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娛樂偶像的坍塌

假設,有兩個選擇擺在面前:A和B。選擇了A,那麼B就會成為對立面;同樣地,選擇了B,和A就得鬧僵。也就是說,A和B互為成本一-不僅僅是機會成本,還有現實成本。舉個例子——在全世界都一樣,如果選擇為底層說話,往往就要和權贄為敵。

假設事實如此,這就是一出正劇。還存在另一種可能性,就是無論選擇哪一個,最終兩個都搞砸,那就是悲劇。

2018年,對於大眾文化而言,就是一個選擇的關口。這一年,對未來生活的信心,正在被全球化逆流嚴重挑戰,流行文化試圖戳破泡沫,回歸硬核。

悲劇太可怕,幸好,從趨勢上看這還是一部正劇。也就是說,犧牲了泡沫,但還在接近硬核;刮去了偽飾生活與人心的浮沫,總算在露出現實主義的真容。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這出正劇的劇情。

資本與臉蛋

2017年、2018年有兩部好電影,但似乎未引起太多的注意。一部叫《引爆者》,另一部叫《題裂無聲》。

劇情上,都是煤曠工人對抗黑心煤老闆的故事,驚心動魄,但也很現實主義,有濃郁的煙火之氣。

不討論劇情,只說角色。

煤老闆,為什麼今天會在電影裏被義正辭嚴地吊起來打、摁在地上揍?畢竟,那部可能是王寶強一生最好的電影,也可能是目前為止描寫煤礦灰色地帶的最好的電影——《盲井》,槍口也沒有對準煤老闆。

這一反常情況說明,煤老闆在社會文化領域已經徹底失勢。

煤老闆曾經代表著資本泡沫。2001年中國入世,開啟煤炭行業的「黃金十年」,十年後行情走低,一大堆錢需要洗白,需要生利,而掌握著錢的人,也需要在心理上自我實現。於是他們投資影視,捧女主角,讓「女朋友」「帶資進組」。一段時間裏,影視行業收穫了資本支持,同時影視圈的生態也很大程度上被改變了。你會看到一些女明星,只要有她們出現,必是爛片無疑。

煤老闆介入的時間不長,大約在2010年洶湧而至,2011年起就漸次退場。然而,從業者與觀眾的意識和習慣都已經被培養起來:影視,不過就是資本遊戲。有錢,就可以把一些人的光環和信用放大;而光環和信用放大,又可以讓他們無中生有變得更有錢。

從那以後,影視受到了連續的資本澆灌,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被玩得半身不遂。就在煤老闆起伏于影視圈的同時,影視公司上市,娛樂明星資本化,以及後來深刻改變影視行業格局的網路平臺,開始發力。影視娛樂企業通過在創業板上市,從二級市場聚攏資本,而網路視頻平臺的發展,則意味著財力雄厚的大企業(如BAT)對影視行業的介入。

煤老闆們輸入的熱錢雖然歷時短暫,但它啟發了新的想像空間——影視作品品質與盈利能力之間的非關聯效應。扛杆時代來臨了,這個時代的特點是,一方面,資本可以把藝術墊高;另一方面,資本可以不通過藝術而把自己墊高。

於是,我們就和一大堆的「流量明星」們見面了。影視娛樂公司通過以股權綁定市場上認知度最髙的明星,爭取前沿地位,而網路平臺則通過炒作明星的流量,獲得早期的生存資源。

這個時代最關鍵的生產要素,當然就是「流量明星」。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把這個時期稱為「臉蛋時代」,區間大約從2014年到2017年。在這個時代裏,有的明星出不了高鐵站,因為「迎接」的人太多;有的明星出演電影或電視劇的報價動輒過億,因為清醒的人太少。2016年,上海的一個郵筒,因為有流量明星在此拍照,而引來人們排長隊合影。

還有那些自身已經資本化,在作品上無所用心的導演、明星們,以區別于煤老闆時期的另一種金錢傲慢,「帶資進組」,空殼收購,空手套白狼。

「真愛粉」只是表像,有很多人願意掏錢才是真相。投資者和粉絲,互相撬動。而願意掏錢,前提是兜裏有錢,並且願意花錢。兜裏有錢、願意花錢,又是因為經濟無虞,人們對未來信心充足。

如果最後一個要素出現問題呢?

