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子」——澳門土生葡人

西元1553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二年,遠涉重洋而來的葡萄牙人通過各種手段,獲准在澳門居住滯留。正是從那時起,這些來自西歐的葡萄牙人,就在遠東的這片土地上逐漸紮下根來。經過4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他們在當地生活、成長,並和當地乃至東南亞人通婚,逐漸演化出了一個特殊的族群——澳門土生葡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土生葡人的歷史和文化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澳門開埠史,是這座東方海港幾個世紀以來,多種文明相互交流融合最直觀的現象。甚至有學者認為,是「中國、歐洲,以及整個東南亞沿海一帶長期以來的互相接觸和影響經過一個沉澱過程得出來的產物」。而葡萄牙學者安娜•瑪利亞•阿馬羅則認為,這些土生葡人「有著其獨特的人類生物和文化特徵……是一個新的群體,是多種血統混雜的產物」。因此,她不無深意地給這個族群起了一個名字,並以這個名字作為自己專著的書名:《大地之子》(Filhos da Terra)。在她看來,這些土生葡人就是東西方大陸交匯融合而產下的「大地之子」。

東西混血

正如阿馬羅指出的那樣,澳門土生葡人是在歷史長河中伴隨著葡萄牙海外擴張的過程而逐漸產生的。15到16世紀,葡萄牙開始走上海外擴張的道路,每年都有大批人遠赴西非和遠東,但限於航海技術,光是海上遠航就充滿各種危險,更別提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路程是伴隨著血與火的殖民冒險。可想而知,這種航海行動並不適合女性。當時葡萄牙官方甚至還頒佈了禁令,嚴禁女性偷偷登船。實際上,就算沒有官方禁令,男人們也不敢將妻女帶上船,將她們置於漫長且充滿危險的海外征途中。

另一方面,持續不斷的海外擴張給葡萄牙人口帶來巨大壓力。為了維持眾多的殖民據點和貿易線,葡萄牙不得不每年派出大批青壯年男性出海。據統計,從1500年到1580年間,葡萄牙向外輸出了28萬青壯年男性,這對於國小民寡的葡萄牙幾乎已達極限。即便如此,在從西非到遠東長達萬里的漫長航線上,葡萄牙人在每個據點要塞也不過能維持一支數百人的軍隊,兵力嚴重不足。

人力嚴重緊缺的現實迫使葡萄牙人不得不採取措施。派遣歐維士「發現」中國的果阿公爵阿方索•德•阿爾布克爾克為了解決海外軍人的配偶問題,首先出臺政策,鼓勵手下士兵和當地人通婚,甚至還會給予一定的物質獎勵,比如分配土地。在他看來,鼓勵通婚一方面可以解決這些背井離鄉士兵的婚姻問題,另一方面還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培育出具有葡人血統的男性後裔,解決人力不足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通過這種聯姻方式,葡萄牙人還能和當地土著建立良好關係,從而鞏固殖民統治。

正是在這幾種心態的共同作用下,在海外擴張時期,葡萄牙人就已不可避免地生下了大量混血兒。而且隨著殖民擴張,這些混血後裔在成年後也會踏上戰船,再次奔赴大洋中的下一個據點。實際上,從1501年葡萄牙人在印度西海岸的卡利卡特建立據點,到1553年來到澳門,建立正式的長久居留點,其間有足足半個世紀之久,足以保證第二代甚至第三代葡人混血後裔成年。因此,當澳門開埠之初,前來定居的葡萄牙人既不是在伊比利亞半島上出生的,也不是葡華混血,而大都是葡萄牙在印度、東南亞等殖民據點裏所成長起來的「殖二代」。英國歷史學家博克塞曾指出:「如果在葡屬印度各居住點的情況一樣,在澳門的人口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來自王國的男子,而其餘部分則由被稱為‘已婚男子的歐亞血統的人所組成。」另一位歷史學者文德泉蒙席更是明確指出:「第一代澳門土生人是由500名葡萄牙人與500名印度和馬來亞婦女通婚而來。」

