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然局外:華裔美國人的尷尬視角

紐約「上州」與紐約市迥然相異,大片大片的主要是鄉野,幾乎全被森林覆蓋。這裏緯度與中國東北相當,3月底時還是暮冬季節,日照時間尚短。早早降臨的夜幕,難免給寒冷的天地蒙上一層怪異的氛圍。然而,真正讓楊安澤感到不安的,是站在食品店入口處的三個中年人。三人戴著連衣帽,凑在一起竊竊私語。其中一人抬起頭來,皺著眉頭瞪了他一眼。據楊說,那眼神中含有責備的意味。

於是,多年以來,楊安澤又一次感覺到了作爲亞裔的敏感,乃至自卑。

楊安澤是美國出生的華裔。在此次美國民主黨總統初選中,原本寂寂無聞的他表現出色,聲勢壓過了不少黨內新星。他够格參加了7次向全國廣播的初選辯論,也就在一夜之間成了美國政壇最有名的華裔面孔。然而,他在退選一個多月後於《華盛頓郵報》上發表的時評,却讓不少人大爲吃驚。

楊坦承,他在美國做律師,辦公司,成家生子,甚至還參選總統,對美國已經有了很强的歸屬感,少年時常有的亞裔敏感早已烟消雲散;競選總統時偶爾碰到的種族歧視言論,他也是風吹脚踩,不以爲意;但這次因他人的一瞥而突然回潮的感覺,顯然是現時的大環境造成的。

新冠肺炎給不少社區和家庭帶來了沉重的打擊,摧毀了所有人的安全感。有人要找替罪羊,於是,仇視亞裔的事件便頻頻發生。有意思的是,《華盛頓郵報》還在楊文中嵌入了競爭對手《紐約時報》關於大量仇亞事件報道的鏈接。那麽,該如何治療這突發的仇亞病疫呢?楊安澤說,大喊「不要種族歧視亞裔人」不會有用,需要的是行動,而他所開的藥方是:

「我們亞裔美國人需要通過使用前所未有的方式來擁抱和展示我們身上的美國性。我們得站出來,幫助我們的鄰居,捐贈用具,投票,穿戴紅白藍(筆者注:美國國旗的顔色),給救助組織捐款,盡我們所能促成目前的危機儘快結束。」

捅了馬蜂窩?

楊文於4月1日下午在《華盛頓郵報》網站一經上綫,後邊就鞭炮點火般地爆出了600多條評論;在推特上,更像是大節時的烟火,到第二天時就已經燃放出了6000多條評論。這些評論不少火藥味濃烈,幾乎是一邊倒地反對楊氏療法。有人直呼對楊氏大失所望,以後再也不會支持他了。而這些批評之聲主要來自亞裔。

《初來乍到:回憶錄》的作者黃頤銘,在推特上道出了極大的揶揄和不屑:「早就給你們說過,楊安澤就是個叩頭如搗蒜的成大叔。去他媽的,你個美國孬種。你真的認爲有著一個可以說出‘中國病毒的總統的國度,會因爲你穿戴紅白藍就會把你當成自己人了嗎,你個菠蘿包子?」

行將扮演《復仇者聯盟》系列中唯一亞裔英雄「尚氣」的加拿大演員劉思慕,在推特中稍微客氣一些:「夥計耶,我可要說不了,我們群體毫無疑義地抵制這篇文章。」

韓裔演員連尚業,言簡意賅地聲明「不是這樣」,却加了四個著重號。

楊的本家,笑星杰妮‧楊真的穿著一身紅白藍,跑到街上散發消毒巾和寫著「我是美國人」的簡歷,還舉著寫有「你不對我‘仇恨犯罪就請按喇叭」的告示。

楊的另一位本家,《華爾街日報》專欄作家楊致和告訴美國電視機構說,楊安澤拿到了擴音器,說話時就應該先稍作思考才行。

楊安澤在文中還提到二戰時「日裔美國人爲了表明他們是真正的美國人而以最高的比率志願參戰」。這故事一直在中國知識分子中廣爲流傳。然而,日裔美國人却提出强烈異議。

二戰時,12萬日裔美國人被非法趕進10個集中營,其中最有名的是蘋果園集中營。據此命名的蘋果園委員會,就是爲保持這段歷史記憶而成立的。該委員會共同主席布魯斯•恩布雷告訴國家電視機構說:楊文「讓人感到似曾相識。據老人們回憶,當年一些組織就是指示他們要做‘優秀的美國人,而做個美國人本就應該足够了的」。

網上百科《傳承》的創辦執行主任湯姆•池田說:楊提到二戰時的日裔美國志願兵,儘管開始時他們確實是自願參軍,但是,後來政府開始從集中營徵兵。「實質上,他們是從監獄中被征兵役,別無選擇地爲將其家人囚禁於鐵絲網後的國家而戰。」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熱內•田島-彭尼亞在推特上回應楊文,貼出了她叔叔穿著軍裝和她祖父母的合影。照片是在鐵絲網後的集中營中拍的。「從軍和捐軀,從來就不是通往被接納的金門。認爲非得冒著生命危險才能屬於這個國家的想法令人氣憤。」

大潮下的逆流?

