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車一路呼嘯的聲音已經持續兩天了，鄭州城裏的水還沒被抽乾，雨還在不停地下。人們的生活徹底被一場特大暴雨打斷了，水和電也都停了，信號斷斷續續的，連平時玩得最多的手機都成爲一個擺設。
　　7月20日下午4點01分，鄭州市氣象台第5次發布暴雨紅色預警信號：「鄭州市區及鞏義、登封、滎陽未來3小時內降水持續，累計降水量將達100毫米以上。請注意防範。」在此之前，10分鐘內，6個地鐵站臨時關停，多輛公交車停運，開往鄭州的列車遲遲無法抵達。
　　離沙口路地鐵站只有200米的小吃店裏，兩名員工正拿著臉盆，試圖把積水舀出去；附近的居民因爲下雨早早趕回家，出了地鐵站，路面下水道那兒的積水已經淹沒了小腿，許多人都在趟水過馬路；與地鐵站相隔7公里的商場正弘城裏的商鋪早早歇業，商場一樓的員工往樓上跑，他們看到水正從四面八方湧進來；CBD的上班族們也提前下班，許多人都在地鐵5號綫的中央商務站上了車。有人順利到家，有人收到停運通知，還有人剛好在雨水蔓延時進了地鐵站，被困在站臺幾百米下的隧道裏。
　　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一場超過了所有設施安全標準的雨。根據氣象台的數據，7月17日以來，河南省遭遇極端强降雨。在鄭州，7月17日20時-20日20時，三天的降雨量就達到了617.1mm，相當於以往近一年的降雨量。小時降水、單日降水均已突破自1951年鄭州建站以來的歷史紀錄。
　　雨越下越大，許多人被困在了雨中。
　　「天氣預報每天都說有雨，大雨還來不來？」
　　早上3點半，住在鄭州西邊的李將南騎著摩托出門了，只需五分鐘，他就到了老閃家丸子湯早餐店，離沙口路地鐵站B1口只有300米。這個時候，雨下得還不大，出門時他連雨衣都沒有穿，「雨淅淅瀝瀝地下。」他形容道。
　　早餐店門前有8層臺階，地勢較高，李將南只留意到地面一直是濕的。他到店裏先把肉處理好，再和麵，然後捏好第一批丸子等待早上的客人。
　　六點左右，旁邊的杭州小籠包店開始營業了，附近的酒店和網吧都開著燈，外面的雨一直沒停，李將南覺得這幾天下的雨和往常沒區別，只是時間長一些，「好像是前一天下午四五點就開始下了。」
　　半個小時後，李將南的丸子湯店開門迎客，最先來的是附近小區早起買菜的老人。到了七點半，店裏的人逐漸多起來，早高峰到了，許多上班族們都開始出門上班。
　　在過去的一周，鄭州城裏的雨一直斷斷續續地下，天氣預報每天都在說有雨，但城裏不一定每個地區都下雨。
　　河南省氣象臺在7月16日5點15分發布暴雨橙色預警，幷預計在未來三天的17日至19日，河南將迎來入汛以來最强降雨過程。本地氣象臺還提醒，「此次大暴雨過程會造成中小河流洪水、山洪及地質灾害的氣象風險高，幷易引發城市內澇及農田漬澇，需加强防範。」
　　但這幾天，暴雨一直沒下。7月17日下午，鄭州博主「鄭在發生」就問，「鄭州大雨還來不來？」當天的天氣預報顯示「今天白天我市仍以分散性降水爲主，且雨量不大」，有時天上的烏雲遮住了陽光，但眼看著有雨就是沒有落下來。
　　在當地電力局工作的吳典哲正在郊區上培訓課，他一直在關注雨勢的變化，基本上每天都能收到工作群裏的暴雨預警通知，同事都在密切關注各地因爲下雨電路故障的地段，隨時準備搶險。
　　張元古也在密切關注天氣變化，他是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醫生，也是一個喜歡關注生活中各種危險狀况的「生存狂」，只要出門都會帶著必備的求生物品，家裏也囤積了大量的壓縮食物，以備應對突發的自然灾害。
