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日7日淩晨，武漢中心醫院眼科醫生李文亮，不幸被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奪去了年僅34歲的寶貴生命，令人唏噓不已、感慨萬千。李文亮醫生是去年12月最早預警這場新型冠狀病毒的8名醫生之一，因其曾因此遭華南海鮮市場轄區派出所訓誡而廣為人知。

在不到40天的時間裡，李文亮醫生經歷了一段跌宕起伏、具有劇情色彩的人生片段：他身為醫生基於職業敏感對疫情做出的專業判斷，最早通過網路社交平臺發出的疫情預警，遭遇當地公安部門的不公正對待，其遭遇引發社會廣泛質疑；因感染病毒英年早逝，世界衛生組織對其去世表態稱“感到悲痛”，湖北省政府、武漢市政府和國家衛健委先後向其表示沉痛哀悼，央視、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中央級媒體第一時間刊發評論，國家監察委決定派出調查組赴武漢就有關問題作全面調查……

這兩天，有關李文亮逝世的各種消息層層疊加、相互交織，各種媒體評論接踵而至、鋪天蓋地，強化了廣大公眾對作為一位以救死扶傷為天職、以人民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為職業操守的李文亮醫生失去生命的悲痛和惋惜，以及對其生前境遇的同情和不滿。經過一陣喧囂不已的輿論激蕩後，如今斯人已逝，在各種假設和情緒宣洩已經對李文亮生命延續和疫情早期防控無力回天的時候，作為一個身份標籤的“李文亮”留給整個社會的，是沉重的思考和不盡的追問。

回到事件的原點，本次疫情中，“李文亮”這個名字從一開始就顯得格外顯眼，備受社會各種和媒體的關注。從醫生到病人的身份切換，從社會秩序“擾亂者”（《訓誡書》語）到疫情“吹哨人”（媒體矯正）的角色轉換，從衝鋒陷陣的白衣戰士到戰疫“陣亡者”的人生命運浮沉，從一位普通公民到公眾人物的社會認知變遷……之所以如此具有戲劇性，如此具有悲情色彩和象徵意義，根本原因在於，隨著事件的發展，李文亮在疫情萌芽狀態基於個人專業理性和公共良知做出的敏感認知與精准行為與公安部門當初給予其訓誡“政治待遇”構成了後來被事實證明具有顛覆性意義的非對稱博弈，二者朝著彼此背離的方向演化：一方是掌握專業話語權的醫療技術人員，而另一方則是掌握社會公共權力的公安機關。孰強孰弱，高下立現。這種帶有邏輯必然性的情節演化承載並凝聚著社會公眾對真理和真相的樸素期待及對此次事件中公共權力機關糟糕表現的高度不滿與深切失望。在此意義上，李文亮堪稱疫情由最初的所謂“可控”變為真正“不可控”、由所謂“不會人傳人”變為實質性“人傳人”的集中歸結與符號化身，因而成為關於本次疫情早期防控工作民間情緒高度累積並集中爆發的一個視窗和把柄。

具體而言，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李文亮本人在疫情初期（嚴格說來是疫情尚處於大規模爆發前夕、最容易防控的潛伏性“苗頭狀態”）通過自媒體平臺發佈的專業且善意的同行預警與官方基於社會穩定優先的保守認知形成了對立。關於後者，有1月21日和22日，《人民日報》和《環球時報》發表的《面對疫情，任何僥倖都可能奪人性命》和《一個健康的春節是全國人民最大期盼》兩篇評論為證。這種對立本質上是專業性與情緒性、理性與感性的互斥及政治與科學在非常時期的階段性失諧，由此導致無論於其個人還是於社會整體認知或曰“情感偏好”而言的“階段性厄運”。於其個人而言，可謂猝不及防始料未及。事件經緯，有一紙白紙黑字並加蓋紅印章的《訓誡書》擺在那兒，鐵板釘釘。一小部分維護社會公共安全的體制性力量打了李文亮個人和整個社會一記響亮耳光，引來個人心靈層面的切膚之“傷”與“痛”，招致社會情感層面集體之“怨”與“疑”。今天看來，當初的“一念之差”導致今天疫情一發不可收拾，這實在是武漢這座城市的大難、湖北省的大痛乃至國家的大不幸。

二是在醫學專業維度，李文亮個人職業的專業性和個人身份的特殊性（醫務工作者）在與體制性行政力量的強制性與“非專業性”博弈中“敗下陣來”，與疫情發展對其個人早期職業敏感的終極驗證與呼應相“並軌”，導致社會情緒的整體反彈與集中爆發，這反過來進一步驗證並強化了李的“專業正確”與“價值正確”，從而在它的對立面擊敗了屬地社會治理主體當初雖未明言但顯而易見的所謂“政治正確”。《訓誡書》言之鑿鑿地指出：“你的行為嚴重擾亂了社會秩序，超出了法律所允許的範圍，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的有關規定》，是一種違法行為！”由此使得“李文亮”在整個過程中實現了從醫療職業個體向社會事件化身的標籤化轉移。如此治安管理無論於本次疫情防控，於人命關天的人民群眾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還是于社會治理和國家發展而言，無疑都是一種巨大的反諷。歪嘴和尚念錯了經！

生前身後事，來去兩重天。隨著李文亮這個奮戰在抗擊新型冠狀病毒一線的標誌性人物在生命意義上成為歷史，以及在歷史意義上被賦予新的生命，如何理性處理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係，政治如何善待科學，價值先行如何戰勝立場先行，著實需要整個社會多一些人文情懷和理性精神，對此進行深刻反思、深入反省。坦率地說，在這個舉國同悲的時刻，李文亮以生命為代價，給我們社會上了沉重乃至沉痛的一課。希望李文亮醫生帶給我們的，除了無力回天的遺憾和痛楚，還有化教訓為處理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經驗積累。

（寒江雪（筆名）　作者系時事評論員、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