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疫情頻發的世界

  一個世紀前的西班牙大流感,造成全球約10億人感染、3000多萬人死亡,是人類史上最致命的傳染病,但在18個月內便完全消失,而其病株從未獲真正辨認。
  2020年1月末,世界衛生組織第六次拉響了「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的警報,這次是針對發源於中國武漢的「2019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
  這種警報機制,是在十多年前俗稱「非典型肺炎」的「重症急性呼吸綜合征」(SARS)冠狀病毒疫情結束後才著手建立的,而前幾年造成沙特和韓國共500多人死亡的「中東呼吸綜合征冠狀病毒」(MERS-CoV),並沒有被抬到如此的高度。換句話說,截面像王冠的冠狀病毒,是在2020年才首次被世衛組織列爲「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的防範對象。
  而作爲絲狀病毒的埃博拉病毒,已經兩次「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另外三次「機會」,都給了貌似球狀的病毒,分別是甲型H1N1流感病毒、野生型脊髓灰質炎(小兒麻痹症)病毒,以及導致小頭症的寨卡病毒。
  近十多年來,雖然人類頻拉疫情警報,但每次疫情所造成的實驗室確診死亡人數,最多不超過2萬。這跟歷史上病菌(如鼠疫杆菌)導致的動輒死亡數萬、甚至上千萬的疫情相比,已經算幸運了。
  這種「幸運」,還會不會延續呢?
  冠狀三「毒」鬧亞洲
  如今暴得大名的冠狀病毒,其實我們在2003年非典時期已經有所耳聞了。即便是所謂新型冠狀病毒,也被多次用於形容新發現的冠狀病毒。比如,2018年中國科學院武漢病毒研究所發現了一種能感染猪的SADS冠狀病毒,它在剛曝光時也被稱爲新型冠狀病毒,還上了當時的央視新聞聯播。
  所以,這次的新冠肺炎病毒,被世衛組織命名爲2019-nCoV,中文完整譯名應是「2019新型冠狀病毒」。僅在口語中,人們可以用並不精准的「新型冠狀病毒」來代指。
  迄今爲止,已知曾感染人類的冠狀病毒有7種,除了冠狀三「毒」(SARS-CoV、MERS-CoV、2019-nCoV),另外4種僅能引起輕微的呼吸道感染,一般人未聞其名。
  但你要知道,普通感冒的病原體超過100種,鼻病毒是其中最主要的,同時約有10%的普通感冒是人類冠狀病毒導致的。也就是說,我們從小到大少不了親自與冠狀病毒打交道。
  儘管如此,人類對冠狀病毒的認知還遠遠不够。因爲絕大多數冠狀病毒並不會傳染人,對它們的研究也就很不充分。全球蝙蝠病毒數據庫(DBatVir)顯示,科學家已在近200種蝙蝠身上發現超過4100種病毒,其中冠狀病毒就超過500種。
  這數百種野生的冠狀病毒中,有感染人類潜力的並不少,並且這些年總會有幾個通過中間宿主傳給人類。引起普通感冒不要緊,要是引起嚴重的肺炎,並且在人際傳播,就構成了公共衛生事件。而這在過去的近20年中,可謂接二連三。
  2002年在中國暴發的「非典型肺炎」,元凶就是以蝙蝠爲自然宿主、但在中間宿主體內變異後形成的SARS冠狀病毒。截至2003年8月7日,非典患者全球累計8422例,涉及加拿大、新加坡、越南等32個國家和地區;造成全球死亡919人,其中中國死亡829人(含香港300人、臺灣180人)。
