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念念不忘是親恩

南方的年,是從蒸年糕開始的。

生於廣府,每當看到糕點店擺出一袋袋奶白色的粘米粉、糯米粉,不用翻日曆就知道,又到了蒸年糕的日子,又是一年新春將至。

小時候,蒸糕的那一天,總是全家總動員。年糕是必定要蒸的,蘿蔔糕、馬蹄糕,也一樣都不能少。

記憶裏,仿佛每一年,爸爸都大馬金刀地坐在小板凳上,「唰唰唰」應合大蘿蔔刨絲;奶奶坐在飯桌旁,一手持水杯一手持調羹,把米粉調成米漿;媽媽在廚房煮紅糖水,將臘味蝦米瑤柱剁碎爆香。

我四處蹦躂要幫忙,卻處處受挫:這裏說,年糕要用糯米粉、蘿蔔糕要用粘米粉,我會弄混;那裏說,米粉、糖、水的比例都有講究,水多了不成型少了口感硬,我調不來。實則,我哪里不懂了!眼巴巴盯著媽媽把年糕盤放入鍋裏,慢慢升騰出蒸汽,先前橫的一肚子氣,又不知不覺煙消雲散。

等開年後,每日早餐肯定是年糕配白粥。年糕軟軟糯糯的,甜得沁心沁肺,能把牙齒都粘掉;蘿蔔糕最好煎得微焦,那層金黃的脆皮最誘人;馬蹄糕要蒸著吃,才不會掩蓋馬蹄的清甜。光腦子裏想想都很美啊!

年前,守著一盤盤年糕、懷抱著滿心希冀度過的每一天,似乎比真正過年還要更順心恰意。

上得了祭桌,進得了祠堂

年糕在南方春節,絕對是不一樣的存在。北方多種小麥,過年總是餃子、花饃饃當道。而南方呢,多種水稻,用稻米為原料做成的春節小食不知凡幾,掰著手指數數,就有年糕、湯圓、米花糖、煎堆、米餅、糖環等等。

但大概只有年糕,才上得了祭桌,進得了祠堂。以年糕祭天地、拜祖宗,最遲到明清,已成習俗。

明代海南地方誌《瓊台志》如是雲:「‘元旦’前,以糯粉澉蔗糖或灰汁籠蒸春糕……雜諸果品供歲祀。」

清代《燕京歲時記》的描述更為詳細。其中說,每到除夕,都要在院子裏放一張長案桌,供上諸天神聖之全圖,再擺上年糕、蜜供、蘋果、乾果、饅頭、素菜等等。

這樣的場景,如今在嶺南地區很多宗族祠堂的春節祭祖活動裏,還時時能看到。熱鬧喧囂,有過之而無不足——

一條條長案桌,從祠堂裏擺到祠堂外。案桌上,擺滿一盆盆雞鴨豬魚,一碟碟蘋果、柑橘、柚子、花生,一杯杯茶酒,還有一捆捆脆嫩欲滴的生菜、芹菜、長蔥。香燭齊燃,鞭炮齊放,煙火繚繞。

而不管祭品多豐盛,年糕總有一席之地。

年糕做的城牆,救了一城人

北方人或許怎麼都看不懂,年糕不就是米飯團子嗎?還能登上春節祭祖這樣的大場面?可別忘了那句老話: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啊!

最初,人們做年糕,大抵是為了儲備存糧。大家都聽過「勾踐臥薪嚐膽」的故事,但故事的後續,可能少有人知道——

春秋時期,越王勾踐回國後,厲兵秣馬,出兵攻佔吳國。蘇州城隨即被困,糧食斷絕。

城裏有人想起,已故的吳國名臣伍子胥有一遺囑:「我死後,國必遭難,民如斷糧受饑,可掘相門得食,以救百姓。」

挖掘城牆三尺發現,城磚竟然都是用米糕做的。如此,百姓方才熬過饑荒。

原來,伍子胥對越國的野心早有提防,預測到蘇州城會被圍攻,便用米粉做成城磚,埋在城牆下。

傳說,當時的蘇州城,就是如今的寧波慈城。當地人為紀念伍子胥,年年都做年糕,而且依然做成城磚的模樣。慈城年糕也因此名揚天下。

在寧波等江浙地區,人們做年糕,往往還一做就是上百斤。把年糕一塊塊浸入大缸水中,能保存到來年開春。

看著屋角那兒,安安靜靜立著的一缸缸年糕,遇上青黃不接的時節,也不用再發愁了。

可能就是這種歡喜富足的心情,讓人們迫不及待地祭告先祖,感謝祖宗庇佑、保得風調雨順。

裊裊煙氣中的重逢

對於像我家這般,早已遠離故土的家庭來說,春節拜宗祠、祭祖先的習俗,已經相當遙遠。

饒是如此,舊時父母也總會把年糕擺在祖輩牌位前,聊表心意。

那可是剛做好的年糕呢,將將成形,還有點水潤潤的,冒著熱氣,屋裏都是暖暖的甜香,逸蟲都被勾起來了。

總會被奶奶提醒:你太爺爺太奶奶都沒吃呢!等一會罷。

小時候聽得懵懵懂懂,後來翻雜書,無意中看到:

古人以為,在人間,人們吃食物之形,逝去後,則吃食物之氣,即食物煮好後,那裊裊升起的煙氣。以熱食供奉先祖,先祖會循煙氣而來。煙散了,就是他們「吃飽」了。

驀然想起奶奶的話,原來如此。

而彼時,奶奶早已不在人世。父母年紀漸長,牙口不好,嫌年糕粘牙。曾經那些一家四口齊齊做年糕的日子,終歸是一去不復返。

請北方的朋友吃年糕,她好生疑惑:有什麼吃頭的?可比不上餃子,吃一個餃子,肉、菜、主食都全了,再蘸點醋,那才是人間至味。

據傳,香港知名美食家蔡瀾也說,年糕「味道單薄,質感平淡,缺乏個性,不夠獨特」。

或許,各人記憶裏那些令人魂牽夢回的味道,都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言的吧。

臨近除夕,在自家小小的廚房,我仍然會調糯米粉、煮紅糖水,做一小盤年糕。掀起鍋蓋,熱氣迎耐睞,那些往事、那些故人,一一如在眼前。

你家吃的,是哪種年糕?

從北至南的各色年糕,就是一部形象的年糕發展史。北派年糕最傳統,繼南方的年糕,越多新花樣。

甚至,南方各地的年糕,連名字都不一樣,如糖棵、甜粑、紅龜糕、糖油粑粑等等。大概是由於,南方多丘陵,十裏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年糕也化身出不同的模樣。

北派年糕那一口粗獷濃烈的米香

北派年糕,保留了古代年糕最初的做法。

做「粢」,要先把稻米煮熟,然後用棒槌一下下地搗米粒,直至搗成米團。南北朝的飲食典籍《食次》如此記載:「熟炊秫稻米飯,舂之為米粢,勿令有米粒。」

如今北方的八寶年糕,跟「楽」的做法很像——先把糯米蒸熟,放入保鮮袋中揉捏或捶搗,鋪在蒸鍋上;再鋪上紅糖、紅豆、葡萄、核桃、芝麻等,上鍋蒸熟。

不過,細想想就知道.,這樣搗米飯,很考驗時間和耐心。一不留心,搗得不均勻,米團便有的地方很黏糯,有的地方還有米粒感。

古人後來也改進了工藝,先把稻米磨成粉,再蒸熟成糕。這類年糕被稱為「撒年糕」,質地相當均勻。

東北撒年糕就屬於其中的典型——製作時,往黃米粉裏加入少量水,使其稍稍有濕潤感;然後,在蒸籠上鋪一層芸豆、大棗,再撒一層黃米粉,待其熟透後,再撒一層;如此一層層地撒上去,最後再鋪一層芸豆、大棗。

北派年糕的口感略為粗糙,但柔韌勁道,有濃郁的米香。

江南派年糕 百菜百搭的「小清新」

如今的江南派年糕,是從明代逐漸形成的。

當時,古人再次革新工藝,仿照磨豆漿那樣,在磨稻米的時候,邊磨邊加水,把稻米磨成米漿,然後瀝干水分、刨成米粉。

用這種米粉做成的年糕,叫做「水磨年糕」。

江南人做年糕時,不僅會把米粉蒸熟成米粉團,此後還會「搡粉」,即用大棒槌反復舂搗米粉團,使其更為黏糯,再從大米粉團中取出小團,逐一揉壓成條形、長方形等。

相較北派年糕,江南派年糕的味道相對淡一些,但更為細膩滑溜,相當「百搭」。

將其切片、切絲後,既可以蘸白糖吃、炸著吃、烤著吃,也可以與肉菜同炒,做成年糕湯。

裹上各種菜汁、肉汁的江南年糕,最好吃不過。寧波有句老話如是說薺菜肉絲炒年糕,灶君菩薩伸手」。

嶺南派年糕 紅紅火火的鹹甜大碰撞

嶺南派年糕,則是在水磨年糕的基礎上,再度「華麗變身」。

有的用水把普通粘米粉、糯米粉發開後,加入黃糖或紅糖調勻,上鍋蒸煮。做出來的年糕黃澄澄、紅彤彤的,一看就相當喜慶。

有的則加人各色的配料,使年糕的口味更為豐富多樣。

如加入白蘿蔔絲、小芋頭塊,製成蘿蔔糕、芋頭糕,鹹香可口;或加人紅豆、椰汁,製成紅豆糕、椰汁糕,溫潤又甜蜜。

還有的,乾脆摒棄了傳統的粘米粉、糯米粉,改用馬蹄粉,製成馬蹄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