那麼人們就會煩躁,這就是2018。

偶像幻滅

2018年,注定載入史冊。

這一年,貿易戰步步升級,不確定性的陰雲日益濃郁,資本變得越來越謹慎,實業艱難的故事,一唱三歎。老百姓的錢,也越來越傾向於花在真正有意義的地方,至少,它們不能再用來支撐泡沫。

泡沫於是開始破裂。趙薇、範冰冰、馮小剛……那些被資本墊到制高點上的娛樂人物,紛紛在法律或輿論審視下原形畢露。

表面上看,一些人之所以出問題,都有非常具體的原因,比如不得不提及崔永元的「復仇」。但如果被具體因素框定,那就是一葉障目。當一個現象成為現象,往往就是因為其背後有更為重要的宏觀邏輯在運轉。2018年的娛樂圈,偶像幻滅的宏觀邏輯就是非理性繁榮的泡沫破裂。

如果整個社會都顯得浮華,那一定是因為人們樂於浮華,或者說,心甘情願地被騙。但現在,人們在現實處境和心理狀態上,都已經承受不起被騙的成本。幾年前,誰也無法撼動那些跺一跺腳娛樂圈都會抖三抖的大導演或者大明星,而在2018年卻可以了。為什麼?

因為「民意」發生了轉向。

在一個大部分人都對現實和未來感到滿意和安心的時代區間,娛樂圈不過是一個用來圍觀逗樂的場所。臺上的人摟肩搭背或者互相「撕逼」,都是一場場聊堪一笑的表演,人人都是庸眾。而一旦圍觀者的經濟處境發生改變,其中相當一部分人變得捉襟見肘起來,臺上就開始有了是與非,有了道德性。自身的窘迫,彰顯了對相對剝奪感的體驗,然後那些高調地通過資本運作進行著幾何級數的財富增殖的人,就會成為「相對」的參照系。

人,就容易憤怒;真相,就容易暴露;光環,就容易散去;寶座,就容易垮塌。

我們不能過度設想這個過程中的理性成分,憤怒中有很大一部分還是來自動物精神,事實上,娛樂本就沒有什麼理性可言。在這個意義上,雖然是大勢上的邏輯必然,但那些撞到槍口上的娛樂人士,仍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倒楣」。這並不冤,因為社會運行的趨勢,向來都是以幸運或倒楣的那一部分人作為風向標的,他們風光,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足夠幸運。

倒楣,是因為他們玩得最大——在賭場上輸掉內褲的人,沒有一個是性格上如履薄冰的。

幾年前煤堆倒塌了,現在,資本釜底抽薪,大金主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需要他們。後果所及,當然不止於那些被推到前臺的倒楣蛋。2017年開始,「流量明星」出演的電影頻頻「仆街」,即便粉絲發明了「鎖場」這個名詞與行為,都無法挽救頹勢。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部電影上映前,常常會以「無流量明星」為標榜。2018年,還有某流量明星的粉絲團花錢去iTunes「刷榜」,被耿直的外國網友們一句句「who the is Kris Wu」罵到宇宙皆知。2018年,電視收視率造假、明星流量造假,被頻頻踢爆。

與之相對的是,一些原本不溫不火甚至前所未聞的導演、演員,以及並未使用流量明星的電影,因為過硬的質懾表現,脫穎而出,比如吳京、文牧野、任素汐、忻鈺坤,比如《驢得水》《戰狼2》《暴裂無聲》《無名之輩》《我不是藥神》。

回到出發時的命題。這兩年,煤老闆在電影上遭到嚴重的指控,正是因為熱錢和新的資本泡沫的破滅,虛假繁榮和花架子的倒塌。而那些並不「自帶流量」的好導演、好演員和好作品的浮出水面,則是前者破滅後浮現出來的硬核。

泡沫意味著在A和B之間不用選擇,皆大歡喜,亂燉成一出鬧劇。現在泡沫戳破,回歸硬核,AB互為成本,所以說這算是一出正劇。

資本潛形

人們並不反對資本。尤其是文化娛樂領域,必須依賴商業的扶持,否則將一事無成。

但服務業領域的資本有兩面。一面,是商業資本作為實實在在的物質和機制支持,在幕後托舉文化藝術;另一面,是金融資本一個「旱地拔蔥」跳到臺上,一腳把文化藝術踹下臺去,自顧自地進行細胞分裂,成長為一個怪軎。

