貿易戰能否打「稀土牌」?

自2010年以來,中國控制稀土供給的措施逐漸顯效,刺激了下遊環節減量循環替代技術的開發應用,尤其是重稀土減量替代已成趨勢。

在當前中美貿易爭端頻仍的關鍵節點,適逢中國頭部ICT企業遭美「封殺」,國家領導人赴贛考察調研稀土產業,讓稀土這一不可再生的重要戰略資源,成了中美貿易對壘中新一輪的焦點。

從資本市場的快速反應可見一斑,消息傳出的次日,5月21日,A股稀土板塊、稀土永磁板塊表現活躍,十餘隻個股掀起漲停潮;在港股市場,一隻名叫「中國稀土」的仙股更是暴漲近130%,創上市以來最大單日漲幅。

就美國而言,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12月就頒佈了增加包括稀土在內的23種關鍵礦物原料在美國本土產量的行政令,要求加強稀土自給自足,減少進口依賴,從而提升本國科技行業與國防工業的競爭力,被外界解讀為其佈局對華貿易戰的前兆。

稀土的戰略意義何以如此突出?一直以來,盛傳著「如果說石油是工業的血液,那麼稀土就是工業的維生素」的說法。準確而言,稀土是17種特殊金屬元素的總稱,它們既廣泛應用於玻璃、冶金等傳統領域,亦應用在永磁材料、高溫超導等高新技術領域,是戰略新興產業的關鍵材料。

作為世界上稀土礦產資源最為豐富的國家,中國的稀土資源儲量充足,特別是在重稀土上佔據壟斷地位。根據美國地質勘探局(USGS)發佈的2018年礦業商品總結報告,估計2017年全年,中國的稀土儲量為4400萬噸,占世界總儲量的36.67%;而產量則為10.5萬噸,約占世界總產量的81%。與之相對應的是,美國的稀土產量從2016年至2017年連續兩年為零。

中國稀土儲量大降背後

中國稀土礦的儲量和產量所占全球比例,並不對等。從1985年成為稀土主產國以來,中國對於全球稀土產業的影響,更多體現在出口而非儲備上。但和石油有著很大區別的是,根據密切追蹤稀土行業的英國研究公司Adamas Intelligence的資料,在目前勘探尚不十分充分的情況下,全世界現有稀土可開採近1000年,意味著世界範圍內的稀土資源並不那麼稀缺。

更一反我們普遍認知的是,主導著全球稀土供應格局的中國,並未像海灣國家一樣依賴豐富的能礦資源,掌握稀土金屬的全球定價權賺得「盆滿缽滿」,反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由於過度追求外匯而開放供應稀土,在對外劇增稀土出口量的同時出現戰略失誤,導致國際稀土價格急速下跌:1990—2005年,稀土礦石價位從11700美元/噸跌至7430美元/噸,國際單一稀土價格下降了30%~40%。

在巨大產能的帶動下,1990—2005年間,中國的稀土出口量增長了近10倍,出口總量占全球的80%。然而,價格下跌導致稀土生產企業更加依賴規模擴張,不少稀土加工企業亦隨之倒騰、囤積稀土,將重心從生產轉移到了資源的買賣上。中國的稀土產業,出現了供應遠甚於需求的惡性價格戰局面。不少公開資料顯示,僅2011年一年,中國稀土年產量在15萬噸以上,而國內年需求量在7萬噸左右,市場供給遠大於需求。

而在另一方面,嘗到了中國「賤賣」稀土甜頭的歐美及日本等國家,則加快了稀土資源的戰略儲備步伐。在20世紀90年代,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擁有稀土礦的國家,就開始普遍實行限制或停止開發本國稀土礦的政策。這也從側面解釋了為何美國坐擁排名全球前列的稀土儲量,卻有著上述2016年和2017年兩年開採量為零的數據。同時,美、日也利用中國對外開放供應稀土的時機,加快開發高技術稀土材料及相關產品,不斷加大稀土金屬的技術創新,推出了大量依賴稀土資源的高科技軍事裝備和民用消費品。

與之相對應的是,中國的稀土儲量從約30年前接近全球總量的90%,急劇下降到2017年不及37%的尷尬比例。而據中國國土資源部的資料,到2020年中國現代化所需的45種主要礦產資源中,能保證需求的只有6種,並且按照目前的開採出口規模,再過30—50年,中國將從稀土礦的資源大國變成小國。

