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方毅第四次到包頭調研稀土工作,在科技工作會議上講話時,他說:「我們要努力成為世界上的稀土大國。」並提出四個奮鬥目標:資源第一、生產第一、出口第一、應用第一。這是他第一次提出「稀土大國」的理想。
稀土,被認為是很多尖端科技的命門。即便是最為嚴謹的科學家,在描述稀土時,也毫無保留地稱其為「21世紀的戰略元素」。建設「稀土大國」的起點,比提出這個概念的時間更早。2019年6月8日,在北京家中,方毅的秘書郭曰方向《環球人物》記者回憶起那些年方毅與稀土的故事。
全國科學大會上首提稀土技術攻關
1978年3月18日,北京陽光明媚,春天衝破寒冬的禁錮姍姍來臨。在莊嚴的人民大會堂裏,我國科學史上空前的盛會——全國科學大會正在舉行。會議由方毅主持,並由他作工作報告。
這是一份在科學事業上影響深遠的報告,每一位科技工作者都尤為關注自己的研究領域。稀土工作者也欣喜地找到了方向——方毅在報告中提出:「大力研究材料科學技術,對全面實現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現代化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 加快攀枝花、包頭、金川等多金屬共生礦的研究,攻下綜合利用技術關,加強銅、鋁資源開發的研究,使鈦、釩生產躍居世界前列, 使銅、鋁、鎳和稀土的提煉技術接近和達到世界先進水準。」由此,攀枝花、包頭、金川三大共生礦的綜合利用被列入重點攻關規劃。其中,攀枝花以釩鈦為主,包頭以稀土為主,金川以鎳礦為主。包頭的白雲鄂博蘊藏著占世界已探明總儲量41%的稀土礦物及鐵、鈮、錳等175種礦產資源,至今仍被稱為「稀土之都」。
這是稀土工作第一次被寫進大會報告,卻不是第一次被方毅關注。郭曰方還記得,在大會召開前幾個月裏多次聽方毅提及稀土。「有一次是在車上,經過復興門時,首長對我說要抓一抓稀土的開發利用問題,讓我關注一下。」當時,稀土、釩、鈦等元素是國家急需的原料,儘管我國儲量很大,卻因提取技術不過關,只能花費大量外匯從國外進口。因此,三大共生礦的利用問題很早就受到了党和國家領導人的關注。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都曾就攀枝花鋼鐵基地的工作有過談話或批示。包頭的稀土礦作為三大共生礦之一,同樣備受牽掛。
郭曰方回憶起方毅親自掛帥組織科技人員攻關的情景:「他決心去抓具體的工作,把這個難關攻下來。」就這樣,從1978年到1986年,方毅七下包頭,幾乎每年都帶著100多位科學家、相關部門同志去白雲鄂博現場辦公,現場研究和解決問題。
對元素週期表倒背如流
1978年7月27日,北京的盛夏格外悶熱。這天一早,方毅就打點行裝,準備乘飛機去包頭出差。「首長出差,都是輕車簡行,只帶一名秘書和一名警衛。」郭曰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誰知天公不作美,剛要出門,就下起了瓢潑大雨,直到天色將暗,飛機仍無法起飛。郭曰方同方毅商量,要不要通知包頭那邊改變工作日程?方毅搖搖頭:「不行,人家已經作好安排,那麼多科學家在包頭等著開會,我們不去怎麼行。」郭曰方提議改坐當晚的火車,方毅一聽,頓時舒展了眉頭。經鐵道部妥善安排,方毅一行坐上了晚上9點多鐘去包頭的火車,于次日清晨順利到達了包頭。
從7月28日至8月3日,由國家科委、國家計委和冶金部共同組織召開的包頭白雲鄂博共生礦綜合利用第一次會議召開。來自全國各地的160多位科技人員與方毅一起就共生礦的綜合利用展開熱烈討論。會議結束時,方毅發表了講話。他說:「包頭共生礦是我國的一個寶,而不是包袱,這裏有鐵,稀土,鈮……稀土在鋼、球墨鑄鐵、玻璃陶瓷、軍工、電子、新材料等方面有重要的應用價值……」
這一段講話,使與會的科學家都感到非常振奮。有人悄悄說:「方毅副總理對科學技術問題怎麼這樣熟悉?」「首長對元素週期表倒背如流,哪一種金屬有什麼用途他都非常清楚。因此,首長對包頭的150多種元素如數家珍。他真是國家領導人裏少有的專家。」郭曰方欽佩地說。