  再說「中東呼吸綜合征」(MERS),源頭可能也是蝙蝠,而中間宿主是單峰駱駝。該疫病2012年在沙特現身後,3年內傳到20多國,但絕大多數死者位於沙特境內,所以未得到國際上足够重視。2015年5月,該疫病在韓國醫院意外擴散,7個月內導致韓國38人死亡、近1.7萬人曾被隔離;直到2018年10月,韓國才再次宣布MERS疫情結束。
  以上這兩種冠狀病毒所引起的人類重症,主要流行地都在亞洲。如果說SARS冠狀病毒只是傳染力强(R0=3),致死率一般(平均11%,境外略高),那麽MERS冠狀病毒恰恰相反,傳染力一般(R0小於1),致死率高(30%~40%)。這限制了MERS病毒的跨境傳播力。
  「2019新型冠狀病毒」與SARS冠狀病毒接近,基因組相似度高(中國科學院武漢病毒研究所石正麗團隊認爲,兩者在分類學上屬於同一病毒種),也體現出傳染力强的特點。而武漢方面的初始應對,却頗類似韓國當初對待MERS的態度,認爲疫病「持續人傳人」的風險低,結果鑄成大錯。
  世界衛生組織2015年列出了MERS疫情在韓國擴散的主要原因:醫護人員和普通市民對中東呼吸綜合征的特點認識不足;醫療體系防控措施不到位;在擁擠的急診室和多床位病房內與感染者密切、長期接觸;等等。這些在武漢之疫中,幾乎也都未能避免。
  與此同時,新冠肺炎存在一種較隱蔽的傳播源:腹瀉。其實在17年前的非典患者中,也有10%~20%的人出現腹瀉,是當時香港淘大花園小區暴發SARS疫情的主因。
  而「2019新型冠狀病毒」相比MERS和SARS的可怕之處在於,感染者可以在無症狀的情况下傳染他人。這讓集中收治患者、隔離其密切接觸者的「成熟」防疫措施,顯得百密一疏。
  結果就是,經歷過2003年抗非典大戰考驗的中國,却未能把「SARS冠狀病毒的近親」扼殺於搖籃之中。反而讓它走街串巷、與春運大潮叠加傳播,以至於在2020年1月末就破了非典的總病例記錄,引來了「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警報。
  在2019年末,遇上了傳染性比SARS可怕的新病毒,却用比對待MERS還輕慢的態度去應對,教訓是非常深刻的。
  安土重遷「埃博拉」
  近日,美國首例新冠肺炎患者,據稱在服用抗埃博拉病毒藥物—瑞德西韋(Remdesivir)後大幅好轉。但該藥還未完成走向市場的程序,並且在與同類抗埃博拉藥物的潜在競爭中處於劣勢,因此商家(加州吉利德科學公司)有意在中國進行更多臨床試驗。
  無獨有偶,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呼吸科主任王廣發染新冠肺炎後,曾公開宣稱「一種抗艾滋病病毒的藥對我很有效」。而衆所周知,艾滋病毒(球狀)和埃博拉病毒(絲狀)的源頭,都被懷疑與人類接觸猴子或猩猩等野生靈長類動物有關。如果抗艾滋或埃博拉的藥物對冠狀病毒也有效,會誕生一些交叉課題。
  埃博拉病毒於1976年才在剛果(金)的一個村莊被發現,但它和近親馬爾堡病毒的共同祖先歷史悠久,至少可追溯到1600萬年前。兩者所屬的絲狀病毒,在如今的靈長類、嚙齒類動物以及蝙蝠身上都能找到。這類病毒具有跨物種傳播的高風險,毒性以埃博拉病毒爲最。
  埃博拉出血熱,是當今最致命的病毒性出血熱。在世界衛生組織宣布的6次「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中,埃博拉疫情獨占兩次。兩次疫情先後發生於西非和剛果(金),第一次疫情的致死人數超過1萬,第二次也達2100多人。奇怪的是,這種暴發力很强的病毒,却很少漂洋過海爲害非洲以外的地區。這是爲什麽呢?
