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當地時間11月30日晚上，美國第41任總統喬治•赫伯特•沃克•布希(以下簡稱「老布希」)的親友們收到了一條短信：CAVU(Ceiling and Visible Unlimited，空軍飛行員暗語，意為「無雲且能見度好」。)

當晚10時許，老布希在德克薩斯州休士頓市家中，平靜地走向了生命的終點。用來送別終年94歲的美國前總統的這條短信，可謂老布希的一生寫照。 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交織著個人事業、家國運途以及世界風雲，雖有毀譽傍身，但終能在史書上留下厚重一筆。

克制的霸權維護者

既擔任過美國總統，又撫育過美國總統，老布希的一生註定與美國的歷史相互鉸接。 作為一個政治世家裏最為出色的孩子，老布希18歲就加入了美國海軍的航空兵部隊，被送到了太平洋戰場。與其子、美國第43任總統小布希醜聞般的准軍事生涯不同，老布希是真真切切地在二戰中鏖戰於生死線上。

老布希曾有過兩次墜機經歷，一次因為燃油耗盡，一次被地面炮火擊落。第二次墜機，他是9名機組成員中唯一的生還者。到二戰結束之日，老布希總統所在的美國海軍第51魚雷轟炸機中隊，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回到了家鄉。在父輩餘蔭之下，老布希退役後在得州經營石油生意大獲成功。而上世紀60年代，老布希當選德克薩斯州哈裏斯縣共和黨主席開啟仕途之初，則是受到了石油大亨、當時的紐約州州長後來的美國副總統洛克菲勒的提攜。3年後，他當選國會眾議院議員，也是一擊即中。

接下來，從中央情報局局長到副總統再到總統，老布希的政治道路總體而言踏踏實實。不過，因為家世顯赫且不善言辭，當時一般民眾對老布希的看法不太正面。更有些不幸的是，老布希與人格魅力爆棚的雷根、克林頓等平民政治家同處時，兩相對照下，老布希的形象顯得笨拙、平庸了很多。

20世紀裏，美國只有三位總統沒能連任，另外兩位是1929~1933大危機時代的胡佛和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越戰泥潭中掙扎的卡特。今天回頭來看，老布希對外部評價一直能做到安之若素，本就是政治心態成熟的表現。

作為一個老兵，老布希有勇氣面對戰爭，也深刻體會了戰爭的殘酷。他的政治生涯中，從未讓自己與失敗的戰爭沾邊。此外，作為一個在美國登上霸權巔峰時代成長起來的政治家，老布希總統的執政風格又帶有那個時代美國特有的恢宏氣概。上述兩點，堪稱其政治遺產中最重要的部分。 

在美國歷任總統和副總統中，老布希執掌過中情局(CIA)的經歷絕無僅有，這其實也反映了老布希在共和黨政治架構中的政治定位，他一直都被視為安全和情報工作方面的重量級人物。除了直接和蘇聯的情報機構克格勃對壘外，老布希在副總統任期內還深度參與了美國星球大戰計畫和軍備更新工作。

接任總統後，老布希打贏了兩場戰爭，有力強化了美國在美洲和中東地區的霸權地位。1989年12月，反美的諾列加出任巴拿馬政府首腦，宣佈巴拿馬與美國進入「戰爭狀態」。老布希以一萬多兵力閃擊巴拿馬，將諾列加帶回美國審判關押。此舉雖然明顯挑戰國際法，但老布希亮出獠牙的決心和乾淨俐落的勝利，與克林頓後來派軍進入索馬里的首鼠兩端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1991年海灣危機的爆發，更是老布希總統生涯中的高光時刻。在美國深陷越戰泥潭之後，老布希是第一個打破恐戰情緒與地區強國進行全面戰爭並戰而勝之的總統。儘管依據鮑勃•伍德沃德所撰的《陰影》一書披露，老布希從未想過通過談判讓伊拉克主動從科威特撤軍，並處心積慮地要誤導薩達姆以為美國不會真的動武，但從「沙漠盾牌」的威懾到「沙漠風暴」的戰火，老布希以嫺熟的外交操作讓當時的兩大陣營和第三世界國家都願意相信，美國是在別無選擇中發動了一場正義的戰爭。自二戰後，美國從未獲得過如此全世界性的支持，其後的戰爭也沒有再獲得過。 

如果勝利之權杖交給小布希或特朗普，人們無從猜度美國的霸權之路會是怎樣。參加且打贏過兩場戰爭的老布希在可以佔領巴格達的榮光面前，在80%以上的民眾希望繼續海灣戰爭的情況下，斷然終止了戰爭，以尊重聯合國決議為名維護了美國軍事干預的國際合法性。雖然這在1992年的美國大選當中成了克林頓攻擊老布希的罪狀之一，但這卻奠定了老布希作為一個高瞻遠矚的政治家的歷史地位。

