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七一勛章」獻給爺爺

  魯迅在《〈守常全集〉題記》中這樣描述李大釗:「(他)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誠實,謙和,不多說話。《新青年》的同人中,雖然也很有喜歡明爭暗鬥,扶植自己勢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後來,絕對的不是。他的模樣是頗難形容的,有些儒雅,有些樸質,也有些凡俗。」
  不得不說,血緣是很奇妙的,這些描述用在李大釗之孫李宏塔身上,竟也如此恰當。但與魯迅眼中的李大釗相比,李宏塔身上的謙和色彩更濃一些。當被《環球人物》記者問及榮獲「七一勛章」提名的感受時,他說自己「不够格」;當提到他的紅色後代身份時,他說這不是榮耀,而是責任;當記者就一些他從政時的閃光點提問時,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這是該做的,沒什麼」。
  這種謙和的背後,是李宏塔放眼歷史的格局和眼界。「新中國成立初期,毛主席樹的各個典型都是響當當的。建黨百年來,爲了擺脫水深火熱,中華民族的犧牲以千萬計,有名有姓的共産黨員就有100多萬名,更別提無名英雄了。就是在這次授勛的29人中,也有3人已經犧牲或去世了。」
  在千千萬萬英雄的中國共産黨員中,李大釗是個響亮的名字。他是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傳播者,中國國家博物館0001號文物便是他英勇就義時的絞刑架。李大釗犧牲後,其子李葆華繼承父親遺志,投身革命,新中國成立後在水利部、安徽省和中國人民銀行擔任重要領導職務。
  在中國共産黨百年華誕之際,當李宏塔將沉甸甸的「七一勛章」挂在胸前,人們想到的是那句百年前響徹神州大地的吶喊「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百年後的今天,習近平總書記發表重要講話指出:「『七一勛章』獲得者都來自人民、植根人民,是立足本職、默默奉獻的平凡英雄。他們的事迹可學可做,他們的精神可追可及。他們用行動證明,只要堅定理想信念、堅定奮鬥意志、堅定恒心韌勁,平常時候看得出來、關鍵時刻站得出來、危難關頭豁得出來,每名黨員都能够在民族復興的偉業中爲黨和人民建功立業!」
  總書記的話讓我們深刻體會到從李大釗到李葆華,再到李宏塔父子一脈相承的精神力蔚。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平凡人,却在百年歷史洪流中挺身而出,或力挽狂瀾,或造福一方。李宏塔的一部家史,就是中國共産黨人百年來前赴後繼英雄史詩的縮影。
  「遇山不愁,逢水不懼」
  多年後,李葆華回憶起童年,特別提到了1919年北京大學的暑假。當時「五四運動」爆發不久,李大釗帶著全家從北京回到家鄉河北樂亭大黑坨,但沒有選擇在離家較近的昌黎火車站下車,而是在灤州下車後,雇一條小船順著湍急的灤河回家。在家住兩天後,李大釗又帶著李葆華來到昌黎五峰山,寄宿韓文公祠。
  「父親之所以帶我們乘船又上山,我想他主要是想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遇山不愁,逢水不懼』的人。」長大後,李葆華回憶那次經歷,讀懂了父親的用心良苦。這段經歷被李大釗寫在《五峰遊記》中。他抵達灤州後,憑吊起這裏曾經發生的灤州起義,那是1912年當地新軍爲響應武昌起義掀起的聲勢浩大的革命運動,「以衆寡不敵失敗,營長施從雲、王金銘,參謀長白亞雨(白毓昆)等殉難」。白毓昆是李大釗在北洋法政專門學校就讀時的地理老師,意氣風發的李大釗「感於國勢之危迫,急思深研政理,求得挽救民族、振奮國群之良策」。在校時,白毓昆就已看到學生請願開國會是「與虎謀皮」,勸大家「留熱血以供日後用」。灤州起義失敗,白毓昆被捕後大義凜然地說:「吾既為我主義而來,吾自當為我主義而死。」李大釗後來多次回憶起恩師,在1917年路過其就義之地時感慨萬千:「餘推窗北望,但見丘山起伏,曉霧迷濛,山田叠翠,狀若綴錦,更無何等遺迹之可憑吊者,他日崇德紀功,應於此處建一祠宇或數銅像以表彰之。」