葡華通婚

從16世紀中葉到17世紀初,隨著澳門開埠,葡萄牙人在當地的勢力也逐漸增強。可想而知,此時很可能已出現了葡萄牙人——無論其是否「殖二代」——和華人通婚的案例,但根據一些史料來看,這些葡華通婚的案例尚不具普遍性,主要是發生在葡人和改宗基督教的華人女性之間。此外,葡人雖然信仰天主教,但很快也沾染上納妾的風俗,而這些妾則大多具有中國血統。

然而,進入17世紀後,這種局面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隨著新教崛起,歐洲一些新教國家開始挑戰原有殖民體系,頻頻派出艦隊,對葡萄牙這些老牌殖民國家展開挑戰。1601年,荷蘭艦隊出現在澳門附近,很快就被葡萄牙人驅逐。1622年,荷蘭人又組織了一支擁有十六七艘艦隻及1300名士兵的艦隊捲土重來,雖被葡萄牙人奮力擊敗,但荷蘭人鍥而不捨,最終於1641年攻佔了麻六甲,切斷了澳門和葡萄牙本土的聯絡,使得澳門成為一片孤懸海外的飛地。正是在這種困境下,澳門葡萄牙人不得不改弦更張,開始和本地居民通婚。另一方面,此時也正是明清易代之際,入清後,十三行等廣東華商的崛起,也促使居澳葡人借助華人的力量改變困境,從而改變了多年來華葡族群之間不相往來的局面。

從18世紀起,澳門葡人和華人聯姻成為常見現象,標誌著華人血統以正規婚姻的形式進入澳門葡人社群,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標誌著澳門土生葡人的正式形成。據史料記載,當時在澳門「(葡人)女兒一般優先嫁給歐洲人,兒子則娶歐亞混血女子為妻,財富較少的人則娶中國姑娘為妻,而不要那些沒有嫁妝的歐亞混血姑娘,因為中國姑娘的美德為人稱道」。

不僅是葡裔迎娶華人女子為妻,甚至就是華人男性被葡裔招為女婿也蔚然成風。清初學者,「嶺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遊覽澳門,就發現這裏的「(葡人)得一唐人(即華人)為婿,舉澳相賀」,和今天的風俗形成鮮明對比。

當然,所謂「舉澳相賀」並不是沒有來由的,當時由於荷蘭人的封鎖,澳門傳統貿易路線被切斷,如果能得到「唐人」做女婿,就意味著能打通和中國貿易的管道,對經濟陷入衰退的澳門來說,奔走相賀也不是一件讓人意外的事。不管基於什麼理由,從這些資料中都可以看出,當時葡華通婚已成為平常之事。只是這些「跨國婚姻」依然有著風俗禁忌,首當其衝的就是宗教問題:聯姻的華人必須接受洗禮改信天主教。由於明清兩代對華人改信「洋教」多有猜忌,所以客觀上也給葡華通婚造成了一些障礙。不過隨著時間流逝,這種葡華之間相互融合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到了19世紀中,澳門葡裔已逐漸從17至18世紀的與印度、馬來、中國等地族裔多元化通婚,轉變為以和華人女子通婚為主流,而「在同華人通婚的情況下,一般是同在葡萄牙家庭中的收養(華人)孤女成親」。

鴉片戰爭後,葡萄牙人獲得「永居管理澳門」之權,而澳門土生葡人也有了新的發展。從葡萄牙本土來到澳門的官吏或高級軍官,主要和一些澳門傳統土生葡人家族的女子結婚,而另一些較為底層的來澳葡萄牙人,如士兵,就會和一些社會底層的華人女子通婚。從20世紀初到40年代,不少葡萄牙軍人和俗稱「琵琶仔」的歌女,以及從內地而來的舞娘通婚,直到1975年後葡萄牙軍隊撤出澳門後,這種葡萄牙軍人和華人女子通婚的情況才告一段落。20世紀七八十年代,大批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抵達澳門,他們和同時期移居澳門的移民通婚,這些移民除了有來自內地的華人外,不乏菲律賓、泰國移民。最終,這些族裔相互通婚的後裔形成了今天澳門獨特的土生葡人族群。

