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政協會議,加上一個新字」

70年前,民主黨派領袖分批秘北上,與中共共商建國大業

1949年6月18日,周恩來在北平主持起草共同綱領小組第一次會議時說:「我們的政協會議,加上一個‘新字,以區別於舊的政治協商會議。」這個「舊的政治協商會議」,是指1946年1月由國民黨政府在重慶組織召開的政協會議,舊政協達成的協議在當年就被國民黨當局撕毀了。

從舊政協到新政協,正可用毛澤東的詩句「換了人間」來形容。如今70年過去了,回顧這一段歷史,我們才發現,一個「新」字,囊括了革命先輩們流血奮鬥的歷史,也展現了面向未來、團結合作的期盼。

「蔣介石要是良知未泯,就應當採納實施」

時間回到1945年。儘管時局仍籠罩著陰雲,但誰都能看出,距離抗戰最後勝利的日子不遠了。

4月23日,中共七大在延安開幕。毛澤東作了《論聯合政府》的政治報告,提出結束國民黨一黨專政建立聯合政府的兩個步驟:第一,「目前時期,經過各黨各派和無黨無派代表人物的協議,成立臨時的聯合政府」;第二,「將來時期,經過自由的無拘束的選舉,召開國民大會,成立正式的聯合政府」。

幾乎是同時,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也在召開,蔣介石在內部所作的第二次政治總報告中說的卻是:「今天的中心工作在於消滅共產黨!日本是我們外部的敵人,中共是我們國內的敵人!」

這種緊張局面,引起中間勢力的嚴重不安。6、7月間,黃炎培、傅斯年、章伯鈞等人致電毛澤東、周恩來,並飛抵延安,希望促成國共商談。黃炎培在他寫的《延安歸來》一文中,反映了這次會面帶來的希望:「延安五日中間所看到的,當然是距離我理想相當近的。我自己也明白,因為他們現時所走的路線,不求好聽好看,切實尋覓民眾的痛苦,尋覓實際知識,從事實際工作,這都是我們多年的主張……」

在舉國期盼中,8月28日,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部長張治中、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的陪同下,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從延安飛抵重慶,開啟重慶談判。

這是一次複雜而艱苦的談判,持續了整整43天。這期間,毛澤東和周恩來同各界朋友進行了廣泛的接觸。

8月30日,毛澤東在周恩來的陪同下,來到被稱為「民主之家」的特園,拜訪民盟主席張瀾。毛澤東向張瀾詳細介紹了解放區的開創和建設情況,解釋了中共中央在8月25日《宣言》中提出的六項緊急要求。張瀾連說了幾聲「很公道」,並說「蔣介石要是良知未泯,就應當採納實施」。

從8月30日到10月11日,毛澤東、周恩來密集會見了宋慶齡、于右任、孫科、覃振、馮玉祥、戴季陶、白崇禧、陳立夫、柳亞子、吳稚暉、張瀾、沈鈞儒、左舜生、羅隆基、章伯鈞、黃炎培、鄒魯等人士。

「談判耗去了我現有生命的五分之一」

重慶談判最後達成了「雙十協定」,舊政協正是基於這一協定而召開的。在政治民主化問題上,國共雙方「一致認為應迅速結束訓政,實施憲政,並先采必要之步驟,由國民政府召開政治協商會議,邀集各黨派代表及社會賢達,協商國事,討論和平建國方案,及召開國民大會各項問題。現雙方正與各方洽商政治協商會議名額組織及其職權等項問題,雙方同意一俟洽商完畢,政治協商會議即應迅速召開」。

為了推動政治協商會議的召開,中共主動讓步。出席會議的代表人數原本商定國民黨、共產黨、民盟、社會賢達各9人,但民盟醞釀推選代表時,原本包括在民盟內的青年黨卻要求5個名額和作為獨立單位參加政協,這讓民盟很是為難。周恩來同各方面反復磋商,最後打開僵局,民盟保持9個代表席位,青年黨另成單位有5個代表。為了保持民盟的9個席位,中共讓出兩個名額,國民黨讓出一個名額,名額總數增加兩個。