  一批批革命者對少年李大釗影響頗深。1908年,在北洋法政專門學校求學的李大釗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築聲劍影樓」,所謂「築聲」即荊軻好友高漸離為其壯行的擊築聲,所謂「劍影」即荊軻藏於袖中的匕首。在水深火熱的年代,李大釗早已做好爲挽救民族危亡而隨時犧牲的準備。他在一篇短文中說:「人生的目的,在發展自己的生命,可是也有為發展生命必須犧牲生命的時候。因為平凡的發展,有時不如壯烈的犧牲足以延長生命的音響和光華。絕美的風景,多在奇險的山川。絕壯的音樂,多是悲涼的韻調。高尚的生活,常在壯烈的犧牲中。」
  李大釗和家人被捕當天,李葆華正在清華大學好友家中,因此躲過一劫。1927年4月28日,李大釗英勇就義,此時李葆華還不到18歲。沒了父親,李葆華要獨自在災難深重的舊中國掙紮。經過友人輾轉護送,李葆華秘密赴日本留學,直到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回到國內,參加抗日救亡運動。「遇山不愁,逢水不懼」的家風,幫助李葆華度過了最艱難的人生階段。
  新中國成立後,李葆華擔任水利部副部長,用腳步丈量祖國山河。在黃河,他帶隊歷時4個月,行程1.2萬公裡勘察;在淮河,他與水利部部長傅作義風餐露宿,挽起褲腳步行,最艱難時不得不租了3隻毛驢馱著行李,在洪澤縣走過30多公裡的崎嶇泥濘小路。在水利部主持工作的12年間,李葆華的足迹遍布長江、黃河、松花江、海河、淮河、珠江……航行在祖國的大江大河上,就像當年和父親在灤河上漂流。
  李宏塔與共和國同齡,由於父母工作極爲繁忙,才出生19天,他就被送到了一家市民托兒所,直到6歲才被接回家。在童年,李宏塔不但沒享受過紅色後代的便利,反而因為這個身份承受更多。
  1965年,16歲的李宏塔報名參軍,「那幾年不僅長了好的身體,同時也磨練了意志」,回憶起青春歲月,李宏塔感慨萬千。他被分配到江蘇河口農場,成為農墾兵,每日犁地、播種、插秧、除草、漚田。部隊糧食產量高,所以工作量更大,李宏塔身體瘦高,戰友給他起了個外號「大蝦」,但他一肩可以挑起100公斤的稻穀,是戰友中的佼佼者。幾年間,李宏塔從未和戰友說過自己的祖父是李大釗,隻有個別領導知道,他則在內心以這個身份激勵自己。部隊3年間,他被評為勞動能手、神槍射擊手、萬米遊泳能手。
  1969年,李宏塔從部隊退伍後,被分配到合肥化工廠成爲一名工人。「那時廠子按『連』分,化工廠是一連,生産毒性最强的六六六農藥」,每天,他和工友們都戴著防毒面罩上崗。由於突出的成績,李宏塔在1973年被廠裡推薦上大學,3年後大學畢業,他仍然選擇回到了廠裏,繼續耕耘在基層崗位。
  直到1978年9月,李宏塔被任命爲共青團合肥市委副書記,之後才走上領導崗位。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就是敢擔當、善作為
  在1919年的那個暑假,李大釗帶著李葆華來到昌黎五峰山韓文公祠寄宿,這是李葆華與父親朝夕相處的一段時間。1000多年前,韓愈提出「氣盛言宜」,認爲作家的詩文之盛取决於精神力量、道德和學識。在韓愈祠堂,李大釗寫下《再論問題與主義》,駁斥胡適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鮮明地說「我是喜歡談談布爾什維主義的」,並指出「先有一個共同趨向的理想、主義……不然,你盡管研究你的社會問題,社會上多數人,却一點不生關系。那個社會問題,是仍然永沒有解決的希望……也仍然是不能影響於實際」。李大釗的這種實幹精神,也傳遞給後人。
  上世紀60年代初,李葆華調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在當時的政治條件下,他以非凡的政治勇氣糾正了一些錯誤,不僅為4000多名被錯劃的右派平反,還在安徽放開農貿市場,允許農民在完成征購後將糧食拿到市場上銷售。主政安徽期間,李葆華在當地留下輕車簡從、埋頭苦幹、實事求是的名聲,當地群衆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李青天」。