　　他在手機上看到兩小時內會下雨，但好像這幾天都沒有雨。到19日下午，全城都開始下雨，晚上10點多，張元古曾收到鄭州市氣象臺發出的暴雨紅色預警短信：鄭州市區降水量已達50毫米以上。這是鄭州市氣象臺發出的第一條暴雨紅色預警，三個小時之前，他看到的是橙色預警信號。
　　第二天早上六點，雨還在下，下了一晚上。因爲沒有排班，張元古心想今天不要出門了，路上肯定有積水。大概在7點左右，他又收到一條手機推送的通知，是鄭州氣象臺發出的第2次紅色預警信號。
　　葉薇薇還是和往常一樣，早晨8點上班。她家離沙口路地鐵站大概5分鐘的車程，出門時，她嫌麻煩特意換了一把折叠小傘，走出小區，地面上有淺淺的一層積水，還可以趟過去。
　　8點14分，葉薇薇從B3口進入沙口路地鐵站。該地鐵站在5號綫上，5號綫是鄭州最長的地鐵綫，一條環綫裹著城區，左邊大多是住宅區以及老城區，右邊則有許多高樓大厦，年輕的上班族們都聚集在這一地帶，環綫的右上方是鄭州的 CBD。
　　剛上地鐵，葉薇薇就看到領導在群裏通知，「今天早上雨比較大，大家先注意安全，今天遲到不計入考勤。」 她沒放在心上，就覺得今天的雨比前兩天下得大了，但不至於出現險情，「我們這邊夏天經常下雨，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
　　9點差10分鐘，葉薇薇從經開中心廣場站出地鐵。她繼續前往公司，路面已有好幾處積水，最深的地方剛好沒過脚面。開車的同事來得晚，一進公司就抱怨，「下雨天，車不好開，還添堵。」
　　早高峰時段，毗鄰金水河的主幹道金水東路已出現積水，在中興路附近水深已經到達汽車輪胎中間，有車輛陷於水深區域。
　　到上午9點過8分，鄭州氣象臺發出第3次暴雨紅色預警。與此同時，河南省內因爲强降雨多條鐵路綫區間被封鎖，列車降速行駛、中途停站、停運。機場已取消20多個航班，還有20多個航班延誤中。
　　在沙口路地鐵站附近，店鋪都陸續開門了。沙縣小吃的服務員當時感覺，雨下得越來越大了。她在外面走了五分鐘，打著傘，褲腿還是被打濕了。雨一直不見停，店鋪還是照常做生意。不遠處，二環支路的一個超市地勢較低，到11點時，積水開始漫進來，店員急忙拿掃帚掃水。
　　中午11點50分，鄭州氣象局第4次發布暴雨紅色預警。此時沙口路附近的店鋪都在午高峰時期正常營業，CBD的上班族們在寫字樓裏忙碌工作著。張元古在醫院工作群看到一條消息，有人在說負一樓的門診部進水了，「不要過來，不要出門了。」
　　提前放學、下班、回家
　　雨水是一點一點侵入的。到中午，河南省 15 條高速已經禁止所有車輛駛入。在鄭州周邊的高速匝道上，已經出現積水，在二廣高速1226公里處的隧道口，還出現了塌方。
　　下午13點07分，鄭州市防汛應急響應從IV級直接提升至Ⅱ級，這兩級的區別在於降雨籠罩的面積、傷亡人數、區域河流水位、流域水量。這一時段，人們仍沒有意識到一場特大暴雨即將來臨。
　　今年開始實行「暑期托管」，鄭州市管城區灕江路小學從暑期開始每天平均有40名學生來學校，學生們基本上是外來務工人員子女，以往都會被送回老家，今年家長們都報名了托管服務。
　　這些學生上午八點到學校，中午十一點半回家吃午飯，下午兩點半左右返校。大約一點半，班主任康老師接到通知，因爲下雨，讓學生提前放學。緊接著，老師們一個個打電話通知，「如果上面不通知，我們也不敢這麽做。」
　　下午2點20分，在正弘城上早班的李楨郝準備下班回家。當她去商場負一層時，發現東風路地鐵站已經被封了，只得去坐公交車。公交車站的人明顯比平常多，有人在網上查公交綫路，但一直沒看到實時動態，等了一個多小時，公交車一直沒來。她又從東風路走到下一個地鐵站關虎屯路，折騰兩個小時才順利搭地鐵回家。
