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我老婆開放一點。」鐘展說。
　　「我希望我老公能保守一點。」鐘展的妻子說。
　　在一間一面牆都是玻璃窗的房間，30多位男女坐在木地板上，兩兩相對圍成一圈，公開地談性說愛。屋內一張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性愛玩具，還有繩子、羽毛、皮鞭和眼罩。就連巧克力，也做成男性生殖器的樣子。
　　鐘展和妻子正參加一場「前戲沉浸式體驗」，這是重慶姑娘羅南希從美國帶回來的一種新的性治療方式，從2019年底開始，她也在北上廣深四個城市組織了7次工作坊。
　　「什麽是前戲？你對前戲有什麽期待？前戲應該持續多長時間？」羅南希直接拋出三個問題，參與者開始相互吐槽。有女生說，她討厭男生直接插入，完事後就睡著，沒有任何交流。有男士沮喪地表示，女方很少主動做前戲，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工具人。還有夫妻抱怨說，前戲太短，雙方不够投入。
　　羅南希認真傾聽著，接下來是五感練習。參與者開始隨意走動，任意兩兩對視。隨後，房間燈光調暗，音樂響起，所有人又隨機分成兩組，一組人戴上眼罩平躺在地，另一組人則對其進行撫觸，但不會觸及身體關鍵部位，比如用羽毛拂過手臂，溫熱的蠟油滴在皮膚上，感受身體。
　　參與者逐漸放鬆，覺察自己的性偏好。鐘展和妻子開始坦誠地溝通，他到底想要什麽。到後來他們又做了很多嘗試，讓彼此身心愉悅。「我受益最大的並不是這些性技巧，我會去思考怎樣讓兩性關係變得更好。」
　　這也是羅南希的初衷，從愉悅感開始，在體驗和趣味中，幫助學員拉近親密關係。作爲一名性治療師，羅南希教人學習性技巧，開發性潜能，她希望參與者在課程中體會到愛與被愛.「件不只是啪啪啪，不只是抽插，那是最刻板的印象。」在羅南希的講演中，性是如此生動又日常。
　　失去子宮以後
　　接觸羅南希之前，鐘展與妻子已經一年多沒有性生活了。兒子出生時，妻子大出血、羊水栓塞，那一刻，鐘展覺得有一把錘子直接砸進自己的腦袋。經過幾個小時的搶救，妻子終於被救了回來，代價是，她的整個子宮被切除。
　　子宮切除後，陰道縫合，只剩下五六釐米，也變得乾澀。不僅是生理上，妻子的心理也在遭罪，她開始覺得自己成了殘疾人，甚至懷疑自己還是不是女人。很長一段時間，鐘展安慰妻子，照顧她的情緒。
　　「我當時想，如果跟老婆永遠做不了愛，我就想辦法把自己閹割，陪她過一輩子。」鐘展後來一想，他把自己物理閹割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手術做完兩個月後，鐘展和妻子才第一次嘗試做愛，却發現根本無法進入，妻子因爲疼痛無法放鬆。一個多月後再次嘗試，依然以失敗告終。妻子感到害怕和抗拒，兩人只好暫時放棄。
　　然而，一年多的無性婚姻，性已經成爲一個無法規避的話題。有一天，鐘展終於借著酒勁爆發了。他直白地說出了自己的需求，妻子是受害者，他也是受害者。妻子不開心他心疼，而他的性需求只能靠手。
　　「平時我會要求多一點姿勢、玩法，她會覺得好變態。」鐘展自認是一個欲望强烈的人，他需要性，需要與妻子的溫存。這段表白他用了好幾個感嘆號，語氣絕望又沉重，妻子似乎受到了觸動。
　　在認識羅南希之前，劉安和男友也面臨同樣的問題，他們無法做愛。第一次見到男友的陰莖，劉安就感到恐懼。一想到這個器官要進入到自己的身體，她更加抗拒，本能地夾緊雙腿，男友根本無法進入她體內。