在這次會上,方毅提出7點要求:一是希望組織各方面的力量,支援包鋼建設;二是希望包鋼加強企業經營管理和科學技術管理;三是大力加強科研專案;四是積極開展稀土、鈮的推廣利用工作;五是積極推進出口,為國家創收外匯;六是培養、壯大科技隊伍;七是限期解決包頭的環境污染問題。他一邊講話,一邊深情地說:「白雲鄂博這個名字,蒙語的意思是‘富饒的(神)山’,我們千萬不要糟蹋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寶貴資源。希望大家都腳踏實地,只爭朝夕,一步一個腳印地去幹,明年我再來和大家共同檢閱成果。」
包頭共生礦綜合利用的特殊戰役就這樣拉開了序幕,方毅親任總指揮。這次會議確定了包頭礦綜合利用的基本方針:主要加速開發含鐵多含稀土少的白雲鄂博西礦,保證包鋼鋼鐵生產的需要,同時根據國內需要和出口可能,有計劃地開採主礦;對主礦實行以提取稀土、鈮為主,兼對鐵、錳、磷進行綜合利用。會議確定了50個科研專案,並決定恢復全國稀土推廣應用領導小組,由袁寶華任組長,周傳典任副組長,辦公室設在冶金部。
「我抓礦山工作,哪有不下礦井的道理」
每次到包頭,方毅都要親自去看看礦山、工廠、車間。
郭曰方至今清楚記得他陪同方毅第一次來到白雲鄂博時的情景:「我陪同首長站在山頭上,放眼望去,目光所到之處,皆是稀土礦山,這裏真是個聚寶盆。可這個聚寶盆我們長期無法利用,只會煉鋼煉鐵,等於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山下廠地裏滿是堆放多年、堆積成山的灰黑色礦渣。一下雨,這些礦渣就隨著泥水到處流。誰都不知道這些礦渣該怎麼利用,誰都不知道裏面藏著什麼寶貝,只能就這麼堆積著,白白浪費了資源。」
據包鋼原總工程師馬鵬起介紹,包頭共生礦最複雜,選礦和冶煉工業都比較難,特別是稀土的提取分離工藝難度更大。稀土提取分離工藝得不到很好的解決,就不能大量生產各種稀土產品,成本也降不下來。包鋼每年從礦山大量開採鐵礦石,帶出的稀土數量相當驚人,但回收利用率很低,大量的稀土只能從礦山開採下來又回到尾礦壩或進入高爐渣,長期貯存起來。
第一次到礦區,方毅就提出下礦井看看。當地領導以及隨行人員一聽都嚇了一跳,趕忙勸阻說:「下礦井的都是年輕工人,您怎麼能下去呢?」方毅非常生氣地說:「我抓礦山工作,哪有不下礦井的道理。工人怎麼下去,我就怎麼下去。」看到他大發雷霆的樣子,誰也不敢再阻攔。於是,年逾六旬的方毅戴上安全帽,換上高筒靴子,系上安全繩,同幾名工作人員一起,坐上鐵皮筐,下到幾百米深的礦井中。礦井裏黑漆漆一片,地面坑坑窪窪,還有很多積水。大家點著燈,一步一跌地向礦井深處行走著……憶及這一段,郭曰方感慨道:「方毅首長總是對我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領導幹部一定要帶頭走在前面。他是個特別實在的領導。」
等來到廠區視察時,方毅看到,廠區內污水遍地,四處彌漫著嗆人的煙氣。工人們雙手揮舉著沉重的鐵鏟,在煉鋼爐前汗流浹背。陪同人員還告訴方毅,不少農民告狀,反映羊群喝了包鋼排出的廢水後就得了病,這嚴重影響了工廠與當地群眾的關係。方毅聽聞,更是痛心。如何解決環境污染問題也成了他心頭記掛的大事。
經過建設,包鋼的環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廠房內外變得潔淨美麗,一座座高爐聳立在寬敞的道路兩邊,廠房內陳列著國外進口的高級設備,現代化的企業管理讓包鋼這條鋼鐵巨龍騰飛而起。
幾年來,方毅踏遍了這裏的每寸土地,視察環境,摸清情況,聽取全國有關科研單位的科研彙報,然後部署下一年的工作,解決重大問題,對包頭的發展方針做出決策。除了戰略方面的部署,方毅對關鍵性的具體問題也親自過問。
剛來包頭時,方毅注意到,在採礦環節,工人把礦挖出來後,放入鋼鐵管道,礦石順著管道從山頭滾到山腳的冶煉廠裏。堅硬的礦石很容易把管道磕破,因此每隔幾個月,就得換一次管道,既浪費資源又浪費時間。方毅發現後,就這個問題請科學家商討出解決辦法。經過討論,大家決定以柔克剛,把管道材質換成橡膠輪胎,這樣就不容易被礦石磕破了。
方毅聽說礦山的一台關鍵設備——水泵不過關,便親自請水泵廠的廠長來察看,要求他儘快安排生產出高品質的水泵,以滿足生產需要。他聽說包鋼生產的稀土鋼軌賣不出去,就與科技人員一起研究,千方百計改進鋼軌品質,請鐵道部通過鑒定,投入使用。