　　到下午3點48分，鄭州地鐵官方微博發出第一條地鐵出入口關停通知，之前已經有6個地鐵站受到降雨影響無法再正常運行。張元古這時看到有人在傳「大學路那邊全淹了」，醫院裏也不斷有人說負一樓的水越來越多，有人扛著沙袋堵在門口防止水沖進去，還有一些人不斷從裏面出來，門診大樓也很快被淹了。
　　上地鐵時，李楨郝發現進站的人基本渾身濕透了，許多人和她一樣因爲東風路地鐵站關停走到關虎屯路。在地鐵上，她看到同事說正弘城一樓已經進水了，一些商鋪放下拉閘門，但水還是在不斷湧進，人都跑到了二樓，商場地下的停車場快被淹了，有車急匆匆開出來繞到地面。
　　沙口路地鐵站還在正常運行。下午兩三點，地鐵口的商鋪都停了一次電，沙縣小吃的店員們繼續工作，他們以爲，二十分鐘後又會來電。
　　但在二環支路上的火鍋食材超市，貨架已經被淹了一半，有人拿著水桶往外倒水，有人拿著撮箕鏟水，雨下得越來越大了，店員們發現無論往外倒得有多快，都跟不上雨水湧進的速度。很快，水位已經齊腰，店員們直接從商鋪裏游了出來，顧不上這些被淹沒的食材。
　　下午16時01分，鄭州第5次發布了暴雨紅色預警。隨後的一小時內，鄭州市一小時降雨量201.9mm，突破了中國大陸小時降雨量歷史極值。
　　超市旁邊有幾家火鍋店，營業時間是下午五點。泰式火鍋的老闆郭永益開車去店裏，一路被雨擋住了視綫，雨刮器忙不過來。到店內，剛好第三次停電，過了15分鐘，雨水湧進來，水位一下上升到桌子的高度。
　　「再不走就晚了。」郭永益帶著3名員工，匆忙開車離開沙口路。沙口路位於鄭州二環內，在老城區。路旁一側是高架橋，一側是上面通火車、下面通地鐵的涵洞。郭永益打算開車上高架橋，他看到高架橋下的路段積水越來越深。
　　上高架橋的車也越來越多，半個小時後，郭永益開車終於上了高架橋，他試圖看一下堵車情况，發現手機地圖根本無法刷新，信號非常微弱，打電話給家人也斷斷續續的。好在車有半箱油，他最壞的打算是耗到凌晨。
　　4點半，葉薇薇也準備提前下班。出了寫字樓，她才意識到雨下得有多大，雨傘只能遮住頭頂，全身很快被浸濕了。
　　4點49分，她上了地鐵。「大家可能都提前下班了。」 地鐵裏人頭攢動，葉薇薇希望以最快又安全的方式到家。
　　在CBD上班的鄧米也提前下班了。5點整，她在中央商務站進入5號地鐵綫，與葉薇薇是同一班地鐵，只是她在最後一節車厢。
　　鄧米今年26歲，因爲從事建築工作，她之前就留意了一下地鐵站的排水設計，在出入口都有排水裝置，即便下雨，地鐵也是相對安全的交通方式。「只要地鐵在運行那就表示是安全的。」鄧米心裏這麽想。
　　5點，鄭州市防汛抗旱指揮部發布緊急通知，當前防汛抗灾形勢十分嚴峻，爲了切實做好防汛應急救灾工作，經市政府領導同意，市防指决定自7月20日17時起將防汛Ⅱ級應急響應提升至I級。
　　鄭州市委宣傳部官方微博「鄭州發布」5點34分又推送了一條暴雨成因，不過這時候沒人關心具體原因，所有人迫切地想讓雨停下來，安全到家。
　　死裏逃生
　　一趟地鐵正常停靠了四站，經過人民醫院站時突然停車了。地鐵站在陸續關停中，在紫荊廣場站，兩列列車的相隔時間已延長至半小時。
　　5點30分，5號綫車上還有500人左右，地鐵在海灘寺站停下來。10分鐘後繼續往前開，下一站是沙口路地鐵站，但駛出幾百米，地鐵又在隧道裏停住。鄧米特意看了一下時間，5點40分。
　　列車員穿過人群來到最後一節車厢，進入車尾駕駛室，隨即地鐵開始倒退，與軌道發出刺耳的撞擊聲，車厢內的燈泡冒出火花。鄧米這才意識到，列車員正試圖將地鐵開回海灘寺站。
　　下一站是沙口路地鐵站，雨水正倒灌進來，水勢汹汹奔湧著，很快上升到地鐵底部。6點06分，地鐵第一節車厢和駕駛室的門都打開了。列車長讓大家趕緊往前走，人們在隧道的人行通道上排隊走，通道很窄，只站得下一個人。