老布希不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也不是一個天生的鴿派，他的家族歷史和工作履歷都足以證明他和美國軍工集團的瓜葛甚深。但老布希的整個政治生涯，一直對衝突的規模嚴加限制。這不僅源於他對政治的正確理解，更和他的氣度有關。老布希和當時的英國首相柴契爾、德國總理科爾密切合作，在瓦解蘇東陣營方面無所不用其極，並最終代表美國見證了兩極格局的瓦解以及美國「一超」局面的到來。

與此同時，國際格局在上世紀90年代巨變的到來之際盡可能實現了軟著陸，也與老布希的努力分不開。當時的蘇聯總統戈巴契夫後來曾回憶稱，1987年他第一次訪問美國回國時，美國總統雷根特意讓副總統老布希送他到機場。在轎車裏，老布希坦率地對戈巴契夫說，為了贏得即將到來的黨內初選，他會說一些「戈巴契夫應該忽略的話」，但他承諾，一旦上任就會對蘇聯緩和。

戈巴契夫被這種難得的坦誠感動，後來如約在老布希競選時忽視了他的尖刻講話，而老布希同樣努力保持了對蘇聯的溫和態度。在拆除柏林牆時，老布希和科爾提前協調了幾個月時間，防止過度慶祝刺激蘇聯人。1992年在老布希決定為「埋葬蘇聯」轉而支持葉利欽後，他借訪問烏克蘭首府基輔之機明確警告，美國人民不會支持那些將遠方的暴政換為當地專制的人，美國人民也不會幫助那些鼓吹基於民族仇恨的自殺性民族主義的人。

回顧今天烏克蘭土地上的戰亂與屠戮，老布希當年的政治手腕不可僅僅以溫和或厚道視之，更顯示了其高度的政治遠見和克制精神。

護航美中友好關係

老布希被中國人民銘記，則與他一生對美中友好貢獻甚大有關。客觀而言，老布希總統在美中關係發展的歷史性時刻裏，並沒有處於鏡頭的中央。

在「小球撬動大球」的中美關係破冰時刻，老布希在黨內的履歷尚淺，也不在尼克森總統的親信之列，算不上是美中建交的奠基人。在1999年11月15日，中美雙方就中國加入世貿組織(WTO)達成協定時，老布希已經被「阿肯色的鄉巴佬」克林頓取代，中美隨後建立了面向21世紀的 「建設性的戰略夥伴關係」，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

老布希在美中關係中的真正價值在於，他對美中關係發展方向的判斷一直樂觀且能長期堅持，哪怕這種態度有時會對自己的政治地位造成威脅。

老布希對待中國的態度不是一開始就如此友好的。1970年，老布希競選參議員失敗後，在共和黨大佬納爾遜•洛克菲勒的斡旋下被尼克森總統任命為駐聯合國代表，並于1971年接任駐聯合國大使。在當時聯合國內兩大陣營相互杯葛的大背景下，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容易建功且被選民記住的職位。但就是在這個位置上，老布希與中國的關係戲劇性地第一次發生交集。

1971年10月，第26屆聯合國大會的會議以76票贊成、35票反對、17票棄權，成功通過了第2758號檔，恢復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權利。在喬冠華舉世皆知的大笑照片背後，少有人知道，當時中國方面已經和老布希惡鬥了好幾輪。一開始老布希堅決捍衛臺灣當局的代表權，在看到事不可為後又積極和蘇東集團及不結盟運動協調，試圖讓中國接受美日共同提出的「雙重代表權」議案，即讓中國和臺灣當局在聯合國同時擁有代表權。

難能可貴的是，在冷戰那種把睚眥必報視為美德的政治氛圍下，老布希後來不但坦然接受了新中國重返聯合國這一事實，而且從此意識到並認真思考了中國崛起的重要意義。作為1972年至1973年的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老布希在自己的公職生涯裏有很多不錯的選擇，但他1974年接受了美國駐北京聯絡處主任的職位，說明了他已經意識到他能夠在發展美國同中國的關係中建立足夠的功業。

一年的北京生涯裏，老布希除了和妻子孩子騎自行車逛遍大街小巷、與北京烤鴨終生結緣外，他也和中國的領導層建立了密切的私人聯繫。在隨後的中情局局長、副總統和總統生涯中，老布希強化了自己美國共和黨內知華派的權威地位，見證了美中關係加強並進入相當積極的一段時期。

老布希支持中國發展的態度在蘇東劇變時期受到了嚴峻的考驗。共和黨內強大的保守派勢力，甚至包括很多他一手提拔的骨幹，諸如美國前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等，都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特殊背景下想在中國複製蘇聯式的解體。