楊安澤的文章發表兩個月後,美國黑人喬治•弗洛伊德在光天化日之下死於白人警察德雷克•沙文膝下的視頻,震撼了美國的靈魂。

不少人第一次感到,美國社會真的存在著嚴重的種族歧視問題。絕大部分美國人,無論種族,都覺得抗議者乃至暴力抗議者的怒火可以理解。不少人,包括各個族裔,都直接參與了抗議。就是從心底不認同打砸燒搶的人,也會在此時三緘其口,以給遭遇不公的人發泄的機會。

就是在這樣一股排山倒海式的大潮中,却汹涌著一股不爲一般美國社會知曉的暗流:美國的漢語網站、漢語論壇和漢語社交媒體。

其主帖大多是從他處轉載,沒有來源,也沒有作者姓名,不少都是宣告性的文章,沒有佐證,沒有推理,却滿是亂情式的宣傳鼓動。其後的大部分跟帖則更是只有一兩句話,武斷、粗魯,擲地有聲,不少用語都無法在文明場合裏轉述。

綜述起來,這些信息所揭示的世界主要有以下幾點:

西方社會根本就不存在針對黑人或其他少數族裔的歧視。恰恰相反,西方社會給了他們太多的優惠待遇。上學和就業等優惠政策都一味地向他們傾斜。社會福利更是被他們獨占,因而培養了一大批懶人,懶惰則代代相傳,成了美國社會永遠抹不去的瘡疤。政治正確使黑人成了不能碰也不能說的新型上層種族。

黑人不僅沒受歧視,他們還是最歧視亞裔的族群。他們依靠優惠政策搶占了亞裔的升學和就業機會,還最瞧不起亞裔,動不動就對亞裔動粗、行竊。

他們被捕、被拘禁、死亡率高,是因爲他們犯罪率高,罪有應得,根本不是因爲美國執法和司法不公。

抗議者打砸燒搶,毀壞文物,完全是某種文化革命再現。

白左在歐洲開放穆斯林移民,在美國放縱拉美移民,一味遷就黑人和拉美裔的特權要求,放縱示威者打砸燒搶,說明西方民主社會已經末日來臨,整個歐美社會已在迅速步南非取消種族隔離政策後的失敗後塵。

最讓華裔憂慮的還是,自己的孩子在美國學校裏受白左思想熏陶,支持乃至參與黑人的抗歧視運動。

除了發布以上論點,他們還跑到請願網站,大量簽名幷捐款保護警察。

模範少數民族?

有人會說,網絡、自媒體的東西都是人家瞎掰的,不足爲憑,不必當真。也許吧,只是,這種一般認爲不必過分顧忌社交後果情况下的言論,或許更能反映一個群體的真實心聲。而且,上述不少說法雖然挑戰智力、情理下限,不忍卒讀,但在某個層面上,却不過是楊安澤文章的翻版:楊安澤呼籲亞裔表現得更加美國。

在未到美國之前,我就聽不少美國朋友說,中國人在美國被尊爲模範少數民族:聽話、不惹事、不犯法、重視教育、勤勞肯幹、成功富有。聽了這話,心裏自然很是受用,也覺得理所當然,咱們中國人嘛。

默默無聞、逆來順受、息事寧人絕不是自由社會中任何種族的模範行爲。

雖然來美國後,我漸漸覺得模範少數民族的說法味道不對,但是,也沒有深究。初讀楊文後,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楊安澤在呼籲我們做個名副其實的模範少數民族。這次重讀,才發現他在文章中幷沒有出現過「模範少數民族」一詞,不過,文章的意思還是非常明顯。當然,他還列舉了二戰時日裔美國兵的事迹。

幾乎是衆口一聲,大家都說「模範少數民族」一詞是加州大學社會學家威廉•彼德森在1966年1月9日發表於《紐約時報雜志》上的一篇文章中提出的。我認真研讀了原文,幷沒有找到「模範少數民族」一詞。文章倒是用了「問題少數民族」一詞。而這,正是模範少數民族提法的癥結所在。

彼德森文章的題目是《成功故事:日裔美國人的做法》。文章一開始就說,若論哪個族群在美國受到的不公正對待最多,沒人會想到日裔,但是,日裔二戰時被關進了集中營,大部分人丟失了全部家當,所有人都受到了非人的待遇。受此不公的日裔美國人不怨天尤人,依然默默無聞、兢兢業業地在夾縫中尋找幷非高端的上學、做工、創業機會,所以,與問題少數民族如美國黑人等迥異,極大比例地過上了富裕、安定的生活。