　　葉薇薇在靠前的車厢先出來，她隨著隊伍慢慢走，朝著沙口路的方向。這時，隧道中間的水流就像一條湍急的小河， 「如果掉下去，那肯定是被沖走了，撞到地鐵上。」她緊緊抓著隧道左側的金屬繩索，越往前走，水位越高，越過臺階淹沒了脚面。
　　到6點42分，鄭州地鐵官微發布，「受持續暴雨影響，鄭州地鐵全綫網車站已暫停運營服務。」
　　葉薇薇在隧道穿行了一個小時，才走到沙口路地鐵站臺，最後一步邁上臺階才能抵達地鐵站，臺階完全被水流覆蓋，她把脚使勁往墻邊靠，在水流裏找到一個安穩的支撑點，一步一步往上挪。
　　後方行走的乘客，發現前方水勢過大，又退回了車厢，剩下兩百人，擠滿了三節車厢。鄧米就在其中，她還沒走到前一節車厢，就看到有人退了回來，之後門也被關上了。
　　此時，地面上的交通也處於停滯，多個路口的信號燈熄滅了。路上的行人不知道可以去哪兒，他們只能在暴雨中遵守一條安全守則：不要亂動。
　　晚上8點，滯留在地鐵裏的人群逐漸不安起來，車厢外的水位已接近窗戶的高度，車厢內，水位漫過了大腿。
　　許多人開始發微博、打電話求助。「不是早就救出來了嗎？」葉薇薇感到吃驚，她以爲地鐵還在運行。「鄭州發布」曾在8點02分發微博稱，「乘客被困鄭州地鐵5號綫隧道內，已被安全疏散。」
　　8點15分，車厢裏的水位到達腰部，地鐵停電，排風系統也停止運轉，車厢裏的空氣逐漸變得稀薄，一些人開始缺氧、狂躁、呼吸急促、流泪不止、行爲不受控制，站在鄧米身後的一位母親突然含泪對兒子說，「來，讓媽媽最後抱抱你。」
　　一旁的幾位男士提出拿滅火器破窗，車厢有一側水勢較低，他們看到窗外的水勢逐漸平穩，决定破窗，換一口氣。
　　鄧米一直沒吭聲，但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水位還在不斷上漲，她1米75的身高，水漲到胸部的時候，她覺得沒有獲救的機會了。
　　看著車厢外的水勢很快就要漲過頭，鄧米打電話給表弟交代了幾句，「如果我一個小時之後沒有聯繫你，你跟我媽說一聲，我很愛她，你有空幫我照顧她。」緊接著，她又和朋友委托了自己的身後事，希望對方替她向所有人道別。
　　8點30分左右，地鐵上方傳來脚步聲，車厢外有人敲玻璃。看到穿著工作服的救援人員時，車厢裏的人感覺松了一口氣，靜靜地等待救援。
　　很快，救援人員把他們一個一個拉出車厢，鄧米走在地鐵隧道裏，「那一刻真的什麽都沒想，只看著眼前的路。」
　　過了一小時，到9點30分，鄧米終於從地鐵站出來。出站口圍滿了人，都是被困者的家屬。鄧米看到表哥時，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他們相擁著朝高架橋的方向走去。
　　沙口路地鐵站附近還有幾家店鋪開著，他們也沒法回家，看地鐵裏出來的一些人凍壞了，又忙活著送來免費餐食。
　　誰也不知道，爲什麽地鐵站裏會有大量的積水。第二天，調查結果顯示：强降雨造成鄭州地鐵5號綫五龍口停車場及其周邊區域嚴重積水。7月20日晚6點多，積水衝垮出入場綫擋水墻，進入正綫區間，造成鄭州地鐵5號綫列車在海灘寺站和沙口路站隧道停運。
　　這一晚，高架橋上的車流還堵在原地不動，郭永益在車裏睡著了，他知道今晚是不可能到家了；一些人在停運的地鐵站裏躲雨，他們直接裹著衣服就地睡下；還有人在沙口路地鐵站入口焦急地等待，他們還沒見到親人，以爲還會有人出來。城市裏的路燈熄了，路上只有車燈在照明，還有消防車不停地呼嘯而過。
（徐黛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