很多次,方毅對包鋼的領導說,今後有什麼問題,你們就找我。他第一次到包鋼冶金研究所(包頭稀土研究院的前身)參觀後說:「包鋼冶金研究所的裝備很落後,搞科學研究,裝備要現代化,你們要什麼,馬上開出單子來,我馬上送鄧副主席,馬上給你們批。」以後幾年,包頭稀土研究院引進了多台大型檢測儀器,大大提高了科研能力和水準。
「一定要把稀土搞上去」
方毅還把目光放在了稀土的推廣應用上。1980年,他來包頭視察時指出:「因為稀土是新東西,加上過去分離提取比較難,價格很貴,所以用得不多。但是,隨著技術的進步,人們對稀土的性質和作用認識越來越深刻,那麼它的應用方面就會逐步打開……我認為,稀土的利用絕不僅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事,我們的子孫還得幹下去,還得研究下去。」
為了讓大家都來用稀土,方毅認為包鋼應該薄利多銷。他得知國內氯化稀土成本每噸8000元,而國外低得多,便要求國內在幾年內降到3000元以下。由於稀土成本的降低,大大推動了國內各行各業對稀土的應用。同時,隨著綜合國力的提升,稀土被更廣泛地應用到了高新技術產品中。在一次視察包頭稀土研究院時,方毅乘坐了國內第一輛用稀土貯氫合金分離出氫氣進行驅動的氫氣小麵包車,感到非常高興。他仔細詢問汽車的各種性能和資料,鼓勵大家繼續努力。
在方毅的主持下,包鋼生產建設和科技工作進步明顯,企業面貌發生了巨大變化。1978年,包鋼實現扭虧為盈,結束了12年連續虧損的歷史。1979年利潤突破1億元,提前完成「六五」規劃產值利潤指標。1986年,方毅在最後一次視察包頭工作時總結說:「經過8年的努力,攻克了採礦、選礦、冶煉、成材和稀土提取分離等一大批技術難關,使包鋼的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改革開放之初,方毅兼任中國科學院院長。1981年5月,他不再兼任此職,還特意囑咐新任院長盧嘉錫,希望他有機會去包頭考察一下稀土產業。方毅語重心長地說:「一定要把稀土搞上去。」
把稀土搞上去,關鍵在人才。七八年間,方毅特邀了一大批專家、學者、教授一同前往包頭,共商稀土礦的綜合利用。他們之中有李薰、鄒元燨、徐光憲、郭慕孫、蕭祖熾、袁承業、周傳典等著名科學家。
對科學家,方毅很有感情。「方毅首長工作認真,生活也很簡樸。在包頭,他都和與會專家一起吃飯,從來不單獨開小灶。每次臨走時,還總是問我,住宿費交了沒,飯費交了沒?」郭曰方說。
方毅還說過:「不少科學家、老專家為白雲鄂博礦的開發利用立下了汗馬功勞。周同藻同志68歲了,主動報名到第一線。」他寫下一幅字「老當益壯,甯知白首之心」贈給周同藻。
1979年,幾位科學家建議成立「中國稀土學會」,方毅立即表示贊成並大力支持,指示周傳典具體籌辦。方毅第一次去包頭時,正是科技人員流失最嚴重的時候。他語重心長地和包鋼的人談道,留人必須先留心。為了讓年輕的科技人員安心研究稀土,他特意請勞動人事部長趙東宛和管物價工資的人員到包頭開會,研究給稀土院職工提高待遇。
稀土工作者沒有辜負方毅的期望。1996年,我國稀土產量已占全世界產量的60%以上,超過了長期居於首位的美國。就是在這一年,物理學家丁肇中在全球範圍尋找高性能磁性材料, 用於阿爾法磁譜儀探測宇宙中存在「反物質」和「暗物質」的研究。包頭稀土研究院擊敗德國、日本等國家的研究單位, 一舉中標, 為該研究項目生產了高性能稀土釹鐵硼磁性材料。
方毅曾說:「我們是個稀土資源大國,不僅包頭,南方幾個省區也有。我相信,我們在稀土領域裏趕超世界先進水準,可能是比較快的,可以做出我們的特色來的。」幾十年後的今天,中國已有9個稀土開發區,主要集中在內蒙古、江西、廣東、四川、甘肅。全國各地的科研人員從1983年開始申請國際稀土專利,1997年相關專利超越美國。2011年以來,中國稀土專利申請量均比世界其他國家總和還多。
「現在看來,方毅同志狠抓三大工程礦,對我們今天國民經濟的發展有巨大作用。隨著我們經濟的發展,稀土的利用將越來越多,很多高精尖材料都需要它,稀土已成為戰略物資。當時小平同志高瞻遠矚,對國家發展有長遠的戰略思考,而方毅同志是落實者。」郭曰方感慨道。
(李璐璐、張丹丹/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