  在西非埃博拉疫情發生後,比爾•蓋茨專門做了TED演講,談到了疫情沒有擴散到歐美的三個原因:一是非洲衛生工作人員的很多英雄事迹;二是該病毒亞型的特性—不靠空氣傳染,等到患者有足够傳染力時,大部分的人已經病得臥床不起了;三是病毒沒有傳到城市,而這純粹是運氣好。
  即便如此,2014-2016年在三個西非國家中,全球最大的埃博拉疫情也導致了近3萬人感染,其中近四成死亡。而剛果(金)東部2018-2019年發生的全球第二大埃博拉疫情,是埃博拉病毒第九次禍害該國,可謂頑疾。
  既然世衛組織2016年12月就已宣布,由加拿大公共衛生局研發的疫苗可實現「高效防護」,那麽埃博拉病毒爲何還難以除根?
  首先,埃博拉疫苗必須保持低溫,而在缺少冷藏設施的非洲熱帶地區,疫苗很快會變得無用,而我們還沒有乾燥或不易腐爛的疫苗形式。鑒於非洲中部國家的窮人依賴從野生猴子、猩猩、鼠和果蝠等「叢林肉」中獲取蛋白質,未接種疫苗者仍有被野生動物身上的埃博拉病毒感染的可能。
  其次,針對埃博拉病毒的實驗性基因工程藥物,以及加拿大華裔女科學家丘香果發明的鶏尾酒抗體療法,由於療效、成本等問題,目前尚不清楚是否足以對埃博拉患者進行廣泛的治療。
  再次,很難拷貝過去的成功經驗。1966年,在天花病毒肆虐期間,一種被稱爲「環行疫苗接種」的技術—在被感染者周圍的「人環」中接種疫苗,將病毒困在免疫力强的人體內—阻止了病毒的傳播。但是,嘗試將這種技術與抗埃博拉病毒結合使用,會遇到問題。
  環形疫苗接種,需要一個穩定的政府或其他維持民事秩序的機構。可剛果(金)東部的埃博拉流行區,由若干獨立的武裝團體控制;一些民兵懷疑接種疫苗的動機,阻攔醫務人員進入居民區。而剛果(金)2019年發生的麻疹病毒疫情,造成約6000人死亡,更是重創了這個動亂窮國的基礎衛生體系。
  最後,科學家對埃博拉病毒如何致命存在分歧。的確,它的主流亞型(扎伊爾亞型)對人的致死率極高,但科學家仍不瞭解該病毒的所有機制。目前我們大致知道,該病毒的扎伊爾亞型可通過血液、唾液、排泄物等傳播,但通常在患者發病後才「人傳人」;而雷斯頓亞型(美國弗吉尼亞州雷斯頓市曾從菲律賓進口食蟹猴)可由猴子通過空氣傳播到人體,但人却不發病。此外,還有致死率很高的蘇丹亞型、一般不致死的科特迪瓦亞型,以及變異新型。
  讓人無奈的是,如果一種病毒不能對科研力量强的國家造成巨大威脅,那麽相關公司也就沒有太大動力去研發疫苗和藥物。埃博拉病毒在非洲「安土重遷」的邏輯結果,就是它在本土長期剿而不滅。
  流感成疫,病菌無情
  2020年2月初,鐘南山院士對記者表示,「2019新型冠狀病毒」目前在確診者中的死亡率「總的來說,並不是很高,特別是比起H7N9、比起MERS的死亡率30%、H5N1約40%的死亡率是低的,當然比普通的流感要高」。
  鐘南山在上述答問中,提到了H5N1、H7N9這些讓一般人無感的概念。它們都屬於禽流感病毒。
  禽流感病毒中,H3、H5、H7、H9四種類型可以由禽鳥傳染人,其中H5爲高致病性類型。2020年以來,我國連發5起禽流感疫情。前4起都是由新疆野生天鵝引發的H5N6疫情,最新一起是湖南邵陽市雙清區某養殖戶飼養的肉鶏發生H5N1疫情。幸運的是,這兩種亞型病毒都很難「人傳人」。
