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流行歌曲的「開山之作」,《鄉戀》是1983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上最讓觀衆難以忘懷的一首歌,這是歌曲在創作、演唱上的突破。《鄉戀》曾遭批判,但也爲當時的文藝界吹來新風。
重新打造清亮斷曲
1979年,中央電視臺組織各路精英深入到三峽實地,爭分奪秒精心打造一部電視風光片《三峽傳說》。該片記錄長江三峽獨特的自然風光,介紹有關長江的地理、歷史、文化知識等內容。
擔綱該片編導的馬靖華,是一位在1970年至1980年代風格獨特、創作頗豐的電視導演。他創作的紀錄片突破以往紀錄片單純記錄景物或者單一綫索平鋪直叙的呆板、淺嘗輒止方式,注重突出人文色彩,主觀軸綫更爲凸出。這樣的風格在當時是很有新意的。
1979年12月21日深夜,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音棚裏,《三峽傳說》的後期製作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其中,編劇馬靖華和作曲家張丕基五易其稿的插曲《思鄉曲》,已經創作完成。該曲優美動聽、悠揚深邃,可是美中不足的是,聽起來未免有點曲高和寡,一般老百姓恐怕不容易唱得了。創作者們最初的想法,就是要創作一首讓老百姓都能唱、都愛唱的插曲……馬靖華在錄製現場焦躁地踱來踱去,想著片子的插曲不理想,該從哪入手修改呢?他陷入了沉思。
基於此,時任中央電視臺製作部主任的宋培福、總錄音師曾文濟、馬靖華、張丕基最終決定,全部推翻重寫。剛剛錄音完最後一版《思鄉曲》的青年歌唱家李谷一站在一旁也是心情複雜。
隨即,馬靖華留在辦公室連夜趕寫歌詞。在這一稿歌詞中,他打開了思路,把歌名改成《鄉戀》。歌詞內容講述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當王昭君離開家鄉秭歸踏上漫漫和親路時,家鄉的山山水水幻化成心目中的親人。於是,就有了那一串牽動人們記憶的歌詞:
你的身影,你的歌聲,永遠印在我的心中。昨天雖已消逝,分別難相逢,怎能忘記你的一片深情。昨天雖已消逝,分別難相逢,怎能忘記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愛,我的美夢,永遠留在你的懷中。明天就要來臨,卻難得和你相逢,只有風兒送去我的一片深情。明天就要來臨,卻難得和你相逢,只有風兒送去我的深情。
22日早晨7點多,馬靖華重新寫好的歌詞被送到張丕基的家裏,該稿便是現在的《鄉戀》。張丕基把詞稿拿在手上,越看越有感覺,優美真摯的歌詞畫面一下子就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他提筆趕快捕捉腦海升騰的那一串串音符……半個小時就完成這首歌曲旋律的創作。
23日夜,天空飄起紛紛揚揚的大雪,但這阻擋不了曾文濟、馬靖華、張丕基和李谷一等人錄製歌曲的熱情和迫切完成片子製作的願望。仍然是在那個錄咅棚裏,李谷一真摯、委婉、飽含熱泪的演唱,輕聲細語、娓娓動聽,一改過去高亢嘹亮的單一演唱方式,讓在場的工作人員聽得如痴如醉。
31日晚8點,在《新聞聯播》後的黃金時段,中央電視臺播出這部25分鐘的電視風光片《三峽傳說》,當年電視機還未普及,但優美抒情的《鄉戀》不脛而走。1980年1月1,日,《文匯報》發出消息說,昨天中央電視臺風光片播放的歌曲十分優美,得到大家的喜愛,絕大多數人當時並沒有聽到李谷一演唱的《鄉戀》,都在口口相傳。1980年2月初,北京人民廣播電臺《每周一歌》播放《鄉戀》,邊播邊教,整整一周。耳目一新的詞、耳目一新的油、耳目一新的配器、耳目一新的演唱,這首歌把家鄉比作愛人,勾起人們對故鄉、對親人、對生活的深情眷戀,在廣大群衆中産生極大共鳴,引發巨大反響。
新曲招致褒貶不一
可是,這首歌的脫穎而出與廣受群衆喜愛,也把李谷一及《鄉戀》推上風□浪尖,文藝界掀起了批判的軒然大波。巨大的爭議隨之而來,有人認爲《鄉戀》是「嗲聲嗲氣、矯揉造作的靡靡之音」。此曲李谷一並未用「氣聲唱法」而是用「半聲」或「輕聲」唱法。從節奏的變化、歌詞的人性化、旋律耻溫情、演唱的甜美上,《鄉戀》都多少顛覆以往經典革命歌曲的風格。旋律深沉舒緩,歌詞細膩感人,歌曲纏綿悱惻,如泣如訴。
1980年2月10日,《北樂音樂報》首先發表一篇《毫無價值的模仿——評電視片〈三峽傳說〉中的一首插曲》文章,繼而又接連幾期幾乎整版刊登對李谷一演唱《鄉戀》的爭議。
可是,10月8日,《光明日報》發表《李谷一與〈鄉戀〉》採訪稿。采訪稿肯定李谷一在音樂領域的探索,認爲這與整個時代改革的方向是吻合的。她的唱法表明「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美」。這篇采訪稿發表後,社會反響强烈,寫給報社和李谷一的信,「不出三五天就要裝一麻袋」。11月9日,《光明日報》開闢專欄《對李谷一與〈鄉戀〉一文的反應》,選登讀者來信。一位中學教師在來信中寫道:「只准長歌頌雅,不准演員采風,稍一離格,即爲異端,這符合藝術發展規律嗎?如果天天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而連一首《鄉戀》都要打入冷宮,甚至槍斃,恐怕中國歌壇上,就永遠只能欣賞『大海航行靠舵手』了﹗」
