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紀蘭開完66年人代會

上世紀50年代的一天,有人敲申紀蘭家的門:「有人沒有?」丈夫不在,申紀蘭脫口而出:「沒有,不在家。」後來,她突然反應過來:「我是個人呀?!」

多年後,申紀蘭回憶起這個「笑話」時說:「在家庭裏,你要是顯示不出你的勞力來,不算你個人的(不把你當作人)。家庭地位沒了,還有啥社會地位?」在農村婦女地位低下的年代,申紀蘭勇敢地提出「男女同工同酬」。這個提議後來被寫入憲法,從制度上保障了一半中國人的權利。

6月28日,申紀蘭在山西長治市醫院去世,享年91歲離世前是山西省平順縣西溝村黨總支副書記。聽到這個消息,記者立刻奔赴申紀蘭的家鄉,路上得知,一個多月前,已病重的申紀蘭仍堅持赴京參加全國兩會。兩會期間,申紀蘭病發,入住空軍總醫院,因病情惡化無法參加閉幕式,之後被接回山西長治。

郭雪崗是平順縣西溝村現任黨總支書記,1990年參加工作,曾在政府當文化員,後來成爲西溝展覽館館長,在申紀蘭身邊工作了30年。申紀蘭去世的前一天上午,郭雪崗在申紀蘭病床邊坐了1個多小時。當時,申紀蘭把郭雪崗叫到耳邊,交代道:「我不行了,你儘快補齊副書記……西溝是党培養的,不要讓它‘塌’了

上世紀40年代起,申紀蘭就在西溝村參加工作了,被調到山西其他地方的幾年間,也總回西溝村看村民、幫助搞建設。她參與了村裏的大小事務,因此,對很多村民來說,申紀蘭就像自己的親奶奶。鄉里的宣傳委員李海霞對記者回憶,申紀蘭有雙又厚又大的手。一年冬天,李海餞下鄉回來,凍透了,申紀蘭一見到她,就握緊她的手:「孩子,我給你暖一暖。」然後申紀蘭拿出當地特色幹稂琪炒給她吃,暖身子。

30日上午,申紀蘭的遺體告別儀式在長治殯儀館舉行。長治的天陰沉沉的,像極了老百姓的心情,很多人自發前來送行,有村民告訴記者:「申老是長治的驕傲。」此前一天,《環球人物》記者見到張娟。張娟是平順紀蘭文化研究室主任,是申紀蘭生前身邊的工作人員。她眼睛哭腫了,向記者回憶,申紀蘭離世前交代:「喪事從簡。」第二個遺願則是將國家給「共和國勛童」獲得者的津貼交黨費。去年9月,習總書記爲申紀蘭頒發「共和國勳章」,她每月會有一筆津貼。

「同工同酬後,婦女才能頂半邊天」

「這幾年,申紀蘭想增加婦女的收入,80多歲了,還下地幹活。」曾任平順縣西溝村支書的王根考告訴記者。2013年,申紀蘭帶著婦女收割玉米、平場地、搭架子、鋪膜,花一個月搭起了30個香菇大棚,共掙了近100萬元,每名農婦一年能多得2萬元收入。而在70年前,當地農村女性別提有收入,連工作也十分少見。

15歲時,申紀蘭加入山南底村的婦救會(當時這裏是根據地)。儘管年齡最小,她却熱情最高,因爲會上講的「婦女解放」「男女平等」讓她非常受啓發。她參加紡織班,還下地幹活,後來當上了西溝初級農業合作社副社長。那時,社裏有22個全勞力,都是男社員,但要完成增産計劃,勞力緊缺,申紀蘭就去動員女社員。那會兒,村裏流傳著一句話:「女的只能在家煮飯,不准出外邊去,怕風流了。」女社員也沒想過自己能幹活。申紀蘭上門勸說,很多婦女要麽推托說身體差,要麽說「當家的」不讓去。

