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衛兵》《東方紅》《造反者》:耐人尋味的紅衞兵報刊

「文革」10年間,異乎尋常的現象迭出。其中之一,就是群眾組織創辦的報刊鋪天蓋地,這與全國官方報刊種數銳減恰恰相反。據初步估算,類似《紅衛兵》、《東方紅》、《造反者》這樣的紅衛兵報刊,竟有5000種之多。這些報刊是山頭林立的各紅衛兵組織的喉舌,是「群眾自己解放自己」狂熱浪潮下的變異文化現象。它雖然只存在了短短3年,然在其初創、發展、鼎盛、衰亡的過程中,留下了許多耐人尋味的軼聞。

紅衛兵小報讓人們認識了「五大造反派領袖」

1966年5月底,中國的政治氣候比自然節律提前入燥熱期,一群青年學生秘密聚集在明園遺址,興奮地議論著從父母那裏聽來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的內容,以「紅衛兵」的名義,呼出了「造反有理」的口號。

8月1日,毛澤東寫出致清華大學附中紅衛兵的一封信,紅衛兵的名聲迅速在北京各大中學傳播。8月18日,紅衛兵登上天安門,第一次正式出現在《人民日報》上。在隨後的「破四舊」和「大串聯」運動中,紅衛兵的傳單、通令雪片般撒向街頭。他們迫切需要代表自己心聲的更強有力的宣傳工具。於是,第一張紅衛兵報應運而生。

我們目前能看到的最早的紅衛兵報,是1966年9月1日由北京六中紅衛兵創辦的《紅衛兵報》和同日「首都大專院校紅衛兵司令部」創辦的《紅衛兵》,這兩份報都是八開四版。

9月中旬以後,隨著對工作組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批判,一批造反派紅衛兵起而代之。不久,北京地質學院「東方紅」的《東方紅》,北京航空學院「紅旗」的《紅旗》,北京師範大學「井岡山」、清華大學「井岡山」的《井岡山》報相繼誕生。

由於這些組織得到中央文革的首肯,其報紙逐漸成為眾多紅衛兵報刊中的強有力者,發行量很大,地質學院《東方紅》報銷量曾多達10萬份以上。北京大學的《新北大》報,雖然在8月22日就已經創刊,但最初以校刊的面孔出現,與紅衛兵小報的模式不盡相同。該報因得到毛澤東親筆題名而驟然顯赫,後來成為「新北大公社」和聶元梓的獨家代言人。

通過《東方紅》、《紅旗》、《井岡山》、《新北大》這些高校紅衛兵的小報,人們認識了北京五大造反領袖(聶元梓、譚厚蘭、王大賓、韓愛晶、蒯大富),也由此領略了他們煽惑鼓噪的才華。

為漏排一個「的」字,三番五次作檢討

1966年12月初,林彪、陳伯達通過下發關於工礦企業「文化大革命」的規定,把動亂之火吹向了經濟違設戰線。紅衛兵的含義急劇膨脹,不再是青年學生的專利。紅衛兵報刊隊伍中,也湧進了大批工人、農民甚至軍人主辦的行業造反報紙。

令人吃驚的是,這些未受過新聞專業訓練的人辦的業餘報紙,雖然內容空泛,「最最最」一類語言充斥字裡行間,但必須承認就整體來說,錯別字極少,比起我們今天看到的街頭小報,差錯率小得多。為什麼會這樣?內中原因說出來既令人感到好笑,又覺得悲哀。在那個絕對政治化的時代,報刊版面上的任何錯別字,都可能招致「反動」罪名,使本派陷於滅頂之災。所以,辦報者一面懷著極大的狂熱搜索歌頌或咒罵的辭彙,一面又戰戰兢兢地校對每一個字詞,尤其是領袖人物言論的引文。

在翻閱昔日紅衛兵小報時,筆者看到一家造反名氣頗大的《東方紅》的幾期,因為此前刊登毛主席語錄時漏排了一個「的」字,不得不三番五次地聲明檢討,「從靈魂深處狠挖根源」;同時又板起臉來,呵斥對立派別不得藉此「撈稻草」。誠惶誠恐之態,令人哭笑不得。有的老編輯至今感慨「文革」時的校對質量,蓋出於此。

