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誰唱誰完蛋到行為藝術 《義勇軍進行曲》在臺灣

2014年7月7日,95歲高齡的臺灣前「行政院長」、國黨籍退役上將郝柏村,受邀赴盧溝橋參觀抗戰紀念館。在接受央視專訪時,老爺子神采奕奕,隨口唱起了一首歌:「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郝柏村可不是一般人。1949年金門炮戰,他因有功受蔣介石點名表揚,從此在軍界、政界青雲直上。如此「藍營將領唱紅歌」,不僅唱出藍綠口水仗,還唱出了《義勇軍進行曲》的島內沉浮史。

「以前,這是要殺頭的」

這不是郝柏村第一次公開唱《義勇軍進行曲》了。2013年8月,他接受鳳凰衛視專訪,也是隨口哼了兩句,還補充說:「(抗戰)那時候,全民無論男女老幼都會唱。」

拋開政治,《義勇軍進行曲》自有其歷史意義,但民進黨不吃這一套。前民進黨主席謝長廷說,郝柏村身為「反攻」歲月的退役將領,唱這首歌於情理上說不過去;民進黨籍「立委」陳其邁則痛批,若在兩蔣時期唱這首歌,「隨時要殺頭的」。

臺灣白色恐怖時期,許多有左翼背景的抗戰歌曲遭「警總」(臺灣警備總司令部,特務機關)查禁,《義勇軍進行曲》更是頭號禁歌,儘管它在1949年前就紅遍了臺灣。

1935年,電影《風雲兒女》熱映,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也跨越海峽,成為臺灣抗日團體的戰鬥歌曲。臺灣光復後,為了推廣普通話,學校不斷教唱《義勇軍進行曲》,也讓這首歌一度流行。

它還成為學生反抗國民黨暴政的精神象徵。1946年,基隆中學師生為反對貪官污吏、爭取自由,以「紀念五四運動」為名舉辦一場遊行,據親歷者回憶,隊伍中人人手持青天白日滿地紅旗,還一路高唱《義勇軍進行曲》。

1947年,它被國民政府正式查禁,違者輕則嚴刑拷打,重則「人間蒸發」。至於那些偶然出現在舊文藝作品中的《義勇軍進行曲》,悉數進行消除處理。

例如,1945年上映的美國電影《龍種》,內容講述中國軍民抗日故事,政治上可謂十分正確。只是國民黨敗退臺灣後,作為背景音樂的《義勇軍進行曲》成了麻煩。「警總」的解決辦法是,收集島內所有的《龍種》拷貝,銷毀這首歌的原聲音軌。

如是嚴禁下,《義勇軍進行曲》在臺灣公眾場合消失了20多年。然而一場烏龍事件,令它因緣際會地被當局者重新提起:

1974年11月24日,國民黨建黨80周年,台視公司以特別節目「獻忠誠」。結果節目一播出,先把「警總」給嚇壞了——雄壯如雲的背景音樂,正是《東方紅》。

本已不負責查禁歌曲的「警總」再次出手,把台視給查了個雞飛狗跳,終於找到始作俑者:一位楊姓音效師。他沒聽過《東方紅》,只是在一張進口的背景音樂唱片中發現它的旋律不錯,就放進了節目裏;由於它是禁歌,台裏從上到下都沒聽過,就這麼讓《東方紅》蒙混過關。

《東方紅》事件的深層原因在於,蔣介石統治晚期,臺灣政治氛圍表面上肅殺,實則日漸鬆弛。1973年,査禁歌曲的職責由「警總」轉移到「行政院新聞局」。「筆桿子」管理者只是下令歌曲出版、播送前一律事先送審,每週一次的審查會議也是敷衍了事,結果捅出了大婁子。

事後,為了防止類似事件,有關部門組織了培訓班,播放《義勇軍進行曲》在內的一系列禁歌,供各機關、媒體「辨識」。

至於那位音效師,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不知怎麼就「解禁」了

在公開場合,《義勇軍進行曲》一直是不可逾越的雷池。直到1985年,有個女作家公然打破禁令,在一場有幾千人參與的演講會上唱起了它。

她叫三毛,很早就說過「兩岸不能再分離了」。以臺灣威權時代的背景,三毛此舉就算不導致「人間蒸發」,也會成為被禁言的政治犧牲品。但令人沒想到的是,如此「大逆不道」,三毛最終卻安然無恙。

這與蔣經國的懷柔政策不無關係。連民進黨在臺北圓山飯店決議創立的時候,小蔣都沒有痛下殺手,何況唱禁歌這種「小事」。在複雜的時代背景及當權者個人理念下,許多足以無限上綱的越界行為,被當局似是而非地忽視了。 .

1991年,島內正式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審查制度無限期中止,「警總」也於次年正式裁撤,就算有人唱《義勇軍進行曲》被告狀,也沒人管了。

於是,抗戰老兵在聚會的時候唱,黨外人士在反對國民黨的時候唱,連曾經掌管軍政大權的郝柏村,也在退役多年後公開唱了。

不過,第一個公開唱這首歌的三毛,還是被「黑」了一下。1990年12月,三毛編劇的電影《滾滾紅塵》奪取8項金馬大獎,卻唯獨沒有最佳編劇獎,理由是當局認為該片「刻意歌頌中共」,被文化界視為時隔5年的秋後算賬。

現在,成了個性手機鈴聲

200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舉行國慶60周年閱兵式。從煙火表演到正步方陣、武器展示,臺灣各大媒體轉播得不亦樂乎,《義勇軍進行曲》也傳到島內家家戶戶。

這番畫面,在戒嚴時期根本無法想像。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兩岸運動員同場競技,但「新聞局」規定五星紅旗不得出現,轉播室工作人員只能緊盯屏幕,隨時準備「馬賽克」之。當大陸運動員奪金領獎時,乾脆直接靜音。

閱兵式後,《義勇軍進行曲》在臺灣廣受歡迎。高雄有位原住民記者把它當手機鈴聲,朋友們聽到先是大吃一驚,然後紛紛跟他求文件,大家一起「唱紅歌」。跑民進黨新聞時,他還會故意遲接電話,讓鈴聲多響一陣;有人質疑他「唱紅」,但他對此嗤之以鼻:

「這樣很爽啊,都什麼年代了啦,還這樣自我設限。」他說,放《義勇軍進行曲》是言論自由,自己偶然聽到它,一查才發現是當年的禁歌,就立刻設成鈴聲、彰顯個性。

不過,大多數臺灣年輕人對它依然很陌生。最近,一群人在年輕一族聚集的臺北西門町搞「行為藝術」:用收音機播放《義勇軍進行曲》,觀察路人們的反應。他們坐在地上播放,只見人群漸漸散開,以收音機為圓心繞路行走,仿佛把他們當怪物。偶爾有警察走過來,但都是徑直走過,仿佛什麼都聽不見,或者聽不憤。

他們坐了好一陣子,直到幾位老爺爺注意到歌聲,主動前來攀談。他們是抗戰老兵,其中一位取得了美國國籍的山東爺爺,剛從大陸參加完老兵活動,又到臺灣看老友。他說,現在《義勇軍進行曲》兩邊都能唱了,希望以後兩邊「國歌」能統一。

旁邊一位老人覺得不妥,讓他「別亂說,小心被抓走」。山東爺爺聽罷大笑:「怕什麼,『警總』早就沒啦!」

(陳其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