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西藏農奴的自述

60年前的3月28日,中央下令解散西藏地方政府,宣告了政教合一的封建農奴制的終結和民主改革的開始。2009年1月,西藏自治區人大投票決定將每年的3月28日設為西藏百萬農奴解放紀念日。

正是在1959年的5月,我出生了。1959年以前,我們家祖上全是農奴,在拉薩市曲水縣曲水鎮曲水村一帶給農奴主幹活,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我出生時,恰逢農奴解放,於是媽媽給我取名尼瑪次仁。「尼瑪」的意思是「太陽」,「次仁」的意思是「長壽」。媽媽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乃至我們全家能永遠生活在光明中。西藏有不少人叫這個名字,特別是像我這個年齡段的。

的確,我們在走訪中發現,西藏自治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就叫尼瑪次仁,他同樣生於1959年。還有西藏自治區體育局局長,也叫這個名字。

媽媽一天只有一碗糌粑

我爺爺在一個叫「奔達倉」的莊園裏給農奴主種田,種植青稞、豌豆、小麥等農作物,一年到頭還得給農奴主放羊、放犛牛。藏族人的名字一般是4個字,沒有姓。但這個農奴主是貴族,他的名字有6個字:除了4個字的名字,還有兩個字是族名。他是拉薩一個大農奴主的手下,當時曲水村一帶的人都得聽他的。一些大的農奴主會在西藏地方政府「噶廈」裏當官。

爺爺比較聽話,老老實實當農奴,一直到60多歲去世。奶奶50多歲去世,也是當了一輩子農奴。由於爺爺去世時當農奴的期限未滿,媽媽接替他繼續在那個莊園裏當農奴。其實並沒有哪個契約裏規定所謂的「期限」,農奴主說幹到什麼時候,農奴就得幹到什麼時候,沒幹到期,就得找人來替。

媽媽名叫布赤,生於上世紀30年代初,是曲水縣另一個鄉的人。那裏的農奴主有一本名冊,寫著當地每個人的出生年月。誰家孩子長到8歲,就到了當農奴的年齡,沒有任何條件,不管男女、有沒有生病,都會被那裏的農奴主強行拉去當農奴。媽媽8歲開始當農奴,這個年齡的孩子本應去學校讀書,但那是貴族孩子的特權。

由於年齡小,種不了田,也放養不了犛牛,媽媽只能放一些小羊羔。一個農奴勞動一天,只能得到一小碗用青稞做成的糌粑。如果哪天生病不能幹活,就沒得吃。糌粑早上發放,一天只發這一次,農奴一日三餐只吃這一碗。盛糌粑時,總是會有一部分糌粑冒過碗邊沿,這時就會有人把碗刮平,一點都不會多給。有一年,由於家裏人的糧食不夠吃,外婆家就向農奴主借了一些糧食。從那以後,外婆一家必須省吃儉用,平日還得注意存一些餘糧,以備還糧食債。

第二年,外婆把糧食債還完,家裏人又沒有吃的了,只好又向農奴主借糧食,就這樣迴圈著。這些糧食債一輩子都還不完。外公外婆去世後,媽媽接著還債。媽媽實在是受不了了,便在26歲時逃了出來。媽媽那個莊園規定,如果3年找不到農奴,農奴的勞動「義務」就自然取消。

叔叔的腿被打瘸

媽媽逃到了曲水村,在這裏認識了當農奴的爸爸。爸爸也跟爺爺一樣老實、勤奮,農奴主叫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農奴主對他印象不錯,一天就發給他三四兩糌粑。這顯然不夠吃,但在莊園裏就算好的了,經常有人一天一口都吃不上。爸爸一年四季都穿不到暖和衣服,冬天太冷就抱著牛羊取暖,聞著糞便的味道睡覺。他出去放牧時沒有鞋穿,有時運氣好,看到路邊有農奴主丟掉不要的鞋,便撿起來穿上。

我聽說好多農奴被農奴主當作商品隨便賣來賣去,這種事沒有在我們家發生過。爸爸沒有受到過農奴主的虐待,活到了86歲。他是1991年去世的。不過,家裏其他人被農奴主毒打過。

媽媽到曲水村不久就到奔達倉莊園接替爺爺。有一年秋收打麥,稱重時媽媽把數字算錯了。農奴主知道後馬上就用馬皮做的鞭子狠狠抽她的小腿,肉都被抽掉了一大塊。媽媽82歲去世時,她的小腿還是凹進去一塊的。

叔叔和爸爸在一個莊園裏幹活,一輩子受農奴主的壓迫,一天裏連抬半個小時頭的時間都沒有,只能低頭幹活。他還經常挨餓,沒辦法就偷農奴主家裏的東西吃,有時晚上去偷,有時實在餓得不行,白天也去偷。一旦被發現,就得挨打。他的左腿被打瘸了。叔叔也穿不上什麼暖和的衣服。有一次感冒發燒,沒有糌粑吃,也沒有藥吃,就只好隨便采了些野菜,結果吃完就中毒死了。爺爺的哥哥也因為偷了點東西吃,一隻眼睛被皮鞭抽瞎了。

這種封建農奴制度太殘酷了。民主改革前,西藏有些地方的農奴主到處散佈謠言:「紅漢人」要來了,他們吃人肉、喝人血。不過曲水縣沒有發生這種事,縣裏的農奴主們早早就逃跑了。1957年,媽媽從前那個鄉的農奴主可能是聽到了要民主改革的消息,跑去了印度。1959年民主改革之前,曲水村的農奴主也跑到了印度。他們都沒有參加1959年噶廈政府的叛亂,跑了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