1946年1月10日,由國民黨政府組織的政治協商會議在重慶如期開幕。這次會議,通過了政府組織案、和平建國綱領、軍事問題案、國民大會案和憲法草案案五項決議。中國共產黨為爭取和平做出了很大讓步,周恩來在回答記者烏特萊女士提問時談道:「例如通過的綱領和中共的原提案有頗多的出入……在改組政府上,我們放棄了我們根據邊區經驗所提的三三制,即最大的黨不得超過三分之一,而同意國民黨可在國府委員會中占二分之一,在行政院中占多數……」

這個政協決議在人們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許多人把它看作是中國的和平、民主和建設的開始。但是,它不符合蔣介石的心意。就在政協開會期間,國民黨特務已經在場外進行破壞。當時,政治協商會議陪都各界協會在滄白堂連續舉辦講演會,每晚邀請政協代表講演。1月16日晚,政協代表郭沫若、張東蓀講話時,國民黨特務就在台下起哄,使講演會不得不中途散會;17、18、19日三晚,搗亂升級,直至大打出手。26日,政協代表黃炎培的住宅被國民黨軍警憲兵搜查。政協閉幕後,2月20日上午,重慶各民眾團體在較場口廣場舉行慶祝大會,到會群眾近萬人,周恩來也在會場,國民黨特務卻突然四處喊打,大會主席團成員李公朴、郭沫若、施複亮等都被毆打致傷,這就是震驚中外的較場口慘案。

較場口慘案發生當天,周恩來等人就被推舉為代表去見蔣介石,蔣介石卻飛到上海避而不見。周恩來等11名政協代表於是聯名致函蔣介石抗議,沒想到,國民黨特務竟將裝著子彈的恐嚇信寄給周恩來。周恩來將信件交給《新華日報》公佈。而國民黨特務又組織暴徒搗毀《新華日報》和民主同盟機關報《民主報》營業部,報社多人受傷。周恩來舉行中外記者會,嚴正聲明:「這次有組織的暴徒搗毀《新華日報》,顯然與政治協商會議的民主希望相違背……中國停止了內戰就是為了求得和平民主建設,政協的一切協定也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但蔣介石不為所動,繼續挑釁。4月1日,他發表長篇演講,公然宣稱「政治協商會議不是制憲會議」,推翻了政協決議。

和平的進程被反復按下暫停鍵。4月28日,周恩來在出席重慶文化界話別茶會時忍不住歎息:「差不多十年了,我一直為團結商談而奔走渝、延之間。談判耗去了我現有生命的五分之一,我已經談老了!多少為民主事業努力的朋友卻在這樣長期的談判中走向監獄,走向放逐,走向死亡……民主事業的進程是多麼艱難啊!」

6月,國民黨軍隊大舉進攻中原解放區,全面內戰爆發。

「一覺醒來,和平已經死了」

就在國民黨軍隊進攻中原解放區的前一天,即6月25日,周恩來致電中共中央轉吳玉章告何其芳:如果時局再惡化,要設法安排疏散文化界朋友。28日,又電告中共中央:時局一旦突變,我黨在外的工作者和民盟及進步分子將分批到解放區。建議中央指示各解放區在邊沿設接待站。

全面內戰成為事實後,很多民主黨派人士周旋在國共之間,希望重啟談判。中共也沒有放棄恢復和平的希望——1946年7月20日,毛澤東為中共中央起草黨內指示《以自衛戰爭粉碎蔣介石的進攻》中指出:「只有在自衛戰爭中徹底粉碎蔣介石的進攻之後,中國人民才能恢復和平。」直到這時,中共仍在力爭實現國內和平。

1946年10月10日,民盟秘書長梁漱溟趕到上海,11日面勸周恩來回南京繼續談判,周恩來沒有堅決拒絕。這讓梁漱溟頗為興奮,當天晚上便搭車回南京。誰知,12日一早,車剛到南京,報紙上赫然登載國民黨軍隊攻下張家口的消息——張家口是鬥爭的中心,周恩來9日在招待報界人士時指出,只要國民黨政府立即停止進攻張家口,中共願意參加談判,在與梁漱溟交談時也強調了這一點。然而,蔣介石一意孤行,於11日下午攻佔張家口。梁漱溟看到報紙,對等在車站的記者說了一句後來流傳甚廣的名言:「一覺醒來,和平已經死了。」