張春橋領導的《解放日報》也「犯下罪行」

紅衛兵報刊的另一個來源,是1967年上海「一月風暴」後,各群眾造反組織通過奪權,搶佔上至省,下至地、縣及本單位機關報。

1967年1月3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報紙問題的通知》,指出:省市報紙可以停刊鬧革命,但不應停止代印《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光明日報》的航空版。

就在中央發出「停刊鬧革命」的當日,張春橋、姚文元在北京平安裏三號——原《解放軍報社》社,召見了從上海前來的造反派頭目王洪文、陳阿大、廖祖康,在座的還有聶元梓。張春橋神秘地佈置說:「《文匯報》明天就要奪權,這是整個上海奪權的先聲。」

1月4日,《文匯報》「星火燎原」革命造反總部在當日報上發表《告讀者書》,殺氣騰騰地宣佈「接管了《文匯報》」,「解放以來,《文匯報》罪惡滔天」,「《文匯報》對黨對人民犯下的罪行是不可饒恕的。對於《文匯報》的被造反,人們頗有幾分惶惑:「文革」的導火索——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最早就發表在《文匯報》,這家報紙如何又「罪惡滔天」了呢?未等人們思索出答案,更奇怪的事情接踵而來。

1月6日,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也發表了該報「革命造反聯合司令部」的《告讀者書》,宣佈自1962年以來,「這一時期的《解放日報》竭力為資本主義復辟做輿論準備,成了資產階級的工具」,也「對黨對人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世人皆知,身為上海市委分管宣傳的書記兼宣傳部長的張春橋,長期以來一直領導著《解放日報》,如果說這份報紙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那麼他這個領導又如何洗刷得干淨呢?

「走資派」街頭售賣紅衛兵小報

紅衛兵報刊開始發行時,一部分自行發售,一部分通過郵局訂閱。但後來因種類驟增,郵局也分裂為幾派,通過郵發的只剩下影響大的幾家報紙——多數都改為上街叫賣了。

1966年11月27日,上海「紅革會」的人員來到上海市郵電局報刊發行處,要求該處代為發行其批判中共上海市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第九期《紅衛戰報》,並要求此後要將他們主辦的《紅衛戰報》與上海市委的《解放日報》一道發行。他們稱之為「《解放日報》放毒到哪裡,我們就消毒到哪裡。」發行處根據上海市委的指示,理所當然地拒絕了這一要求。3天後,「紅革會」紅衛兵進駐解放日報社,不準《解放日報》發行。12月2日,王洪文等人見有機可乘,也派「工總司」的工人造反隊進駐解放日報社。上海人民和反對「工總司」的另一派群眾組織,迅速聚集了50萬人,把解放日報社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在報社外高呼:「我們要看《解放日報》!」

迫於內外壓力,上海市委只得同意了「紅革會」和「工總司」的要求。於是後來一段日子裡,便出現了每一份《解放日報》伴隨一份《紅衛戰報》「押解而出」的「奇觀」。

北京的紅衛兵造反派則另有高招,他們直接驅趕「走資派」上街賣報。1967年夏,北京外語學院等單位的紅衛兵組織,勒令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及姬鵬飛等人,到王府井街頭叫賣紅衛兵小報。一時間,「喬老爺賣報」的消息風聞全國,外國報刊還刊登了喬冠華等人街頭賣報的照片,給我國的外事工作造成了相當惡劣的影響。

「中央文革小組的鐵拳頭」

在全國紅衛兵小報中影響最大的,當屬《首都紅衛兵》。它的創辦者是「首都大專院校紅衛兵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簡稱「三司」,自詡「中央文革的鐵拳頭」。

1966年8月28日,北京地質學院、林業學院、清華大學等20多所院校的紅衛兵開始醞釀成立「三司」。9月6日,「三司」正式成立,由19個院校紅衛兵組成。9月13日,「三司」報紙《首都紅衛兵》正式出版。