　　初夜的失敗讓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劉安又和男友嘗試多次，都接二連三失敗了。她有些心灰意冷，有時很沮喪，甚至開玩笑和男友說，「換個人就好了。」好在男友包容又有耐心，兩人一起面對，嘗試做出改變。
　　「在性壓抑當中，他們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就願意去突破，去學。」羅南希說，大部分向她尋求幫助的人，在婚姻生活中遭遇了真實的性障礙。他們大多在30-35歲，中年已婚，有著較好的教育背景，渴望性的快樂，又不知如何探索。
　　羅南希被咨詢最多的問題，就是夫妻沒有激情，性生活不和諧。「其實大部分人不是性的問題，是感情出現了問題。但是他們以爲是性的問題，揪著性不放，性經常成爲他們的替罪羊。這部分人真的是有痛點在那裏，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無法釋放。」
　　體驗前戲
　　羅南希原本讀戲劇出身，後來在美國學習性學。透過性，她也解開了對父親的心結。羅南希說，因父母離異，家人對父親充滿抱怨，她後來才意識到，兩性關係中，男女都在起作用。「那個瞬間讓我特別感觸，讓我更加堅信我要學習這個。」回國後，她在深圳成立了一家公司，開始專注綫上綫下的性治療工作。
　　目前，羅南希開設的課程內容以性技巧，性愉悅爲主，其中也涵蓋性心理和性健康的知識。「如果是那種非常壓抑的人，一般會單獨找我做心理咨詢。」羅南希說，一部分女性想通過私密的方式來解決，她會做一個愛撫療愈，大部分學員則參加「前戲沉浸式體驗」這類團體課。
　　從下午1點到6點，「前戲沉浸式體驗」整整5小時。像這樣的工作坊，去年每兩個月辦一期，在一個城市開課一次，一期大概30人左右。開課前，羅南希和她的團隊多次開會，反復推敲課程存在的問題，甚至一句話的表述。
　　羅南希的團隊現有五人，除攝像，其他都是女生。助教老師Laura曾是一個性玩具測評師。她體驗各種各樣的玩具，然後把自己的感受記錄下來。
　　開場前，Laura會展示形狀各異的性玩具，挨個講解它們的功能，學員們興高采烈地圍了上來，體驗觸感。之後，南希拿著一些性器官模型，帶領學員認識身體構造，科學認知前戲。
　　「每個人要分享，他們願意去溝通，集體效應就會出來，.更多人就願意坦白。羅」南希說，她和學員們會先做溝通練習，學習男女不同的性反應周期的知識，拿出性器官模型講解敏感點。「有了這個氣氛之後，再開始做身體接觸，閉上眼，用椰子油按摩，聽人念詩，體會輕輕被觸碰的感覺。」
　　在課堂上，劉安聽到一個姐姐提問，她也是初夜不成功，對性生活很抗拒。羅南希告訴她，這種時候，男方的强迫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真正的辦法是兩人一起面對，用一種兩人都舒服的方式逐步探索。
　　「一方强迫另一方，尤其是男生强迫女生，感覺有點像强奸，這種狀態可能會加深你的心理創傷和陰影。」劉安說，做愛是爲了愛，而不是爲了做。
　　Laura在課堂上還會教學員如何捆綁。林靜靜也聽別的老師在綫上講過，老師講得複雜，她買了繩子，却連包裝都沒有拆過。直到看到了Laura的政場示範。Laura告訴大家，學習這些就是爲了在生活中使用，家裏沒有繩子，用絲巾、皮帶、膠帶，都可以。
　　示範之後，學員們兩兩一組，互相練習捆綁。林靜靜喜歡那種繩子劃過身體的感覺，打算有機會再跟男友試一試。