  李宏塔說,從他記事起,父親就很少對他講人生道理。相反,他總是用實際行動給孩子做出榜樣,「在我們家,一向是身教大於言傳」。1987年,李宏塔調任安徽省民政廳副廳長,第一次去北京開會時,他順便看望了父母。一進家門,父親很吃驚,問:「你怎麽跑回來了?」李宏塔解釋說自己到北京開會,順便來家看看。李葆華開始批評兒子:「既然開會就要認真,領會會議精神,回去才能抓貫徹落實!你回家幹什麽?」李宏塔的母親心疼兒子,在一旁打圓場,李葆華卻繼續教育兒子說:「民政工作,就是直接做群衆,尤其是困難群衆的工作,一定要深入一線,真正了解群眾生活。」後來,李宏塔理解了父親的話:「他要求我不能搞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如果別人帶著我下去看,那看到的有可能不是真實情況。」
  李宏塔將父親的話記在心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被總結爲「反方向工作法」。在安徽工作的幾十年中,李宏塔至少有一半的時間在基層度過,調研的足跡遍佈省裡的每一個鄉鎮。為了看到真實情況,他每次下鄉都不和當地打招呼。他的做法是,專挑車進不去的地方,然後就近尋找農戶,讓他們引路。為什麼這樣做?李宏塔說:「一般農村愛養狗,看到外村來的生人,狗就汪汪叫個不停,兇得很,外村人根本進不來。」而由一位鄉親引路,狗就不叫了,鄉親們也會放下顧慮,反映真實情況。這套自下而上的調研方法,能夠真正發現存在的問題,「而如果讓縣裡安排、陪同,往往會提前安排好村民,隻給你看做得好的那幾戶」。
  就是用這套方法,李宏塔發現並解決了不少問題。有一年,安徽南部一個山區縣在夏季遭遇了洪澇災害,民政廳及時發放了救災資金和物資,但年底回訪時,李宏塔沒打招呼直接到了村裏,群衆紛紛圍上來,說根本沒人過問災情。後來李宏塔才得知,這筆錢被縣裡補了財政的窟窿。
  安徽是洪澇災害頻繁的省份。1998年,李宏塔走上省民政廳「一把手」崗位後,正值民政部提倡開展制定救災預案工作。李宏塔率先提出在安徽沿江地市推行救災預案,並親自一個市一個縣地跑,狠抓落實,還要求寫進政府的工作報告中。結果,預案剛一做完,就發生了1998年特大洪水。安徽有備而戰,災民安置得很好,得到民政部的高度評價。後來,預案隨著每年受災後的經驗教訓加以完善。在調研中,李宏塔還發現一些執行不力的情况,於是制定監督管理體系,確保預案的執行。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責任。」李宏塔說,爺爺的願望,現在已經實現了,「他當時宣傳馬克思主義,參與創建中國共産黨,就是爲了改變舊中國受人欺辱的狀况,改變人民貧困面貌。現在,帝國主義不敢在我們面前挑釁了,我們國家也全部完成脫貧」。所以,「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在新時代應當有新的解讀。李大釗是用寫文章和演講的方式,爲水深火熱的民族尋求出路,「但父親和我都不是通過寫文章的方式工作,所以我理解的這句話就是,敢擔當、善作爲。做事情要認真負責,該你做的事情要義不容辭,主動去做,而且要做得漂漂亮亮。」
  「我們隻有一個權力,為人民服務」
  不少合肥老市民對李宏塔很熟悉。在他們眼中,李宏塔不是廳長和政協副主席,而是一位騎著自行車在街頭穿梭的老大爺。時間久了,上班途中的長江路、六安路上,民警和小販也都認識他了。在安徽擔任領導工作的前20年,李宏塔騎壞了4輛自行車,穿壞了5件雨衣、7雙膠鞋。直到2004年,李宏塔才因年齡增大,辦公地變遠,換了電動車,他笑稱自己「與時俱進」。
  當時有人提醒過他,身爲廳級領導,騎自行車上班會讓副廳級領導「下不來臺」,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稱騎自行車可以鍛煉身體,至於其他領導,坐車隻要符合規定即可。有一次,有人看到李宏塔步行上班,因爲他當天下樓發現車子被偷走了,而公交車人又太多,於是步行過來。這些都是人們經常問起他的,而他總是說,「我父親當年在北京,每天從家裡到人民銀行上班都是步行」。他總是這樣,將別人眼中的「不尋常」詮釋成「理所應當」。
  從1981年開始,李宏塔就已經是副廳級,按照安徽省政府1982年的規定,他這一級別的領導,可以住70—95平方米的住房,但他卻搬進了55平方米的兩居室。這套住房在樓的最西面,冬冷夏熱,一家三口在此蝸居。調到民政廳後,李宏塔先後4次主持廳裡的分房工作,有將近200套住房分了出去,但他從未給自己分過一套。由於房少人多,李宏塔每次都是按照「先群衆、後幹部」的老規矩辦。1998年,面對最後一次福利分房的機會,李宏塔看到很多年輕同志住房差,還是主動放弃了機會。