申紀蘭就軟磨硬泡做工作。她找到村裏最膽小的李二妞,說:「過去,你爹瞧不起你,你穿得破裏破表,怨不著誰。如今能勞動了,勞動就能多分糧,你要去勞動,(孩子)他爹保准就對你好了。」二妞表情有些鬆動,申紀蘭見狀,趕緊拉她一起勞作,教她鋤地,僅僅一天,二妞就鋤了兩壟地。申紀蘭讓村廣播員表揚了二妞。喇叭聲響徹全村,二妞一聽,高興地跑到申紀蘭家:「勞動就是好,明早我第一個到!」隔天,來了20多個婦女,3天鋤了35畝地。申紀蘭的名字也傳開了。

新中國成立後,越來越多婦女加入勞動。申紀蘭注意到,婦女把孩子生下來,還要自己竄家用剪刀把孩子的臍帶剪斷。那個年代沒消毒措施,婦女生完孩子後大出血,病痛纏身後還要下地勞動,報酬却遠低於男勞力。一次,生産大隊要勻糞、裝糞,記分員給男勞力記10分,却只給女勞力記5分,申紀蘭不服,記分員就說:「男的就是比女的强嘛,技術活兒不都是男人幹的?」後來大隊耙地,申紀蘭耙得又勻又平,找到記分員要工分。記分員漲紅了臉,不情願地給她記了10分——這是西溝村的女勞力第一次得了10分!

村裏炸開了鍋,申紀蘭再接再厲,與幾個婦女積極分子提出「男女幹一樣的活,應記一樣的工分」。當時,男社員不樂意了,就來了一場男女勞動比賽,一起放羊、耙地、站耙、下地插苗……秋後,社裏評出21個勞模,婦女占了9個。男勞力終於服氣了,大隊確定了男女同工同酬的分配辦法。

1953年《人民日報》發表《勞動就是解放,鬥爭才有地位》,報道了此事。申紀蘭還被派去丹麥參加第二届世界婦女大會。她穿了旗袍出席,後來曾回憶:「有裙子,站起來不會走路,就不敢走,還是穿衣服自由,挑個擔子還能跑。」

也是在這一年,她加入中國共産黨。1954年,申紀蘭當選爲第一届全國人大代表。「男女同工同酬」被寫入憲法。「男女同工同酬」很快傳到各地,後來毛澤東主席親批各鄉各社照辦,幷提出「婦女能頂半邊天」,響徹大江南北。

去開會,從騎毛驢到坐飛機

走在西溝村,記者總能見到葱葱郁鬱的樹和鱗次櫛比的樓房。西溝村曾是個深山大溝,特別窮,在申紀蘭印象中,「大多數土地的坡度都在25度以上,金木水火土,甚都沒有」。

申紀蘭是唯一連任13届的全國人大代表。1954年當選爲人大代表後,她要赴京參加第一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山西各地的人大代表要先到太原集合,申紀蘭只能從平順到長治,再搭車去太原。那時,平順到長治沒有公路,有人給了申紀蘭一頭毛驢,她不敢騎,因爲路上都是小道,兩邊有深溝,她怕毛驢把她摔下山,受了傷去不了北京。最終,她牽著毛驢走了7個小時到長治市。從村裏到北京,共花了4天時間。在大會上,申紀蘭和其他代表投票,選了毛主席。她曾回憶:「後夾毛主席接見我們,我眼泪都流出來了,看不清毛主席的臉,只看到下巴上的痣。我握到了毛主席的手,那天晚上高興得睡不著覺。」

除了改善鄉親們的出行條件,申紀蘭在西溝村帶領村民開山修路。上世紀60年代,西溝村到平順縣城修了第一條公路,平順縣到長治市也有了公路。此後,申紀蘭進京不再跟著毛驢步行,而是坐汽車到長治。這些公路至今翻新過多次,越來越寬。

1973年,申紀蘭成爲山西省婦聯主任,當了10年後又回到西溝村。省婦聯主任的級別是正廳級,這期間,組織提出幫她轉戶口,但申紀蘭謝絕了。她向組織提出”不轉戶口,不定級別,不領工資,不要住房,不調動工作關係,不脫離農村」。後來.,丈夫張海良從部隊轉業回長治環保局工作,想幫申紀蘭「農轉非」,悄悄地把她的戶口遷了出來。申紀蘭知道後,第二天就從派出所把戶口追了回來。在她心中,一輩子是要帶動西溝村搞建設的,戶口只能在西溝。