　　她並不羞於談到自己尋找性愛的愉悅。尋找快樂從來不是一件應該羞耻的事情。林靜靜說，自己仿佛被打開了，心中的種子正在持續長大。
　　整個課程中，鐘展總是忍不住去瞄妻子。當羅南希坐下來講課，他們開始逐漸放鬆，專注感受。「我們一直在互動，在嘗試。」上完課以後，鐘展的妻子說，「其實捆綁也挺好玩的。」
　　打開自己的方式
　　三八婦女節這一天，羅南希和學員們的慶祝方式是畫乳房。學員們用溫柔的筆觸畫下自己的乳房形狀，各式各樣，有深色的乳頭，也有微小的弧度。之後，學員們摘掉身上裹的紗巾，袒露自己的身體，她們開始互相贊美。「你的毛髮看起來很有生命力」，「你的形狀圓圓的好健康」。
　　除了前戲體驗工作坊，羅南希還開了女團課。七八個女生住在一起，進行兩天一晚的體驗。課堂上，大家穿著紗籠，隨音樂律動起舞，也可以摘下紗籠，坦誠相見，接受別人對自己身體的贊美。
　　羅南希曾在公衆號寫下她第一次在美國參加女團課的體驗。其中一個練習是女生們裹著紗布或裸體排在一起，用身體和四肢搭建一條長長的通道。老師叫它「産道」，每位女性都輪流穿過它。
　　在隊伍中，羅南希自然地晃動身體，發出呢喃。她形容，「像呻吟，也像是孤老女人的哀怨。」這時候，有人開始哭泣，當羅南希自己也去通過這條「産道」，被人體擠壓著努力往前爬，她也哭了。那時，她才體會到，人們習慣把情緒藏在肚子裏，忽視它。直到在一個安全的空間裏，才會覺察到自己隱藏的性壓抑。
　　而女團課，正是讓女人們打開自己的一種方式。Laura說，課堂上，她們配合音樂律動，釋放自己，不需要動作有多標準，能够放鬆就好。「就是一種野舞，隨心所欲的感覺。」
　　在上海的一場女團課中，Laura注意到一個學員，她肢體有些僵硬，並未真正讓自己輕鬆自在。當講述自己的經歷時，這位學員突然崩潰，她哭訴丈夫頻繁出軌，自己試圖挽回，丈夫却直白地告訴她，她給不了他想要的性生活，「在床上開過寶馬，就不想開卡羅拉了。」
　　Laura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她也有著類似的經歷。前夫出軌，經過長久的掙扎，兩人最終選擇離婚。她記得，有一次在一間酒吧，丈夫和情人突然出現，Laura沖著對方揮拳過去，直到被人拉開，Laura嚎啕大哭。
　　那天晚上，Laura把自己的故取分享給了這位學員，「我也是過來人，總是看不到自己的位置。」Laura說，她接觸的客戶中，很多女性總是優先考慮別人的感受，沒有顧及自己，總是去逃避。她們學習性技巧，初衷就是想挽回兩人的關係，她以爲性不和，其實是關係不和諧。
　　Laura不再糾纏這些問題，她選擇走出來。「雖然我很期待一個和諧的親密關係，可暈也要看這段關係是不是健康的。」
　　第二天，Laura發現這位學員不再傷心失落，開始選擇放下，她很開心。
　　重新找回快樂
　　Laura最近去東堯玩了一趟，和鐘展夫婦吃了一頓飯。參加完工作坊之後，鍾展和妻子終於結束了長期的無性生活，他們重新找回了性愛的快樂。
　　當妻子把孩子哄睡，鐘展會給她做一次椰子油按摩，然後一切自然發生。鐘展說，每次按摩，主要是讓對方身體放鬆，妻子整天帶娃很累。鐘展還爲妻子買了性玩具，她現在已經愛不釋手。
　　「她開心，我就開心。」鐘展說。通過學習，他更瞭解女性的一些想法，「你學的所有的技能，都使你活得更幸福。」在性愛中，他再也不是原先那個總會問對方爽不爽的男人了。
　　「我以前每天考慮的是怎麽掙錢，掙了錢去做什麽。現在我想的更多的是，我這輩子怎麽處理好親密關係，這個是最重要的。」周末，鐘展感覺最舒服的是，帶著大女兒和小兒子，坐在一桌飯菜前，一起吃飯。鐘展還時常在群裏「撒狗糧」，把妻子當女兒一樣疼愛。