文章發表的上世紀60年代,正是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風起雲涌,開始結下豐碩成果的年代。文章完全忽略美國黑人被迫爲奴、任人販賣、毆打、宰割的血泪史,却拿一個比例極小的成功個例說事,其目的顯然不是樹立模範,而是鞭撻問題。

其實,所謂的模範民族從來就不會像描述的那樣美滿。老愛提及二戰時日裔美國兵事迹的人却往往忽略掉:將近300名日裔寧可被捕坐牢,也决不上戰場;5589個美國出生的日裔寧可放弃美國國籍,也拒絕被關進集中營。那些所謂自願參戰或被征赴役的人,其結果更是催人泪下:日裔組成的442戰鬥團奉命營救被困的211名美國軍人。三天惡戰之後,營救成功,然而442團損失整整800號人。英雄事迹?還是替人送死?見仁見智。但是,你能責怪日裔美國人對楊安澤提法的憤怒嗎?

華裔、韓裔、印度裔、猶太裔,後來也都擠進了所謂模範少數民族的圈子,但是,你若稍微瞭解美國社會就會知道,默默無聞、逆來順受、息事寧人絕不是自由社會中任何種族的模範行爲。恰恰相反,公民社會會竭力鼓動其成員以任何形式積極參與社會治理:有話就說,有理就講,有怨氣就要發泄。實在沒辦法了,還得祭出違法暴力抗爭。

「沒有正義,就沒有和平!」是這次不少抗爭者打出的標語,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自由社會的運作理念。

抹不去的文化印迹?

儘管不少亞裔明星用最爲美國俚語式的腔調,表示了對楊安澤的不屑,但是,只要稍稍吹開表皮,還是不難發現亞裔文化的痕迹。就是這急於表現出最地道的美國表達方式本身,也從反面映襯了其內心深處的自卑:瞅見沒有?我可比你更美國。

亞裔作家最喜歡用的書籍名字,就是「Typical American(典型美國人)」的某種形式的變異。黃頤銘用的「初來乍到(Fresh off the Boat)」,就是談美國新移民時最常規的用語。他在推特上回復楊安澤的回帖時說:楊不該「建議人們表現得更美國,因爲我們沒有做任何事情來引起人們對我們美國性的懷疑」。然而,黃在這整個過程中竭力表現的就是,他可是比任何人都更美國了。他還在另一條推特中,貼出一張他穿著美國國旗在和一堆美國女人狂歡的照片。

劉思慕出生於哈爾濱,5歲時移民美國,在推特上抵制楊安澤的呼籲後,又馬上跟了一貼:「澄清推特:我全心全意支持我們大家(人類)都應該在這次危機中站出來,盡力而爲。」

至於楊安澤的提法到底錯在了哪里,還得等一位美國黑人指出。

辛迪加專欄作家勒納德•匹茨開篇明義:楊給亞裔的建議「絕對是能想像得到的最壞的建議。確實,壞到令人痛心……很難想像有比這更淺薄、更令人憤怒或更無知的建議。我們每人當然都得盡力緩解(新冠)危機,可這爲什麽非得是亞洲人的特殊任務?他們爲什麽非得向種族主義白痴們證明自己?」

他接著說,亞裔是種族主義的受害者,種族主義問題是種族主義者的。「亞裔沒有義務向那些追打他們、朝他們吐痰的人證明自己。治療偏執狂者的仇恨不是他們的工作。不是的。治療偏執狂是偏執狂們自己的工作。」

看到沒有?楊安澤文章問題的本質,不是要讓人表現得更美國,而是要人向那些歧視自己的人表現得更美國,而是表現的方式不是回擊那些歧視自己的人,進行抗議和鬥爭,却是更加努力地表現,像是將功折罪似的。

楊安澤的召喚、亞裔對楊氏召喚的批評、漢語網站上對抗爭運動的咒駡,在某種層面上,所反映的都是同一個心態。亞裔傳統上都來自威權國家,就是在自己的故土上也不曾有過真正的主人翁感,往往會討好當權者,以求得一口息事寧人的生息。到了新大陸,這種凄惶感依然揮之不去,不僅自己謹小慎微、遵紀守法,更對那些喜歡抗爭鬧事的人群嗤之以鼻,充滿激憤。西方文明剛開始在東方傳播時,中國知識分子羡慕之至,但是,當他們有機會到了西方,看到人家社會似乎雜亂無章,於是大失所望,不少甚至退化爲保皇黨。

殊不知,積極抗爭、主動參與,正是西方社會發展的動力。當亞裔坐在自己靠勤爬苦做、省吃儉用掙來的舒服居屋中對黑人充滿鄙視時,不少黑人在競技場上變幻著驚人的絕技,在演播室裏創作著精妙的作品,在權力的長廊中規劃著新的運作模式。當亞裔還在思考著如何爭取到別人的認同時,不少不受亞裔待見的族裔已經當仁不讓地宣告自己的主人翁地位。不錯,宣告的方式之一就是抗爭,包括暴力抗爭,乃至打砸燒搶。

(舒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