「既進教堂,也上廟宇」

經過幾個世紀的發展,澳門形成了特有的土生葡人族群。在殖民時代,這些土生葡人家族多與葡萄牙人通婚,尤其重視與從葡萄牙本土來的官員通婚。一方面,他們借此來認同自己的歐洲身份;另一方面則以此保證他們在殖民環境下獲得一定特權。因此,在過去,土生葡人作為通曉中(粵)葡語言,同時擁有良好教育水準以及本地化背景的族群,常常在葡澳統治下出任公務員、律師、建築師、醫生或企業高管等職務,社會地位普遍較高。與此同時,澳門土生葡人的多民族、多文化混血背景,也讓他們擁有了獨特的生活方式,產生了一種相當具有特色的土生葡人文化。

澳門土生葡人文化給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多元融合。比如婚禮,不少專家學者觀察到,在土生葡人中流行一種獨特的「雙重婚禮」,就是一方面保持西方天主教婚禮的儀式,同時又會按照中國傳統婚禮儀式再舉辦一場婚儀。在上世紀70年代,一場典型的土生葡人婚姻甚至會舉行好幾場,首先是舉行一場傳統的天主教婚禮,之後是一場中式婚禮,包括哭嫁、敬茶的傳統套路。新人早上去教堂,下去就在茶樓招待來賓吃茶,晚上還要在中式酒樓大擺酒宴,才能讓所有賓客滿意。

在這些土生葡人中,華人女子嫁給葡萄牙裔固然要皈依天主教,不僅要洗禮,還會取一個葡萄牙語的教名,但她們依然會把一些傳統中國民間信仰帶去,使得後來的土生葡人在信奉天主教的同時,也有不少人信媽祖和觀音,甚至在不少土生葡人家中,還擺設有祭拜趙公元帥和關帝神龕,就連土生葡人出身的詩人李安樂也曾寫詩說澳門土生葡人:既進教堂,也上廟宇;既向聖母祈禱,又念阿彌佗佛。」

土生葡人文化中的融合與包容不僅僅是宗教信仰,還體現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在土生葡人當中,流傳著一種叫做「肥茶」的點心。這原本是一種女性修道院中流傳的午後點心,土生葡人婦女從修女那裏學會了做法,甚至寫成家族食譜世代相傳。而細細考究這些點心的食譜,人們就會發現其中不僅融合了葡萄牙和中華風味,還融合了東南亞、印度的材料和製作手法,比如用糯米、椰肉末、糖和牛奶做成的「巴基糖」;用香薯、椰肉末和雞骨做成的薯仔餅;用麵粉、雞蛋、糖和椰子做成的「耶穌枕頭」;用椰子水做成的蛋奶甜品「吉時布甸」,以及用12個蛋黃、4個蛋白、鮮牛奶,加溶化的冰糖混合而成「塞裏卡裏奧」,幾乎混合了整個葡萄牙新航路上所有的風情口味。

除了飲食,土生葡人的服飾語言也是如此。據阿馬羅研究,昔日土生葡人婦女多穿著一種叫做「薩拉瑟巴襦」的服裝,這種服裝來自果阿,深受印度、馬來西亞婦女服飾的影響,而土生葡人男子的服飾一般都是隨父親作歐式打扮。如今,澳門土生葡人依然一般是歐式裝束,婦女們則喜歡穿刺繡絲綢服裝,體現了中西合璧的特點。不僅如此,在澳門土生葡人中還有一種別具一格的葡萄牙「澳門土語」,其中使用一些現代葡萄牙語中已不再使用的辭彙以及一些東亞辭彙。

經過400多年的滄桑,澳門土生葡人人數已經不多。據統計,今天澳門的土生葡人大約還有1萬多人,約占澳門總人口的2%。不過對於這些土生葡人來說,他們卻和華人一樣有著濃厚的鄉土情結,他們普遍認為自己根在澳門,是澳門永遠的「大地之子」。

(李鹿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