  不少李宏塔的老下屬說,當時年輕的同事都對李宏塔的住房分配心服口服,因爲他帶頭約束自身,「他主動讓出來一套,就能多一個年輕同志分一套」。「難道這個過程沒有過掙紮嗎?」《環球人物》記者問。李宏塔說:「在化工廠的那段經歷,讓我有更多機會了解群眾。就拿我師傅來說,全家五口人擠一間半的小房子,連衛生間都是樓下公共的。所以我心裡是有數的,作為機關工作人員,已經比一般群眾強太多了。」在李宏塔的邏輯中,他要看齊的是老百姓,而不是領導幹部。
  關心人民疾苦,是從李大釗就開始強調的。1915年8月,李大釗發表《厭世心與自覺心》,與陳獨秀發表的《愛國心與自覺心》論辯。陳獨秀有感於災難深重的中國內憂外患,一方面呼籲國人喚起對愛國和自由權利的自覺,另一方面却悲觀感慨:「瓜分之局,何法可逃?亡國之奴,何事可怖?」李大釗就對這種悲觀論點進行反駁:「改進立國之精神,求一可愛之國家而愛之,不宜因其國家之不足愛,遂致斷念於國家而不愛。更不宜以吾民從未享有可愛之國家,遂乃自暴自弃,以儕於無國之民,自居爲無建可愛之國之能力者也。」李大釗寄希望於人民,稱隻有盡其在我,才能承擔起挽救民族、重建民族和國家的任務。
  李葆華曾回憶,中共北方區黨委開辦過第一個區委黨校。1926年春,他參加了黨校學習,趙世炎、陳喬年等紛紛授課,最後一課由李大釗主講。他在課堂聆聽了父親教誨,內容主要以李大釗發表的《土地與農民》爲藍本,後來毛澤東還將其收入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教材。李大釗說:「農民約占總人口的70%以上……中國的浩大的農民群眾,如果能夠組織起來,參加國民革命,中國國民革命的成功就不遠了。」中國人民雖然災難深重,卻擁有最強大的力量,這些教誨深深影響了李葆華和李宏塔的人生。
  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李大釗的仗義疏財是出了名的。當時他的工資每月有120塊大洋,這在當時屬於高收入,但李大釗却經常因爲資助他人過度,造成家裏日常開銷困難。還是蔡元培校長囑咐會計每月在李大釗的收入裏扣除一部分,直接交給李大釗夫人趙紉蘭,才保證了家庭開銷。這一點也影響了幾代子孫,李宏塔的同事回憶,每次單位組織的各類公益捐款,他都因捐款數額最大,名字排在第一位。
  1987年,38歲的李宏塔結束了在共青團系統的工作後,本有機會去地方任職,這樣也更利於仕途。但當組織部門徵求他的意見時,他想起了在共青團工作期間,親身感受到民政系統的工作是直接服務於困難群衆的,所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民政廳。「民政部門做的事就兩句話:爲黨和政府分憂,爲困難群衆解愁。」他將工作歸納為三句話:視孤寡老人爲父母,視孤殘兒童爲子女,視民政對象爲親人。這是新時代的「鐵肩擔道義」。
  一般人很難理解李宏塔的選擇,其實這同樣來自家庭傳承。在李宏塔還是少年時,曾有人給家裡送去幾袋新疆葡萄幹。李宏塔拆開一袋就吃,李葆華下班發現後,立刻對李宏塔進行批評教育:「我們隻有一個權利,為人民服務。做了一點工作就收禮物,這不是共產黨人幹的事。」他讓家人將葡萄幹退回,李宏塔吃過的那一包,也折價退款。
  2008年,李宏塔的兒子李柔剛結婚,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送了不少禮金。爲了不影響當天氛圍,李宏塔讓婚禮正常進行,但第二天,每個參加婚禮的人都收到了退回的禮金。如今,李宏塔的兒子已是不惑之年,現任國防科技大學電子對抗學院副教授。
  當中國共產黨進入下一個百年,李大釗家人的故事仍將延續。在和《環球人物》記者的對談中,李柔剛詳細地介紹了電子戰、信息戰等概念,以及當前國內外的相關情况。他深知自己在新時代所肩負的使命。李柔剛還記得1998年,正在讀大三的他加入中國共産黨時,對著黨旗莊嚴宣誓的情形。當他說出最後8個字「犧牲一切,永不叛黨」時,內心的震蕩令他終生難忘。因為,那是曾祖父、祖父和父親踐行過的人生選擇……
(楊學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