《首都紅衛兵》創辦之初,編輯部只有三四個人。初創時舉步維艱,編報人幾乎跑遍了北京各家報社,跑了六家印刷廠,最後才在《前進報》排版,由北京市印刷二廠印出。隨著「三司」的名聲日益顯赫,情況有所改觀。由於「三司」的主要領導者都是「文革」初期受工作組壓制的造反派學生,因此,「三司」一誕生,便把矛頭對準了所謂「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在形形色色的小報中,《首都紅衛兵》第一個在9月份刊出了批判工作組的文章;第一個在10月份提出了「一切權力歸左派」的「奪權」口號;第一個在11月份發表《打垮新的反撲》文章,充當中央文革小組的捍衛力量。

那段時間裡,《首都紅衛兵》的文章時不時被《人民日報》、《紅旗》雜誌等黨報黨刊轉載。各地紅衛兵報刊的轉載更是頻繁,有些言論甚至被當作各地「造反」和「支左」的依據。於是乎凡是「三司」支持的,就是中央文革支持的,誰與之看齊,誰便成為「響噹噹的左派」。

1967年1月25日,《首都紅衛兵》發表社論——《打倒「私」字,實行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幾天後,毛澤東看到了這份送到案頭的小報。此刻他正在思考一個問題:怎樣使越來越失去控制的造反烈火回到秩序的軌道上來。在幾十天內揭竿而起的林立山頭中,全都「唯我獨左」。於是他想到了大聯合。

毛澤東在《首都紅衛兵》這篇社論標題上劃了鉛筆紅圈,要求各大報刊立即轉載。《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立即響應。被「兩報一刊」轉載,在當時是最高的殊榮,《首都紅衛兵》報從此聲名鵲起。該文的執筆者被調到了《人民日報》工作。

令人遺憾的是,「三司」自身就是一個製造分裂的能手。因此,全國的形勢並未像毛澤東所期望的那樣走向「大聯合」,而是迅速滑向了「全面內戰」的深谷。

紅衛兵小報如何由盛轉衰

說《首都紅衛兵》的影響大,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份報紙的發行面之廣,數量之多,是其他報紙望塵莫及的。

由於「三司」向全國各地派出了眾多的聯絡站,煽動造反,《首都紅衛兵》報也就有了各地分店。據不完全統計,截至1967年1月底,「三司」聯絡站覆蓋了瀋陽、重慶、長沙、南京、上海等40多個城市。《首都紅衛兵》還在各地辦分刊,在北京還有中學中專版。這些分店和總店共同發行報紙的數量,難以統計,據粗略估算,鼎盛時期當不少於50萬份。有意思的是,這麼多分店,各自為戰,難免與總店有不諧之調,以致在「內戰」最酣之際,因支持地方的派別不同,互相聲明攻擊,分刊批本刊,本刊宣佈分刊為非法的「熱鬧」場景屢屢上演。

1967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發出了關於大、中、小學復課鬧革命的通知。10月17日,中共中央又發出了關於按系統實行革命大聯合的通知。這兩個通知起了釜底抽薪的作用,多如牛毛的紅衛兵群眾組織有的合併,有的解體,紅衛兵報刊的數量、種類開始減少。

但是,在蒯大富、聶元梓等五大造反領袖控制的單位,武鬥仍在繼續,煽動武鬥的紅衛兵報刊仍在出版。

1968年7月27日,工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清華大學,卻遭到了武力抵抗。毛澤東聞訊震怒,連夜召見「五大領袖」,對他們進行了嚴厲斥責。次日,工、軍宣傳隊進駐各大學,結束了紅衛兵造反派橫衝直撞的時代,也結束了紅衛兵報刊「指點江山」的狀況。

此後,隨著「清理階級隊伍」和畢業分配、上山下鄉,紅衛兵們離開了學校,大學紅代會停止了活動,《首都紅衛兵》也理所當然停刊。全國大多數紅衛兵報刊都在1968年底至1969年初停止出版,只有少數改為革命委員會機關報,易名出版。

(胡楠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