  另一種H7N9亞型病毒比較新,於2013年3月在上海和安徽率先發現;截至2015年1月,全國已確診病例134人,死亡37人。雖然出現了個別家庭聚集病例,但尚未發現「持續人傳人」。
  禽流感之外,勿小看一些特殊的流感病毒。像2009年的甲型H1N1流感,系在猪流感病毒毒株上,嵌入禽流感和人流感病毒的基因片斷。該疫情持續一年多,造成全球確診病例約1.85萬人死亡,包括美國3900人、中國大陸648人、印度502人、墨西哥482人。
  而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是人類史上最致命的傳染病—先是感染了西班牙國王在內的約800萬西班牙人,至1920年春季,造成全球約10億人感染、3000多萬人死亡。但該疫病在18個月內便完全消失,其病株從未獲真正辨認。
  今天的疾控專家認爲,包括野猪種群中的非洲猪瘟,以及作爲人畜共患病的禽流感、狂犬病、鼠疫在內的野生動物疫情,將在中國保持上升態勢,傳播給人的風險持續存在。
  值得指出的是,非洲猪瘟、禽流感、狂犬病都是病毒引起的;而鼠疫、霍亂、結核病是細菌引起的,前兩者是中國僅有的兩種「甲類傳染病」。
  相較於具有細胞壁的細菌,病毒僅由蛋白質外殼和內部的遺傳物質組成,形體極小,絕大多數要在電子顯微鏡下才能看到。史上最大新病毒「潘多拉病毒」,直徑不過1微米(即1000納米,或0.001毫米);而大多數傳統病毒的直徑在10納米到500納米之間,也就是不到0.5微米,比大氣中直徑小於或等於2.5微米的細顆粒物(所謂PM2.5)通常還小。
  所有的病毒,均可分爲RNA病毒和DNA病毒,各自又有單鏈和雙鏈之分。單鏈RNA結構不穩定,病毒容易變異,像「2019新型冠狀病毒」、埃博拉病毒、艾滋病病毒都屬於此類,所以較難在人群中根治。
  但對於大多數已知病毒,人類掌握了一種有效對抗的手段,就是疫苗—利用人自身的免疫系統提前識別危險,來構築防護堤。
  例如,在過去3000多年裏,天花病毒累計造成上億人死亡;而自從廣泛接種牛痘(類似疫苗)以後,天花發病率明顯降低。由於天花病毒後來只以人體爲宿主,最終天花在1979年絕迹,是被人類主動消滅的唯一一種傳染病。
  被人類科技降服的,還有絕大多數細菌。細菌比病毒形體大,能脫離人體生存,並通過河流、空氣、食物、自來水等幾乎所有東西進行傳染,在抗生素(青黴素等)發明之前很令人類頭疼。
  鼠疫杆菌曾在歐洲引發著名的黑死病,在我國解放前也多次流行,目前已大幅减少。但鼠疫仍在我國40種法定傳染病中位居第一位,主要在嚙齒類動物間流行,鼠蚤爲傳播媒介。
  霍亂弧菌污染食物或水,人類洗米水狀的糞便,是其存在的標志。全球每年因霍亂死亡十多萬人。近年來在亞洲和非洲的一些地區,發現了致死率更高的變異霍亂菌株。
  病毒和致病的細菌,合稱「病菌」。而病原體除了病菌,還包括立克次氏體、真菌、寄生蟲(比如瘧原蟲,有完整的細胞結構,但沒有細胞壁)等。
  這麽多病原體中,最讓人恐懼的還是某些未知的人類病毒。正如比爾•蓋茨所說,有的病毒可能讓携帶者毫無察覺地傳染到全球各地;病毒的來源可以是天然的,像埃博拉病毒,也可能由生物恐怖攻擊産生,後者能讓疫情慘上千倍。
  以巨大代價度過這次疫灾後,下一次,我們還會心存僥幸嗎?
(謝奕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