　　劉安把學到的方法與男友分享，從撫觸開始，接吻和輕柔的撫摸，能讓她逐漸放鬆下來’逐漸積累安全感。
　　她也買了玩具，一點點調動自己的性趣。男友前期也做了準備，讓她放鬆下來，真正進入自己身體的東西，就從手指開始，從一個手指、兩個手指再到三個手指，劉安發現，這並沒有障礙。「他對我很有耐心，我放心把自己交給他。」
　　終於，初夜成功了。各種情緒涌上來，感動、喜悅，還有身體的愉悅感，都在告訴她，兩人的關係沒有被擊垮。她現在的心態也轉變了，看到兩個人共同面對問題時，「我能感受到對方的善意。」
　　劉安說，做愛一定是開心的，不能爲了做而做。「這是兩個人的事情，不能說我爲了滿足你，你爲了滿足我。就像兩個工具人一樣，那也沒意思，兩個人相愛才在一起的，肯定是兩個人一起高興，一起來做這個游戲。」劉安和男友一直在一起，「很感謝，他沒放棄我。」
　　工作坊的學員們也陸續反饋，羅南希看到了一些家庭關係的轉變，學員們的生活變得更有趣。
　　有一個男生讓她印象深刻，他有戀絲襪的情結，在工作當中，他又會接觸到許多女性。他很痛苦，一方面控制自己，另一方面又不能釋放自己的欲望，他的另一半又無法滿足。咨詢第二次後，羅南希很可惜自己沒有繼續跟進。
　　南希的困擾
　　「男生問，怎麽可以時間更長；女生問，怎麽才會有高潮。」羅南希綫上分享時總遇到類似的問題。
　　羅南希會從生物學和心理學的角度，逐條去分析。在綫下，她曾幫助兩三位女性在愛撫療愈中尋找髙潮點，「我幫她找，不是說讓她達到高潮，是讓她知道身體哪幾個點是敏感的，不敏感的。」
　　大部分綫上咨詢由客服解答，並推薦相應的課程。網絡上也不乏有人性騷擾，直接私信發暴露身體的照片，「老師，我想跟你做」，「老師，我意淫你怎麽辦？」羅南希都把他們看成病人，「我可以理解，這種幻想是健康的。」她說，但是警告一次，對方再發這樣的照片，她就會直接拉黑。
　　羅南希更多的時候是把它當成一條垃圾信息。她不太喜歡在網上說廢話，覺得浪費吋間，也不想每天盯著手機，瞎聊天。她很清楚，自己在綫下的感染力，遠比在綫土好。羅南希說，她更願意與人接觸，面對面交流情感，通過身體的方式講課，「我一定要讓他們體驗，而不是去說教。」她將以往學習的課程以及遇到的問題，一一整理出來，在體驗工作坊分享，「大家覺得好玩，又能幫助他們。」
　　目前，羅南希和她的團隊正在開發新的課程體系，每天小組討論到十一二點回家。前期課程注重趣玩和感知，最新一輪課程側重愛與被愛。「我們現在很多看似性技巧的課程，大部分都發到我們的學習群裏，但那些都是表像的，最終你還是要看到什麽是愛的部分。」
　　但現實的困惑遠比想像的多。在中國，兩性愉悅一直是一個禁忌話題，人們羞於表達自身的性欲望，很多人吞吞吐吐、顧車右而言他。羅南希心中有數，哪些是敏感部分，她不會刻意去觸碰底綫。她和團隊也在考慮後期的轉型與發展，比如少談一點性，轉向情感。
　　作爲性治療師，羅南希感受到，她自己在現實生活中去建立兩性關係和家庭，會遇到竟多的麻煩。大部分人認爲，性治療師很開放，給她貼標簽，「你是做這行的，很難去克服別人對你的想法。」
　　羅南希也擔心，「將來我的小孩怎麽看，因為這件事情，被學校的小孩欺負怎麽辦？」她常和男友討論，「目前哪些需要去做的，或者不能做的，未來會有什麽樣的影響。」
　　「因爲幹這行，又有多少男人能够支持你？30歲的羅南希意識到，她可選擇的機會正在減少，「也許他會很愛你，但是他不一定跟你走到最後。」（文中采訪對象劉安、林靜靜爲化名）
（勞駿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