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安溪:一座小城的反詐17年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晚飯時分,空氣裏彌漫著中式小炒的香氣,路邊的飯店人聲鼎沸。吳洋蜷縮在巷子的角落,不敢出聲。幾名男子緊追而來,找尋他和同伴的踪影。
  自從偷渡進入緬北,他們倆就處在失去人身自由的狀態,膽戰心驚度過了大半年,直到十多分鐘前從那個「魔窟」逃出來。他們在異國陌生的巷子裏飛奔,終於甩掉了「尾巴」,攔了輛出租車,報出目的地:中國國門。邊防人員查問,你在緬北從事什麽職業?吳洋說,KTV的酒水銷售。多日後,他回到福建省泉州市安溪縣,對家鄉的公安人員吐露了真話,「我被騙去搞了半年的電詐。」
  此時是2020年末,幾個月之後,針對像吳洋這樣滯留緬北的涉詐及偷私渡人員的勸返行動,在全國範圍內層層鋪開。包括安溪在內的許多縣市都收到了上級下發的紅名單,須在截止日期前,將名單上的人員勸返。
  安溪是重點地區,需勸返人數一度高居國內第三位。作爲中國大陸最早發生電詐案件的城市之一,過去的十多年裏,許多安溪人成爲電話那頭操福建口音、行詐騙之事的電詐犯,安溪甚至一度被稱爲「騙子之鄉」。
  詐與反詐之間的反復較量,在這個小城從未中斷。剛剛卸任安溪縣副縣長、公安局局長的杜雙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全國正在採取的(反詐)措施,我們都採取過,大家遇到的困難,我們以前也遇到過。」從某種程度上說,安溪反詐正是中國反詐的縮影。
  「紙醉金迷」吸引著年輕人
  19歲的吳洋是懷揣著賺錢夢來緬北的。2020年3月,交友軟件上相識一周的女生跟他提起,親戚在緬北開KTV,招募酒水銷售,每晚只需工作幾個小時,每月工資8000元,另外還有提成。
  吳洋和朋友都心動了。第二天,他們就啓程前往雲南省保山市。機場外有人接他們,開車到了邊境,準備偷渡。全國各地來的一二十人,被蛇頭帶著,在中緬邊境的大山裏穿行。天色已晚,山路陡峭,人隨時都可能墜落山崖。
  一夜之後,他們到達緬北,被一輛車接進KTV所在地。大樓前,有穿著軍裝、背著槍的人把守,樓內只有三四間KTV,其他房間門鎖緊閉。吳洋驚愕地發現,地下室裏還有一個水牢,裏頭的哀叫聲斷斷續續傳出很遠。
  看守給他們講解接下來的工作,吳洋反應過來,這是一個電詐集團。他需要操作三四個手機,手機裏只有一個不知名的社交App,看守說,許多玩網絡賭博的人都用這個App。不同的手機注册App不同的賬號,被拉進同一個聊天群,吳洋需要用話術打動網絡那端的賭徒,「我今天在某某平臺充了××元,賺了××元。」另幾個號立即跟上,「我也是,我也賺了。」以此誘使他人到該平臺充錢。
  電詐在臺灣興起於1997年,又稱爲「臺灣式詐騙」。福建警察學院偵查系副教授鄭震指出,2000年後,臺灣詐騙分子潜入大陸東南沿海地區建立詐騙窩點,實施詐騙活動,幷迅速在全國發展蔓延。
  安溪是福建泉州的下轄縣,與臺灣隔海相望,許多人從那時起走上了電詐之路。鄭震以福建各地公安機關破獲的128起電詐案件、抓獲的345名犯罪嫌疑人籍貫作分析,安溪縣獨占大頭,有146人。也就是說,案件受害者接到的電詐電話,有接近50%的概率,是安溪人打給他的。
  電詐在安溪很早就呈現「傳幫帶」的趨勢,甚至一個村都搞電詐,大家共同切磋,還有專門的「詐騙培訓學校」及「詐騙點子公司」。村民對此的理解是,詐騙自古有之,兩軍對壘時常用,是一種謀略,對社會帶來的傷害也僅是「騙騙人而已」,和偷搶幷不一樣。