中國成世界最大稀土進口國

多年的無序開發,已經造成稀土資源儲量和工業產量之間的嚴重不平衡,一方面是對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另一方面使得國家的戰略性儲備資源得不到有效保護。決策者清楚地意識到,中國稀土資源的粗放式開發模式必須終止。

自2016年年底新一輪稀土行業整頓開始以來,中國政府重點打擊不按照國家指令性計劃、違法違規開採、冶煉的「黑稀土」,同時提高行業集中度,推進稀土礦產資源整合。工信部發佈的2016年第一批稀土生產指令性計劃顯示,包括包鋼集團、中鋁集團等在內的六家大型礦業集團公司的冶煉分離配額占全國的99.57%,對全國稀土供應享有絕對的控制力。

2018年,基於防範被用作「洗白」中國非法開採的稀土這一考慮,中國全面禁止進口緬甸稀土。這可能導致我國中重離子型稀土礦的供給大幅收縮。值得注意的是,同年12月,中國稀土金屬礦進口量為1953噸,其中從美國進口1853噸,占12月總進口量的95%。從全年來看,比重也差不多。中國從美國越來越多地進口稀土礦石,而對其出口稀土成品,體現了中國在稀土分離、提純工藝上的技術成熟度領先全球。

在全球稀土產業鏈分工裏,中國擁有從開採到提煉的成熟配套設施。一個更明顯的證據是,中國稀土行業協會的資料顯示,2018年中國進口各類稀土產品9.84萬噸,其中進口稀土化合物及稀土金屬總量6.94萬噸,同比增長102%。同期,中國稀土出口量為5.3萬噸。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稀土資源產品進口國。

「稀土牌」對美殺傷力幾何?

回到當下,在雙方有可能愈演愈烈的貿易攻防中,倘若中國打出這張「稀土牌」,對美殺傷力能有幾何?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作為世界最大的稀土進口國,中國一旦在稀土資源上對美實施嚴格管控,勢必會對國內原本行政痕跡過重、市場調節機制相對遲緩的稀土產業造成擾亂。倘若稀土價格出現不合理的暴漲,最先受傷的將是國內下游的相關應用企業。

在2007年,中國政府的稀土生產計畫就由指導性調整為指令性。在通過密集出臺管理政策來爭奪稀土「定價權」的背後,中國對於稀土行業的管理思路、出口政策等都需要仔細審視。一家大宗商品諮詢機構在分析報告中指出,苦於稀土產業對於下游的高價傳導,企業可能會選擇另外的技術路線規避稀土成本。

華南理工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學院金屬材料與科學系教授劉仲武告訴筆者,中國目前稀土資源開採權過於集中,且配置不平衡,「應該更多地利用市場杠杆,合理定價,讓稀土從業者都能獲利」。

在此前中國稀土政策對上下游產業影響的相關報導中,北方稀土市場龍頭—包鋼集團的一位稀土研究院的老專家就曾表示:「稀土的真正價值在於應用,特別是高端應用……我們一直在講稀土的話語權。真正要爭的是技術上的話語權,而不是價格上的話語權。」

「打稀土牌一定要慎重。稀土材料價格上漲,一些稀土材料新技術不能得到實際應用,會阻礙我國稀土高端技術的進步。」劉仲武向筆者表示,一直以來,國內稀土應用企業最大的希望是稀土價格保持相對穩定。「當前我國正在大力發展稀土材料和應用新技術,任何稀土市場的價格劇烈波動,對這些新技術的開發和應用都是不利的。」

但與此同時,劉仲武認為「稀土牌」存在好的一面:「這會促使下游企業更重視稀土材料的應用研發,加大創新力度,提高材料附加值,拓寬應用範圍。」

如前文所述,中國在稀土產業裏的技術沉澱,主要體現在采選、冶煉與分離工藝上。早在2002年8月,國家計委《外商投資稀土行業管理暫行規定》提出,禁止外商在中國境內建立稀土礦山企業,禁止外商獨資建立稀土冶煉、分離專案,但同時鼓勵外商投資稀土深加工、新材料和稀土應用產品。可見,在國內當前的稀土行業領域,依然通行著以資源換取技術的思路,稀土高端應用的核心技術仍然掌握在歐美和日本企業手中。

在稀土高端應用技術上的欠缺,恐怕將使得中方的「稀土牌」難以擊中美國高新技術產業戰略發展的軟肋。在此前的報導中,國內外的材料製造領域觀察者們都表達過類似的觀點:一個國家的工業技術水準決定著原材料開發利用的綜合能力,中國在稀土特別是重稀土上的資源優勢,在目前還未能轉化為產業優勢;中國稀土深加工和高端應用難以實現整體性突破,既是「資源詛咒」下路徑依賴的結果,也直接受制於工業化發展階段以及原材料工業的總體水準。