1981年除夕,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迎春聯歡會上,事先聽說鄧小平要來觀看晚會,李谷一與伴奏樂隊商定,領導一到,馬上起奏《鄉戀》,她要把這首歌唱給小平同志聽,讓他評評理。遺憾的是,那天鄧小平沒來,倒是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李先念參會了。李谷一抓住機會,毫不猶豫地唱響《鄉戀》,博得全場的熱烈掌聲。
孰料,1981年12月,《人民音樂》發表《時代與音樂美的關係及其他》一文,指責「《李谷一與〈鄉戀〉》的社會效果是作者運用誇大、歪曲事實的手法取得的」。
在乍暖還寒的年代,描述思鄉、離情的歌曲基本沒有,人們普遍的認識裏,歌詞要寫得很革命,曲子也一定要寫得很豪邁、鏗鏘和響亮才行,《我的祖國》就是思鄉最好的表現形式。戀、美夢、情愛這類觸及人們心靈最軟處的歌詞,過去幾十年裏幾乎沒有音樂作品觸及,而《鄉戀》將這些讓人們臉紅心跳、春心萌動、春情蕩漾的詞彙一起在歌中進發出來。李谷一的演唱更是將輕聲、氣聲、半聲貫穿整首歌曲,情到深處的抽泣腔更加重依依不捨的離情。
針對這種官媒不播、台下照唱的針鋒相對的現象,著名詞作家喬羽對張丕基一針見血地說:「《鄉戀》的爭論是文藝界的凡是派和改革派的爭論。」
歌曲正式解禁
這首莫衷一是而且反對聲漸增的歌曲,命運出現轉機是在中國首開先河的1983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上。
1983年第一届中央電視臺春晚,是一場簡單、樸素,充滿變數,卻生機勃勃、令人非常難忘的春晚。當時爲了把晚會搞得更接地氣,讓廣大觀衆有一種親和力十足的參與感,節目組在現場設置開通4部熱綫電話,接聽全國老百姓點播節目。這一「讓百姓說話」的方式被視爲1983年春晚「根本性變化」的開始。當年,所有點播的節目都被寫在小紙條上,放在一個盤子裏。
從節目一開始,就不斷接到要求李谷一演唱《鄉戀》的電話。那年,李谷一接連演唱了7首歌,創下春晚演出記錄。觀衆看見李谷一,睹人思曲地想起那首與衆不同的《鄉戀》歌曲,就紛紛打電話來點播。
服務員把那些電話點播記錄條放在一個茶盤裏,端到晚會總導演黃一鶴面前,請示怎麽辦?黃一鶴問:「這麽多群衆遞上的條兒都點的什麽?」服務員如實回答大部分是《鄉戀》。」
黃一鶴犯愁了,明明知道這陣子很多人對《鄉戀》在各種場合「狂轟濫炸」的批評聲不絕於耳。可是,考慮政治敏感性,他不好擅自輕率作出決定。黃一鶴後來回憶說:「當時我心裏暈非常支持的,但是規定要執行:這桌禁歌,不能播出的。」作爲一首民間流行歌曲,《鄉戀》一度被認定爲「靡靡之音」,在春晚這樣一個面向全國乃至全世界的播出平臺能否推出?他一時拿不准。
正好時任國家廣播電視部部長、黨組書記的吳冷西就在晚會現場。黃一鶴沉思片刻後,機靈地示意服務員遞給上級領導去。服務員明白了他的意思,徑直將那個放置點播歌曲條子的盤子端到吳冷西面前。
無數點播《鄉戀》的紙條被一再送到吳冷西面前,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終於咬牙拍板發出「唱」的指令。此時,整台晚會僅剩兩三個應景的群體表演終場節目。黃一鶴後來回憶說:「哎呀,當時真是高興極了!馬上告訴現場指揮,找一個嘴最快的人,把這些點播條報出來,證明確實是觀衆點的。」
這個實屬不易的、迅捷作出的決定,令李谷一驚喜和感動不已。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千感慨一下子涌上心頭,音樂響起,已是泪水滿眶。她馬上放開那婉轉動聽的歌喉,深情地唱響了歌曲。後來,她在談及此事時感慨道:「觀衆的熱情可以改變中國的文藝政策,了不起!」
這首低緩抒情、柔美婉轉的《鄉戀》,簡直就是改革開放’初期文藝界的一顆「信號彈」,使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國歌壇爲之耳目一新,像一股清新的風吹蕩著人們束縛已久的心扉,讓人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藝術享受與感情共鳴。
之後,很多次演出,觀衆都强烈要求演唱《鄉戀》。看到觀衆的支持,李谷一常常情不自禁地泪流面。
1984年3月,中國唱片上海分公司舉辦「群衆喜歡的唱片盒帶15首歌曲」評選,《鄉戀》在問世後的第六個年頭獲獎。
2008年,在「全國流行音樂盛典暨改革開放30年流行金曲授勛晚會」上,《鄉戀》獲得改革開放30年流行金曲勛章。
2018年,在改革開放40年的紀念活動中,李谷一獲得中共中央、國務院授予的「改革先鋒」稱號,公示詞中稱贊她「始終將自己的藝術實踐與改革開放進程緊緊相連,用歌聲見證改革開放的豪邁壯舉,用作品抒發祖國的豪情、民族的豪邁、人民的心聲」。她演唱的歌曲《鄉戀》被譽爲「改革開放後第一首流行歌曲」。
(春紫/文)
中華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