當時的老布希面臨著巨大的誘惑，如果他帶頭強化對中國的強硬政策，並徹底終結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那麼他有可能在美國歷史上擁有比肩華盛頓和羅斯福的國際地位。老布希在1989年之後曾經暫時接受了保守派的觀點，中美關係一時間黑雲壓城。但是他看到了中國政局迅速恢復了穩定，也看到了中國在改革開放上的決心以及美國依然對中國擁有巨大的優勢。老布希知道，自己有冒險的資本以及討好保守派的好處，也清楚地知道對抗會讓中美兩個國家付出的代價。

於是，老布希在1990年5月決定將中國的最惠國待遇延長一年。這在當時造成一場嚴重的政治危機。美國眾議院毫不猶豫地否決了老布希的行政命令，並通過了一項美國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以中國必須「達到美國所提出的人權目標」為前提的反決議。如果不是因為當時的參議院兩黨忙於預算法案的爭議來不及審議眾議院該決議的話，美中關係將向更加對抗的方向滑去。此外，如果沒有老布希在美中關係低谷時期對共和黨保守派的約束，那麼克林頓政府後來想延續對華貿易最惠國待遇的困難將大得難以想像。

老布希對華政策的本質首先是考慮到美國的利益。他對新中國的態度不能簡單歸結為親中或友中，而是他一以貫之的國際政治思維的延續。老布希相信，國際化和共同的經濟社會生活能夠讓美中關係減少對抗性。經歷過二戰和漫長冷戰的人生經歷，更使老布希下決心避免讓美國陷入不能承受的衝突。

終其一生，老布希很少用訛詐和戰爭邊緣的政策處理大國間關係。在冷戰後期，這更是東西方政治家們的一致選擇。老布希作為最強國家的元首，也為世界的和平發展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堅持政治嚴肅性

老布希是一個時代性的人物，他既有那個時代特有的智慧，也有那個時代特有的局限。在老布希漫長的政治生涯中，他暴露過無數的缺點：出身名門喜歡暗室外交，一生仕途總是無法逃脫門閥政治的局限。

上世紀70年代震動歐美的國際商業信貸銀行(BCCI)案裏，因為同本•拉登家族的複雜關係，老布希都曾被抓到過手尾，最終在很多幕後力量的保駕護航中才逃過制裁。

老布希言語無味、反應遲鈍，在選舉政治中從未贏得值得稱道的勝利。他在仕途中受到洛克菲勒、雷根等人的提攜，接掌副總統是因為水門危機，未經選舉就登上美國第二高位，選總統時又有雷根紮下了堅實民意底子，被譏諷為不戰而勝。上述種種原因，讓老布希沒能實現連任，輸給了少年意氣的克林頓。

但這位老總統仍然贏得了世界的尊敬，其原因在於老布希終其一生從未喪失過理智，更不曾靠煽動謀取個人利益。他政治風格裏特有的平穩不僅被反對者視之為遲鈍，還無法取悅喜歡看克林頓吹薩克斯的朋克人群，無法討好喜歡聽小布希念白字的南部農民，更無法吸引喜歡以怒懟表演宣洩情緒的民粹勢力。不過，他始終堅持了政治最基本的嚴肅性。無法想像，如果是特朗普總統經歷過空戰、海灣戰爭或蘇聯解體等歷史性的時刻，美國輿論和白宮內外該是怎樣的喧囂和浮誇。

在一個不鳴則死的時代裏，政治家和民眾都習慣了依靠威脅和恐嚇獲取政治利益或政治快感。政治不再以獲得公約數為榮，政客以撕裂社會為本事，民眾則或真或假的曲意附和，為多獲得些殘羹剩飯而不惜把鍋砸破。不是沒有人意識到這樣做的風險，但太多人相信，現行國際秩序的家底足夠厚實，能扛得起折騰。

作為一個政治家，老布希也有表演的時刻，但作為一個世界第一強國的一個超級政治家族的領袖，他對政治表演的限度及代價始終心懷警惕且保持清醒，這是一種睿智。這個在80歲後一到生日就玩跳傘的老人，並不缺乏膽量和瘋狂，但他能夠控制自己，哪怕被人指責無聊也不放棄自己的體面與冷靜。在盛行表演的當下，老布希的這種性格顯得更加可貴。

正如《華盛頓郵報》的訃文所言，「他和別人聯繫的方式是手寫信件，而不是用社交媒體炒作。他就任總統的時間只過去近三十年，然而他的價值觀和道德感似乎離當今尖酸刻薄的政治有一個世紀那麼遠。」

當老布希和他那一代政治家逐一謝幕，政治的嚴肅與底線如何護持，這是一個問題。當人們問起這個問題並試圖找到答案，這個過程，老布希會時常被世界記起。

（于海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