個社會的那些人在具有某些低劣的心理—人格—行為上就特別明顯。

在這裏,要區分兩種變遢:一種是不變或沒有質的改變的東西,比如人要在心理上生存這樣的心理機制,比如人類社會形成了某種等級的不平等(這是社會變革的目標,但到現在為止仍須努力);另一種是可變或至少有緩惺變化的東西,比如某些制度,比如某些文化內容。對於不變或沒有質的改變的東西,某些心理—人格—行為其實是超歷史、文化、國家和種族的,從古到今全人類可能都一個德性;對於受可變或緩慢變化的東西影響極大的東西,某些心理-人格-行為,看上去就很「國民性」了一但這也只是考慮到了制度、文化的變才這樣說的。

魯迅說:「中國人但對於羊顯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顯羊相」。在他的語境裏,這當然是典型的國民性。但沒有理由認為他認為只是中國人獨有,而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日本人就純潔得像天使一樣。只有熱愛自己國家和人民,並且對這種低劣的心理—人格—行為有切膚體驗的人,才會用「中國人」這樣的定語來集中火力。如果用「人類」這樣的概念,那就泛指而大大地弱化了問題的嚴重性和批判的力度。

事實上,「對於羊顯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通羊相」當然不僅僅是中國人獨有,更不僅僅是淸末民初時的土特產,恐怕從原始社會幵始,一直到現在,這種現象在全世界都普遍存在,是超歷史、超國家、超文化、超種族的。從發生邏輯上說,只要下面四種東西配備,這種心理—人格—行為的現象就會發生。

第一,有一個強權體系,即「凶獸」,同時有一群在強權體系下感到恐懼的人,即「羊」;

第二,強權體系威脅到了那群恐懼的人的生命安全、財產安全、生活安定,在心理上的效應就是威脅到了心理生存;

第三,被威脅到了心理生存的這群人,人格實力不強,在實力懸殊中不敢反抗,玩了心理保護,要把不敢反抗合理化,心理問題由此轉化為人格問題,出現了奴性,羡慕起強權體系來,心理上分沾了強權體系的屬性,也想讓自己變成強權體系中的一員,哪怕只是在心理上如此;

第四,當強權體系出現時,馬上體驗到了恐懼,奴性被啟動,由此顯出「羊相」;而當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出現時,他分沾的強權體系的那些屬性,以及補償心理、想成為強權體系一員的心理也被啟動,於是,就顯出了「凶獸相」。

以上這種心理—人格—行為,從遠古時期的非洲部落弱者,到中世紀的歐洲小商人,到魯迅時期的中國人,到2018年的美國某些人,不時可見,概莫能外。甚至,在高級靈長類動物群落裏,不時都可以看到這類現象。某些打著「科學」旗號的偽心理學家或偽行為學家,把這種現象說成是人或動物有某種「基因」,當然是毫無邏輯修養的扯淡,仍然是假定了有某種實體或特質會產生什麼什麼,但它跟「國民性」「人性」的那種應付基本智商的思維倒是一樣的。在這種思維中,只要某種實體、特質或基因消失了,「相應的」心理—人格—行為似乎就消失了。

從「對於羊顯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顯羊相」現象的分析可以看到,要讓它消失,需要撤去強權體系讓人恐懼的社會運作機制,以及人在心理生存受威脅時玩心理保護的心理機制。而這個,就是社會結構現代化,人具有自由、獨立的品質,實現人的現代化的內容了。魯迅所說的「改革」,我想就有這個意思。

冷靜與深刻

從社會機制和人的心理機制上講,魯迅時期的那些命題,何嘗不是今天的命題。他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關注視角上,都不可超越。說要「超越」他,其實是轉移話題,回避無數現象的存在;而淡化「魯迅精神」,無異於放棄寶責的精神財富。比如魯迅逝世不久,郁達夫寫文悼念:「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同樣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讀過魯迅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印象:他很冷靜,有時候甚至不動聲色,沒有看到一個醜惡現象就跳出來情緒激動地指責的樣子。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就是阿Q調戲羞辱小尼姑那一段,阿Q的得意,以及酒店裏那些人的大笑,用的完全是人類學的筆法,呈現給我們看的,是一個充斥阿Q、酒店裏的看客這類生物的世界。

我認為這是魯迅最深刻,其目光也穿越百年看到了今天很多中國人是什麼樣子的地方。

如果魯迅對那些「國民性」情緒激動,說明他看到的只是某種低劣的心理—人格—行為的現象——這種現象在感官的意義上,淮都可以看到,但也只有心智健全的人才意識、體驗到不正常,不過心智健全的人還是不少的。

他並沒有情緒激動,而是非常冷靜地描述,完全把自己的價值判斷隱藏在冷靜的描述中,這說明他不僅知道這幫人是什麼人,而且知道為什麼他們是這個樣子。他已經把阿Q、看客等人,放到了一個極為原生態的環境中去呈現,去考察產生這些人類的社會、心理原因。這個原生態的環境,他在小說和雜文裏多次描述,讓我們看到了歷史「傳承」、文化內容、制度背景、心理機制、互動模式、心理競爭、利益博弈、人際關係、社會變遷這些形形色色的東西,讀來驚心動魄。

為什麼說獸迅是「思想家」?就是因為這些深刻的洞察。

我在讀魯迅,以及思考其他問題時,總是會有一種感慨:人逞多麼脆弱的—種存在,社會環境對他形成什麼樣的「刺激」,他就容易被變成什麼,一些負面的刺激,總是會扭轉他成長的方向。按照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們的說法,人的自我是成長的,精神結構其實是進化的,不斷地向自由、獨立的狀態行擊,但是,這更多是一個理想的過程,社會上總有很多東西,有很多人,會破壞一個人自我的成長和精神結構的進化。無數心理扭曲的人,無數串怯、自私、懦弱、勢利的人,無數流氓無賴都是被破壞的結果。反過來,他們又會成為那些曾經破壞他們的櫧神結構的體系中的一員,又去傷害其他人。而且,因為此前曾經被破壞,這些既出現在魯迅筆下也出現在今天的扭曲人類在傷害其他人時,顯得理直氣壯。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的社會機制。

也正因為如此,我更加理解魯迅為什麼要強調「國民性」,強調社會環境。因為能夠超越社會環境的人是很少的,大量的人,極高的概率只能成為他筆下的那些人物。

英國哲學家洛克曾經把人的心智比喻成一塊「白板」,人小開始寫上什麼,他就會有什麼。心理學家華生也放言,只要給他一群小孩,他可以培養成任何想培養成的人。確實如此。但洛克、華生只看到了人的頭腦—心理—人格結構中的頭腦—心理,對人格保持了無視和沉默。在同樣的環境裏,有的人會成為阿Q、看客,但有的人不會;有的人會心理扭曲,有的人則哪怕受傷也保持著心理的健全。這種不同,其實是人格的不同。

但人格往往不能單打獨鬥,只有少數人,其人格力量強大,才能抗得住環境的操縱、影響、傷害,並且還能對環境有所反思,有把洞察,甚至去改變環境一一魯迅自己就是這種人。所以,人格需要獲得「社會支援」,比如制度安排、利益分配機制、法律、道德、價值觀。我們在很多事件當中已經吞到了這一點,它同樣是今天的命題。

(石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