這種情況下,第三方面的一些人士仍抱著一線希望,想從絕境中挽救和平。10月15日,張君勱、黃炎培、沈鈞儒、章伯鈞、羅隆基一同到上海思南路周公館勸周恩來重去南京。周恩來憤慨地把共產黨對張家口問題早已提出的嚴重警告,以及半年多來中共所作的種種讓步和委曲求全的經過,向他們說了一遍。他雖然心情激憤,但對第三方面代表的態度仍然是熱情的。

為了不讓第三方面人士失望,周恩來最終和他們同去了南京。1946年10月21日,周恩來、李維漢和第三方面人士黃炎培、張君勱、沈鈞儒、羅隆基、章伯鈞、李璜、左舜生、曾琦、胡政之、郭沫若、陳啟天、餘家菊等回到南京,準備繼續談判。渴望重見和平的人們對這次南京談判期望甚高,各報都大張旗鼓地刊載消息。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蔣介石接見他們總共只有8分鐘,僅僅表示由孫科做代表商談,之後就飛去臺灣了。在這個關鍵時刻蔣的離開,讓人們心裏涼了大半截。而會談還沒開始,國民黨軍隊又攻佔了東北解放區的安東,毫無談判誠意。無論第三方面人士如何求和心切,談判也是無法進行了。11月19日,周恩來回到延安。

在這段時間,蔣介石下令11月召開「中華民國國民大會」(以下簡稱「國大」)。「國大」是政治的分裂,違反政協協議,中共拒絕參加。但第三方面一些人士對國民黨政府認識不清,有意願參加。11月12日,尚在南京的周恩來和董必武、李維漢、鄧穎超出席了第三方面人士會議。周恩來說:「20多天追隨諸位先生之後,一切都是為了實現政協決議及停戰協定。現在國民黨要分化中共與第三方面,用心是把中共踢開。現在有人要去跳火坑,進‘國大。我們願意諒解各位的苦衷,但我們必須堅持政協決議。希望有一天仍能在一起為和平民主奮鬥。」事後,章伯鈞、沈鈞儒、張申府接受中共勸告,勾去參加「國大」的簽名。11月15日,國民黨包辦的「國大」開幕,除青年黨、民社黨及少數無黨派人士外,第三方面人士大部分未參加。

民主精英由5人小組密送北上

1948年5月1日,窮途末路的國民黨政府再次召開「國大」,蔣介石「高票」當選總統。同一天,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發佈「五一口號」,號召全國勞動人民團結起來,聯合全國知識份子、自有資產階級、各民主黨派、社會賢達和其他愛國分子,鞏固和擴大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官僚資本主義的統一戰線,為打倒蔣介石、建立新中國而奮鬥;同時號召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及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新的政治協商會議,成立民主聯合政府。號召發佈後,立即得到各方熱烈響應。

5月5日,李濟深、何香凝(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沈鈞儒、章伯鈞(中國民主同盟),馬敘倫、王紹鏊(中國民主促進會),陳其尤(中國致公黨),彭澤民(中國農工民主黨),李章達(中國人民救國會),蔡廷鍇(中國國民黨民主促進會),譚平山(三民主義同志聯合會)和郭沫若(無黨派民主人士),通電擁護中國共產黨的號召。通電指出:召開政治協商會議,成立民主聯合政府,符合人民時勢之要求,尤符同人等之本旨,事關國家民族前途,至關重要……全國人士自宜迅速集中意志,研討辦法,以期根絕反動,實現民主。同時致電毛澤東:「大計亟宜早定。」

這一至關重要的通電,在7月中旬由潘漢年報告中央。周恩來馬上作出安排,7月31日致電楊立三:「港、滬將有一批黨員幹部和民主人士經大連來華北,已指定錢之光負責大連的接頭、招待事宜,由大連到俚島及由俚島到石家莊,擬由後勤部負責。」