這兩年,前者正在取代後者。社會氛圍和需求的悄然轉向,實際感染到了文化娛樂領域。因此,在未來生活狀況預期走低的情況下,我們反而看到了希望。

在那些玩弄資本魔術或者被資本魔術玩弄的大導演、大明星們一聲聲脆響摔肌下的同時,我們發現,由企業實體支撐著的網路線上視頻平臺,不但沒有受到太多垢病,反而風生水起,在邊緣轉啊轉,竟然轉到了舞臺中心。

騰訊的《明日之子》《吐槽大會》,愛奇藝的《中國有嘻哈》《中國新說唱》《熱血街舞團》,優酷的《這!就是街舞》,全都風靡一時,也吸引了大批行銷資本的聚集,但它們並沒有受到任何價值性的質疑——儘管可能有技術性的質疑。

原因有兩個:一是,它們在過去一直是「非主流」,這是由傳播管道和行政限制雙重定義的。非主流因其自帶的弱勢感,一般不會成為輿論集中攻擊的對象。二是,它們恰好反其道而行之,在主流無限泡沫化的時候,一致選擇了回歸技藝本身,把自己從「比爛」的主流空間裏隔離出來。

2017年和2018年,藉由網路平臺,流行文化收穫了嘻哈精神。嘻哈的概念很寬泛,說唱、街舞、打碟、塗鴉、喊麥都在其中。這些亞文化藝術形式,在中國也早已存在久矣,但大部分仍處於「地下」狀態。這兩年裏,網路平台選擇了其中最具即時表現性和觀賞互動性的說唱、街舞,把它們推到了前臺,一時風行。

說唱、街舞都有一個特點——技藝第一,騙不了人。「煤老闆女郎」和「流量明星」的演技也騙不了人,區別在於觀眾處境不同。以前無可選擇,現在因為網路平臺加入,選擇變多,而旦是變得繁多。一大批品質精良卻無法在電視臺播放的網劇,在社會空間裏「下自成蹊」。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真理樸素,向來如此。

「大片」們依託雄厚的財力,可以進行各種花樣的前期炒作,只需要「打開」(觀影),而不必「轉發」(口碑),就能夠實現預期的市場收割。而這些「非主流」的節目,以及網劇,必須依靠實打實的功夫才能爭取「轉發」,獲取行銷資本的青睞。

這裏面埋藏著一條隱形的線索,那就是資本到底是以一種什麼姿態出現。是囂張地在公共場合凌駕一切、睥睨自雄的做派?還是隱身於幕後提供資源支撐的謙卑?今天的公眾已經變得聰明起來,很容易識別前者,而對後者則不知不覺,樂見其成。

文化娛樂領域裏發生的事實告訴我們,資本應該「謙卑謙卑再謙卑」。人們不會仇富,但人們總是會厭惡炫富一且不說怎麼致富的問題了。

富於炫耀性與攻擊性的資本,一般都是金融資本。

哪有什麼偶像

回歸本質,的確是這兩年來娛樂文化的顯明趨勢。從「主流」上看,湖南衛視的《聲臨其境》《幻樂之城》,浙江衛視的《演員的誕生》,都是主流上返璞歸真的代表。

它們沒有明說,但真正願意思考的人們都明白,之所以做這樣的節目,是因為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看到的臺詞功夫、演唱功底和表演能力,有太多假像。一個明星在前臺光芒四射,後面有一大批默默無聞的人在給他們萬般周全。現在,這些綜藝節目都把基本功分拆開來,各自攻其一點,呼喚硬核回歸。揭示這一點的意義在於,告訴娛樂圈這個21世紀浮華的集散地:建築在沙堆上的高樓,隨時都有可能倒塌。

「這個世界哪有什麼偶像?」

很有意思,這句話是我的一位懷揣著對偶像之憧憬的朋友,深度接觸完偶像之後發出的感慨。對方表現出來的善良讓她感動,但進一步的真相讓她幻滅。而我早就說過,明星,只不過是人們把人生不可能實現的狀態,投射在一個公眾人物身上加以無限想像之後的產物。

一切幻滅,都是邏輯必達,一切完美,也是邏輯短暫停留時生成的幻覺。

一年之內,「巨星」紛紛隕落,這個世界哪有什麼偶像?

但我們還是要試著去理解娛樂現象背後的社會文化嬗變邏輯。

(李少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