今天的我們很難想像農奴主究竟是一群什麼樣的人,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儘管藏族作家阿來給我們奉獻了《塵埃落定》這樣優秀的小說,描繪了一個奢侈又殘忍的土司家庭。

留存下來的統計資料是驚人的。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廉湘民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占人口不到5%的藏傳佛教上層僧侶和世俗貴族共同統治著占人口95%以上的農奴和奴隸。農奴主階級分為官家、寺院、貴族三大領主和農奴主代理人兩個層次,他們幾乎佔有全部土地、牧場、森林、河流、牲畜等生產資料,控制著全體農奴和奴隸的人身自由。1959年,西藏上層貴族發起叛亂時,有的農奴主出逃,有的投誠,有的則參加了叛亂。」

「我們翻身農奴的兒子,可以抬頭見太陽了」

農奴主逃跑後,莊園就分給了農奴。我們家陸續分到了13畝土地,還分到了耕牛、犛牛、山羊、奶羊、驢、撿牛糞用的筐子、床、桌子、瓷碗、被子……是按人頭分的。爸爸媽媽終於有了自己的財產,再也不用擔心吃不飽穿不暖了。媽媽還常背誦藏語毛主席語錄,具體說的是什麼我不記得了,大意是人民當家作主。她還跳舞慶祝。她也很受人尊敬,民主改革之後還當了十一二年生產隊長。

我8歲時,不用再像媽媽那樣去給農奴主放羊了,而是坐在曲水村的小學校課堂裏,讀了一年書。媽媽雖然沒讀過書,但頭腦比較靈活。我入學時,媽媽對我說:「在舊社會,我們想上學也沒地方去,也交不起學費。你現在有機會上學,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做個對國家和民族有用的人。」班裏都是農奴的孩子,我們就學習兩門課程:藏語和數學,我覺得挺簡單。

我13歲那年,曲水縣選派3個人到西藏自治區衛生學校分別學習西醫、藏醫、中醫。這是西藏解放後建立的第一個衛生學校。當時有一個藏語入學考試,有二十幾個人參加,我是3個通過考試的人之一。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爸爸媽媽,他們很高興。媽媽說:「我們翻身農奴的兒子,現在可以抬起頭來見太陽了。」

到了拉薩,我被分進了藏醫班,學習了3年半,其中一個主要任務就是學習藏醫經典著作《四部醫典》。1975年,我從衛校畢業。當時鼓勵「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我就被分配到曲水縣人民醫院藏醫科。

最初,我的月工資是24元。當時除了兩毛錢的掛號費,病人來看病我是不收錢的。我退休後,還有不少人來找我看病,我都不收一分錢。他們好多也是農奴家庭出身。

上世紀80年代起,我又先後被調到縣防疫站、縣委宣傳部工作。1990年時,我的工資漲到了60元。那時,我已經有了一個7歲的女兒和一個兩歲的兒子。全家人的生活都靠我一個人承擔,壓力很大。家裏雖然有些田地,種些小麥,但由於是沙田,產量不高,小麥價格也便宜,一藏克(28斤)只能賣5到7元錢,一畝地一年也就能收入二三百塊錢。

後來,縣裏發展得越來越好,開始修鐵路、建動物園,我家各有3畝地被規劃進去,每畝地分別補償3.7萬元和3萬元。我的壓力就緩解了一些。前些年,國家鼓勵土地流傳,我由於還要上班,就把剩下的地租給了一個農業公司,每畝地每年有上千元的收入。有了補償款和平時攢的錢,我又貸了些款,在拉薩買了套房子。曲水這邊沒什麼事時,我就去拉薩住一住。

17個人準備了25個節目

2016年,我從縣委宣傳部退休,開始拿退休金了。想想以前,累死累活都不一定吃得飽;現在,退休不勞動也能有收入。有了西藏民主改革,我才可能有現在的生活。退休後,我參加了曲水縣退休文藝隊,創作一些節目,其中有不少是歌頌民主改革的。

文藝隊現在有9男8女,都是農奴家庭出身,平均年齡57歲,最大的65歲。今年為迎接民主改革60周年,我們準備了25個節目。3月28日,我們將在曲水縣搬遷安置示範村三有村和縣裏的慶祝活動中表演。有一個藏語說唱節目是我編寫的,名字叫《飛躍式曲水》,講述曲水縣幾十年來的發展。有一個藏族舞蹈節目叫《翻身農奴把歌唱》,以同名歌曲為背景音樂,由6名女同志表演,是今年的一個重點節目。

我女兒從西藏大學畢業後,在曲水縣中學教藏文。他們學校也準備了節目,其中也有《翻身農奴把歌唱》,還有《幸福的藏家人》《等那一天來臨》《大中國》等。

兒子考上了西藏一所師範學校,現在是林芝市察隅縣一所小學的校長。從媽媽沒學可上,到我有學上了,再到兒子當上校長,這真是一個令人欣慰的家庭發展的過程。

如今,小孫子兩歲多了,平時由我和他奶奶帶著。我教他講一些漢語的拼音和常用語。等他再大些,我就把我們家的故事講給他,告訴他我們這個家庭是怎麼走過來的,更要告訴他祖國母親是誰,五星紅旗是什麼樣子。

(尼瑪次仁/口述 田亮/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