  安溪縣委書記高向榮曾在魁鬥鎮看到一個「博物館」,裏面有不少因詐騙等行爲賺到錢的人物榜單。他非常不理解,「沒感覺這是一種耻辱嗎?」2017年,高向榮在全縣打擊電詐的大會上感嘆,有的鎮村不推不動、推也不動,幹部麻木不仁、熟視無睹,群衆不以爲耻、助長歪風。
  電詐最猖獗時,安溪境內一天發出的手機短信達上百萬條之多。設在安溪縣魁鬥鎮的移動電話通信基站是「全亞洲最繁忙的基站」。大大小小的團夥,每天用群發器不間斷發送各類短信,「六合彩特碼」「恭喜您中了大獎」「代辦各種文憑」,等待願者上鈎。
  對選擇幹電詐的安溪人來說,相較電詐,貧窮是更抬不起頭的事。安溪曾總結過涉詐人群的基本畫像:年齡小、文化程度不高、經濟條件差。電詐之風剛起時,安溪尚未脫貧,年輕人涉詐,是因爲想靠電詐掙錢。魁鬥鎮的一名村幹部曾總結說,農戶一年賺不到一兩萬塊錢,年輕人吃不了苦,不願幹農活,出去賺錢也沒什麽本事,再加上法律意識淡薄,很容易就學壞了。他們根本沒想過,這是犯罪。
  如今,安溪是全國百强縣,2020年的GDP 是757.41億元。縣裏的兩大重要産業,涉茶總産值250億元,家居工藝産業總産值超200億元,大部分人都在從事與這兩個産業相關的工作。兩大産業都因搭上了電商有了更快的發展。安溪有36個淘寶村,10個淘寶鎮。縣城裏流傳著不少做電商暴富的故事:現在開摩托,三個月後就可以開寶馬;有人白手起家,現在月入四五萬元;外省人來縣城學做淘寶,兩三年賺了一千多萬元。造富神話刺激著人們的神經,但與此同時,收入幷不均衡,貧困人口在一年前剛剛清零,全縣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爲2.5萬元,低於全國平均水平。
  吳洋一家人都在做家居工藝産品的加工,供貨給工廠。吳洋學電子商務,畢業後開了網店,想將爸媽的加工産品銷往外地。但網店銷量始終平平,期待的一夜暴富幷沒有到來,他轉而尋找其他工作,希望抓住緬北的「機會」改變命運。
  幾位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的年輕人也都有著相似的經歷。他們出生於農村,家境一般,學歷基本是初中、中專,子承父業、打工賺錢。
  大北、阿威家都從事家居工藝産業,和吳洋一樣,自家做産品加工,供貨給工廠,後來做電商,但生意始終不景氣。周振家有十幾畝茶田,早些年,他隨父親做茶農,經歷過百克鐵觀音茶王被炒到幾十萬元的年代。後來,鐵觀音價格回落,賺錢夢碎。他家的房子在安溪的山間,紅磚壘的兩層樓,外墻和二層都沒有刷漆,一層的墻皮斑斑駁駁。家門外是土路、草叢,走幾分鐘下山才能看見公路。周振一直想賺筆錢,至少去縣城買套房子,攢「老婆本」。
  相似的經歷,讓他們都渴望去緬北尋找商機。年輕人去緬北,有的是奔著電詐去的,更多的,則是從社交平臺、網頁彈窗上看到招工信息,做厨師、送餐員、酒水銷售,每月工資1.5萬元左右,遠高於他們在家鄉的三五千元。今年年初,短視頻平臺曾廣泛流傳一段視頻,低沉的男聲說,「這裏是緬甸北部,我生長的地方。歡迎來到我的世界,嬌貴的小公主。」緬北的「紙醉金迷」深深吸引著這群年輕人,他們冒險偷渡,期待命運在緬北被改變。
  緬北夢碎
  命運確實被改變了,但不是朝著吳洋希望的方向。電詐「工作量的考核」每兩周一次,如果沒有拉足10名客戶,要接受狼牙棍懲罰。更嚴重的,則接受電棍懲罰。吳洋因爲任務不達標,被狼牙棍打過。他的朋友不服管教,大鬧過幾回,被電棍狠狠教訓過。
  被困在電詐集團,吳洋吃不下也睡不好,一心琢磨怎麽能離開。工作手機裏沒有微信、QQ,他就在詐騙的聊天群裏觀察,誰和他有一樣的話術,再通過常用語縮小範圍,確定某個人可能會是自己的朋友。