那些年,她倡導縣裏修路,推動了二級公路建設等工程。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申紀蘭帶著村民挖山、打隧道,直到後來建起了長安髙速公路,閱蓋了平順至長治的主綫段。2009年,太原到北京有了高鐵。申紀蘭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從平順到長治坐車上高速也就10分鐘。去年參加兩會時,申紀蘭搭乘飛機抵達北京,從平順到北京,整個路程只花了1個多小時。

2000年,在第九届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上,申紀蘭說:「從第一届到第九届,老勞模中就剩我一個人,這說明國家進步了。一個本靠土地勞動的大國,在向科學技術方面發展了。」

「任何榮譽、名氣都是黨給的」

申紀蘭是個對自己「苛刻」至極的人。

在長治採訪的這些天,記者經常從工作人員的口中聽到這樣的故事。有一次開會,會議室在三樓,申紀蘭上樓,別人見她腿脚不便給她準備輪椅,被她拒絕了,她堅持自己上樓,走幾步、歇幾步;申紀蘭家離辦公地點只有3分鐘路程,一日三餐她都去食堂,只吃土豆、白菜、西葫蘆等,從不吃肉,每次只要一小碗,從不剩飯,還自己刷碗。

爲何對自己如此「苛刻」?因爲在她心中,「申紀蘭」這三個字不厲於自己。

2009年,時任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到山西考察時會見申紀蘭時說:「太行精神光耀千秋,紀蘭精神代代相傳。」「紀蘭精神」在新時代就這樣傳開了。申紀蘭曾在自傳中這樣說道:「我有名氣了,可這名氣是誰給的,享受是誰該享受呢?名氣是黨給的,人民給的,不是你自己有多大本事。」

上世紀90年代,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申紀蘭帶著幾個人想辦企業,致富山區。那時的西溝村有3萬多株核桃樹,申紀蘭和大夥兒想做核桃加工,辦核桃露廠。給這個廠起名字時,申紀蘭提議以「西溝」爲名,大夥兒說其他地方也有西溝,建議叫「紀蘭核桃露」。申紀蘭當即反對:「這核桃露是要賣到全國的,到處是我的名字,像個甚呀?」大夥兒勸她:「用你老勞模的名字,是讓大家喝起來放心、踏實,你的名字就是艱苦樸素的象徵。」

申紀蘭花了很久想通了這件事:「我不比明星長得俊,但我這個人靠得住,只要對群衆的增産增收有利,對集體好,對西溝人有利,叫就叫吧。」1997年,西溝成立了「紀蘭飲料公司」,這款飲料後來獲得山西省著名商標。1998年,紀蘭商務公司在太原挂牌。此外,還有多個企業商標有「紀蘭」字樣。

這也引來一些非議,有人說申紀蘭一定家財萬貫。身邊的人都爲她叫屈,因爲他們知道申紀蘭既無股份,也不領工資,沒從村辦企業拿過一分錢。自己成爲「商標」,申紀蘭曾這樣解釋:「種田的活,花了力氣就能見效,但搞企業不一樣,這會兒行,等一等也許就不行了。市場經濟太活了,不好掌握。對於這個情况,我一是跟上學,二是不懂的我也不擋道。」

申紀蘭不僅對自己「苛刻」,對家人的要求也非常嚴格。記者見到了申紀蘭的孫子張璞。他現在是平順縣商務中心主任。張璞回憶,去年申紀蘭查出病後住院了,他趕去看她,說:「好好聽醫生的話。」申紀蘭沖他擺擺手:「我沒事,‘狗蛋’,你好好上你的班。」讓張璞印象深刻的是,「小時候我在長治市區住,有時候回西溝村,一回去,奶奶就喊我下地幹活兒。」申紀蘭從不讓張璞睡懶覺,早上五六點就把他揪起來。

張娟講述了申紀蘭生前的一個細節:今年因在空軍總醫院住院,申紀蘭無法參加兩會閉幕式。但那天,她換上白襯衣、深色西裝,戴上代表證,打開電視,坐在病床上看完了閉幕式。

對申紀蘭而言,自己的一生就是要爲黨的第業而奮鬥的一生。

(陳霖、喬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