劉仲武則認為,在稀土高端應用技術上,中國的產業技術發展非常快,如在稀土永磁材料領域,中國釹鐵硼永磁研發和產業技術接近國際先進水準,全系列牌號的生產處於國際領先水準;基於豐量稀土鑭、鈰和釔磁體方面的研究和開發,近來也走在國際前列。「這些磁體在高端電機、醫療裝備和風力發電領域需要大規模的應用。這些領域可以在對美實施稀土資源封鎖上發揮作用。」

從稀土產業鏈在全世界的分佈情況來看,「稀土牌」的長期效果似乎並不特別令人樂觀。在2018年,特朗普政府就曾因貿易爭端爆發而宣佈對中國稀土加征進口關稅,但隨後就收回了該決定。儘管稀土一直並不在美國對華加征關稅的產品清單上,但這僅能說明美國忌憚中國作為稀土進出口大國短期內對其稀土市場造成的衝擊,並不足以證明,美國在晶片領域對華為實施技術封鎖後,中國能夠還以對等的資源鉗制。

預估評判「稀土牌」的效果,還應參考此前中國對日本實施的限制稀土出口戰略。2010年,中日在東海問題上分歧不斷,釣魚島撞船事件後,中國決定對日「封殺」稀土。在當時,由於接近90%的稀土需求依賴中國供應,日本立時出現短缺,產業界陷入混亂。但此後日本不斷開拓進口地,減輕對中國稀土的依賴,從越南、印度等地進口稀土,並有意識地大量儲備稀土,同時研發可替代材料,爭取在不用或少用稀土的情況下維持現有產品性能,甚至提升性能。2012年,據日媒報導,日本電產公司就宣佈開發出了不使用稀土的新一代電動機。

對美國而言,進口自中國的稀土產品是否具有相當的不可替代性?劉仲武告訴筆者,中國在利用稀土元素進行結構材料的合金化,以及在稀土發光材料、稀土儲氫材料和稀土磁製冷材料等應用技術方面,有一定的優勢;儘管美國擁有豐富的稀土儲量,且掌握了稀土開發和應用的核心技術,「但稀土產業這個工業系統的重新建立,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且面臨生產成本和勞動力成本的競爭」。「‘稀土牌應該是我國在中美貿易中對付美國的一張難得的好牌。」

在中國實施稀土出口管制及其影響集中顯現的2011年,美國發佈了美軍對中國稀土依賴程度的評估報告,得出了「中國限制稀土出口未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實質性威脅」的結論。有材料研究方向的專家指出,儘管重稀土不可再生,但其具有用量少、用途廣的典型特徵,預測到2020年,全球稀土消費量將保持在12萬~15萬噸的水準,其中重稀土需求規模僅為1.5萬~2.2萬噸。這種應用特點和需求趨勢,決定了重稀土這張牌雖有分量,但很難成為決定大國資源博弈牌局的「王炸」。

更何況,自2010年以來,中國控制稀土供給的措施逐漸顯效,刺激了下游環節減量迴圈替代技術的開發應用,重稀土減量替代已成為下游行業難以逆轉的研發導向。一位來自國務院直屬研究中心、不願具名的產業經濟與稀有礦產資源戰略研究專家就向筆者表示,日本一直以來堅持去稀土化,稀土並非工業維生素,算是工業味精。「做菜味精重不重要,相信您自己能夠作出判斷。」

另一方面,美國對中國的「稀土牌」早有防備,在稀土戰略資源上已有相當儲備。據美國地質勘探局公佈的資料顯示,經過連續兩年停產後,美國在2018年重新開始了稀土生產。而位於美國加州的帕斯稀土礦(Mt. Pass),是目前已知的中國之外的最大稀土礦藏,從2015年進入維護狀態以來,於2018年第一季度恢復生產,表明美國在應對中國可能將打出的「稀土牌」上,已作好多手準備。

劉仲武表示,中國打出「稀土牌」,一定要分類限制,特別是著重控制重稀土和關鍵稀土元素,大力開發含稀土的高性能材料;當務之急是充分利用稀土資源優勢,加大研發含稀土的傳統和新型材料。「在稀土應用上不唯國外是從,利用稀土的特性,大力開發稀土新材料或稀土改性材料。在此基礎上,於稀土材料後端應用方面,繼續堅持創新和持續發展,發展技術領先的領域。」

(吳陽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