  吳洋和一起偷渡的朋友就此接上頭。二人反復商榷,找到了一個可行的辦法。這天傍晚,看守們依舊外出拿飯,吳洋和朋友沖向正對後門的窗邊,抓住水管,借力滑向一樓。後門是整棟樓唯一無人看守的地方,且能通向外面的大路。二人用盡全力飛奔,沒有退路,終於逃離了這裏。
  吳洋的經歷幷不少見,很多年輕人被困緬北無法脫身。安溪縣劍鬥鎮的黨委書記易雷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鎮裏發現有一人在緬北失聯,通過在東南亞做生意的同鄉,拜托當地的商會找人,輾轉找到了其疑似踪迹。中間人說,他是被蛇頭以數萬元的人頭費賣給電詐集團的,如果要放他離開,他必須賺够這筆人頭費,沒賺够的話,需要交贖金。
  在短視頻等平臺上,講述自己從緬北逃離的人有許多,一個真實而殘酷的緬北被越來越多人所瞭解。四川大學南亞研究所教授戴永紅指出,緬北主要指緬甸北部的克欽邦和東北部的撣邦,中緬邊境雲南段1997千米,除了與德宏州相對的緬方一側爲緬政府控制以外,其餘地州緬方一側均爲緬甸地方民族武裝(以下簡稱民地武)勢力所控制。
  1947年,緬族精英與各少數民族首領共同簽訂了《彬龍協議》,建立聯邦制國家,承認民族平等與民族自決原則。但在之後幷未得到貫徹和執行,「大緬族主義」一直存在,遭到民地武的强烈反對,雙方的衝突也就因此爆發。緬甸政府軍和地方武裝力量長期爆發衝突,尤其小規模的戰事衝突已是家常便飯。
  如今,民地武勢力的生存空間被壓縮在了緬北地區,但雙方始終處於拉鋸狀態。雲南財經大學法學院實踐中心主任簡琨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民地武爲了獲取巨額軍費,選擇了走私、毒品交易、賭博、人口買賣等犯罪作爲財源。這也導致緬北地區出現了世界罕見的局面,以准國家的形式支持犯罪。因此,各類犯罪長期盤踞在我國西南地區,屢禁不止、打擊不盡。
  簡琨益說,刑事司法合作,有國家之間的,也有地區之間的。但如果要和緬北的民地武進行此類合作,則涉及一個重要外交議題,即如何定義民地武。據他所知,無論是我國國家層面還是邊境省級層面,與民地武均沒有簽訂此類合作條約。
  除此之外,還有多重原因使得中國的電詐團夥在此聚集。簡琨益在中緬邊境走訪時也發現,邊民的國別概念較弱,管理始終是一大難題。尤其是一寨兩國的地方,村寨一半在中國,一半在緬甸。村民說雲南話、用人民幣,手機信號是移動聯通,手機支付用支付寶、微信,孩子上學、家人看病都要跨境來中國,很可能一家人裏,哥哥姐姐住在緬甸,弟弟妹妹住在中國。
  在文化背景相似、來往頻繁的前提之下,電詐集團與緬北民地武更容易一拍即合,且便於偷渡。簡琨益指出,他們彼此語言相通、文化相通、認識相通,「前者想找保護傘,後者想要客戶,權力與犯罪很容易建立關聯」。
  緬北的人群也因此形成了魚龍混雜的局面。有當地人,有與之來往密切的雲南邊民,也有被吸引前往的犯罪首領、中層以及馬仔。網絡上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在緬北從事電詐的中國人有十多萬人。另外,國內還有許多人懷揣掘金夢偷渡前去,從事服務業。但多位回來的人坦言,在緬北從事服務業,難以賺到預想中的錢。
  針對犯罪分子及普通國人偷渡前往緬北幷從事犯罪,中國能做的打擊措施是有限的。簡琨益說,具體的案件辦理,一般需要借助雲南警方在邊境長期辦案形成的辦案路徑、辦案資源,甚至要借助民地武的力量來辦案。這種合作只能特事特辦、難以持續。中國也曾嘗試大規模措施,2019年10月,公安部刑偵局組織開展專項打擊行動,對緬北部分電信網絡詐騙活動嚴重區域的QQ、微信、支付寶、POS機等社交和支付賬戶封停。當時,許多在邊境生活的人反映,自己的賬號被無辜波及。簡琨益也指出,這些手段通常難以爲繼,且按下葫蘆浮起瓢。