8月1日,毛澤東致電各民主黨派、民主人士,就召開新的政治協商會議的時機、地點、召集者、參加者的範圍、會議應討論的問題等徵求意見。同日,周恩來為中共中央起草了致香港分局並潘漢年電,要他們按照毛澤東上述電報徵詢各民主黨派的意見,並把這個討論推廣到上海、南洋的民主人士中去,歡迎他們到解放區來商談和進行準備工作。次日,周恩來又致電錢之光,囑以解放區救濟總署特派員名義前往香港,會同方方、章漢夫、潘漢年、連貫、夏衍等,接送在港民主人士進入解放區參加籌備新政協。

身在香港的李濟深、沈鈞儒、蔡廷鍇等民主黨派負責人接到毛澤東的複電後,奔相走告。彼時,蔡廷鍇住在香港羅便臣道111號,李濟深住在92號,相隔不遠,經常往來,他們力促新政協早日召開。

為了將民主人士安全接到解放區,同時設法將分散在上海、北平、天津等地的民主人士轉移到西柏坡,周恩來費了很大力氣。最初,他試圖開闢香港—英國—蘇聯—哈爾濱的專門路線,但英當局答復不可能。於是,他選擇了從香港坐船到大連或營口的海上通道。香港分局書記方方接到指示後,成立了一個接送民主人士北上的5人小組,由潘漢年掌管全面,夏衍、連貫負責聯絡,許滌新負責籌措經費,饒彰風負責接送的具體工作。

第一批北上的人包括沈鈞儒、譚平山、章伯鈞、蔡廷鍇等,乘坐蘇聯波爾塔瓦貨船。為安全起見,他們行李先上船,自己只帶一個小包離家,以避開國民黨特務。9月12日,這艘負有特殊使命的貨船啟航北上,經過16天航行,在9月27日抵達朝鮮羅津港。中共代表李富春受周恩來委託在羅津港迎接。29日到達哈爾濱,蔡廷鍇寫信到香港報平安,並致函李濟深,建議他儘快北上。

第二批北上的民主人士在11月23日啟程,從香港開赴大連。他們中有馬敘倫、郭沫若、許廣平等。為了保密,一直在香港《華商報》上連載回憶錄的郭沫若提前趕出一批文章交給報社,這些文章直到12月5日才刊發完,那時郭沫若離港已經10多天了。

送走兩批人後,周恩來再次電告錢之光,提醒他走了兩批人員很可能引起外界注意,第三次行動要更加謹慎。12月27日啟程的第三批人士中,有民革主席李濟深。

在中共中央列出的各民主黨派領導人和無黨派民主人士邀請名單中,李濟深在第一位。他是當時國共雙方都想爭取的力量,白崇禧曾寫信請他到武漢「主持大計」。這樣的重要性,讓港英政府在李濟深寓所對面租下了一層樓,名為保護,實則監視。因此,他要秘密離港,更需周密計畫。中共的5人小組經過研究,決定在耶誕節次日夜間安排李濟深上船。

12月23日,《華商報》代總編輯楊奇接到任務,負責將李濟深等人護送上蘇朝合營的貨船阿爾丹號。12月26日晚,李濟深的寓所裏熱鬧非常,正在宴客,對面的特工也放鬆了警惕。晚宴開始不久,李濟深就悄悄出了家門,一輛小轎車迅速開來,將他送到了堅尼地道126號被稱為「紅屋」的鄧文釗(《華商報》董事長)寓所。晚上9點,在岸邊觀察的楊奇確定安全,才通知鄧文釗將李濟深等人護送過來。李濟深一行航行了12天,途中遇到大風浪,耽誤了一些時間。周恩來非常著急,幾次去電大連詢問情況,直到他們安全抵達才放心。

1949年元旦過後,《華商報》一則題為《李濟深等離港北上參加政協》的消息,令國民黨特務如夢初醒。人數眾多的民主精英就這樣在監視下秘密離港。

1949年6月15日,新政協籌備會在北平中南海勤政殿舉行第一次全體會議。中國共產黨在新政協籌備和召開過程中,始終如一地與各民主黨派和民主人士平等協商、共同負責,充分展現了對多黨合作的誠意,使新政協成為一次由中共領導的多黨合作的盛會。9月17日,新政協籌備會第二次會議決定將「新政治協商會議」改稱為「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簡稱「人民政協」。

(張丹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