  打擊力度開始進一步升級。今年4月8日,全國打擊治理電信網絡新型違法犯罪工作電視電話會議召開。國務委員、公安部部長趙克志强調,要嚴格落實地方管理主體責任,對一些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作案人員集中的地方要進行重點整治。相關地方要採取有力有效措施,加强涉詐人員管理。一名刑偵系統人士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上級對各地方提出要求,哪個地方去的人多了,要負責把人勸回來。簡琨益認爲,司法權力介入不了,某種程度上說,勸返是打擊緬北電詐最現實的選擇。很快,一場史無前例的勸返緬北行動在全國範圍內大規模鋪開。勸返人群包括涉詐和偷私渡兩類,幾位基層幹部都提到,此次目標是緬北「清零」。
  史無前例的勸返
  今年4月,安溪布置了「全縣防範治理緬北涉賭詐暨非法出入境違法犯罪百日攻堅」,要求「一個月拿出打擊戰果,兩個月見到管控成效,三個月基本解決緬北涉賭詐和雲南邊境非法出入境問題」。
  劍鬥鎮收到了上級下發的勸返紅名單,共有17人,這些人都有明確的緬北足迹,但幷無合法的出境記錄。劍鬥鎮在此基礎上,又自行進行摸排,發現該鎮滯留緬北人員共有700多人。對鄉鎮來說,準確摸排幷成功勸返,挑戰很大。正常情况下,入戶摸排的工作人員會要求村民與在外務工的家人用微信或者QQ實時定位,以此確定對方是否身處緬北。但有的時候,村民不願意配合。
  安溪作爲最早出現電信詐騙犯罪的地區之一,當電詐集團轉移出境時,安溪也有一部分人因此出境。所以,安溪對護照的管理非常嚴格,鎮黨委書記易雷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沒有求學、求醫等正當理由,村民是拿不到護照的。村民想去緬北,通常只能偷渡。當地人知道偷渡犯法,緬北又是敏感地區,因此不一定配合摸排,含含糊糊地說,家人可能在菲律賓,也可能在泰國,無法確定。易雷冰很强勢,「要這麽說的話,那不管在哪里,都要勸返」。
  勸返,重點在「勸」上。有的人早有歸意,只是等一個契機。全國各地的勸返公告中幾乎都有一條政策,即在某日之前主動申報返鄉的人員,一律從寬處理。劍鬥派出所所長特意在5月錄了一段視頻,「所有滯留在緬甸人員,如果在本月15日前,主動申請要回國的,公安機關鄭重承諾,你非法出入境的行爲,我們一概不予追究。」派出所民警給周振父親送去一份不追究的承諾書,周振立刻在邊境排隊做核酸檢測入境。村鎮聯繫上他是在5月9日,七天後,他告訴對接的村幹部,自己已經進入國門。
  還有的勸返則沒有那麽順利。一名17歲的女孩,隨鄰縣的男友偷渡去緬北打工,失聯了一年,劍鬥鎮依靠當地商會聯繫上她。女孩聽周圍朋友說,回國會被捕,心存疑慮,前後申報返鄉五次,又都取消了。她的父親開了個養猪場,鎮幹部連哄帶騙,如果不回來,你爸的養猪場就要被關了。女孩思索再三,最終才入境返鄉。
  這是勸返也是逼返,基層幹部將這類方法稱爲「土洋結合」。安溪縣針對此次勸返,出臺了「十三個一律」措施,其中有數條逼返政策。比如,凡是參與此類犯罪的,一律拆除其利用贓款所建違法房屋幷追繳涉案違法款項,一律沒收其贓款購買的商品房,已在該房産落戶人員一律遷出,已憑該房産就學的子女一律遷回原籍學校就讀。
  更爲嚴厲的逼返措施也在執行。湖北天門、廣西賓陽等多地都公告列舉了滯留緬北人員的戶籍信息,幷表示,如果不主動聯繫報備幷入境回國,將在數日後提請宣告失踪、死亡直至注銷戶籍。
  各地公告發出之後,有網友質疑,措施是否過激,幷涉嫌親屬的連坐制?簡琨益指出,如果將電詐人員的父母抓捕,即轉移責任、剝奪權利,屬於連坐。但從當前的情况看,各地的措施主要是停止福利供應,這是不同的概念。他認爲,一開始,勸返手段確實應該溫和,但如果對方一味頑抗,家人還通風報信,對這類人不應該再給予福利。
  但因緬甸疫情,中緬邊境出現了入境大擁堵。各國門每日能接收的回國人數有限,比如邊境小城瑞麗,每天接收不到100人,而在緬北一側排隊等待回國的,則有幾千人。李亮在一個月前終於踏入國門,他在5月中旬排隊做核酸,給了黃牛2000元,插隊進了緬方的隔離點。隔離點外,2000多名中國人在排隊。但當天進入隔離點的,只有530餘人。據他所知,一名5月26日去排隊的朋友,直到6月下旬才進入緬方隔離點。
  勸返的人群,以及原本就較難管控的邊民,給雲南邊境的防疫帶來極大的壓力。從去年9月至今年7月,瑞麗三次出現本土疫情,三度封城。當地一名疾控系統的人說,疾控中心有60多名工作人員,再加上聘用的40多名合同工,大家連軸轉,人手還是吃緊。
  記者瞭解到,如果某個村或社區出現涉詐人員,該村及村幹部的各項評比都會受影響。比如,多個縣市都規定,緬北窩點人員所在村(社區)一律暫停向上申請項目資金、財政獎補,一律取消「平安鄉村」等當年度各項評選資格。安溪規定,如果轄區內發生此類犯罪案件,幷造成全國性惡劣影響的,一律給予所在村或社區的黨支部書記免職處理,村或社區委員會主任依法責令辭職或依法罷免。出於村集體和個人利益的考量,不少基層幹部對涉詐問題十分敏感,不願多談。
  難以治本的基層反詐
  在安溪縣公安局原局長任上,杜雙路的案頭上,反詐始終是最重要的工作。安溪縣長坑鄉黨委書記也曾對媒體說,這些年經辦的文件中,最多的就是涉及電信詐騙,其次是計生服務,第三才是經濟建設、民生工程。
  安溪的電詐問題早在十多年前就進入公安部的視野。2004年,公安部在全國範圍內開展爲期兩個月的「打擊治理利用手機短信和網絡詐騙犯罪專項行動」。媒體報道,專項行動的主戰場在福建,而福建的重中之重就是安溪,時任公安部部長助理的張新楓提前兩個月抵達安溪,要求安溪率先啓動這項專項行動。
  但從效果來看,十餘年來,安溪的反詐呈現屢打不絕的局面。最初,電詐人員集中在安溪的縣域內,少則三五人,多則十幾人甚至幾十人,在樓房或平房內作案。安溪打擊的方式是專項行動,入戶走訪摸排,幷成立公檢法的專項打擊小組,專門負責此類案件的審查、結案。一開始,整治很有效果,電詐案件數量會有明顯的下降。但數據顯示,一旦專項行動力度降低,電詐活動立即捲土重來,案件數會迅速上升。
  杜雙路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發現電詐犯罪「低成本、低風險、低門檻、高收益」的局面幷未改變,必須要建立更爲長效的機制,才有可能遏制此類案件的發生。多年來,安溪在嘗試兩件事,一是管住人,二是提升發現能力。
  要管的人分兩類,一類是有電詐犯罪前科的人,一類是沒有前科的人。對於前者,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副教授趙炳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類似性犯罪,從事過電詐的人,再犯的概率很大。對於這類人,他認爲應進行污名化的懲罰,比如在其誠信記錄上、在公安部門的重點人員關注名錄上,應有特別標注。
  安溪在實踐中採取的辦法是,刑事處罰結束後,涉詐人員如果在安溪或者泉州務工,每個月都須去轄區派出所報到,一旦無故拒絕報到,會被列爲高危人員,採取措施。如果他們外出打工,則須時常在微信中與家鄉派出所民警實時定位、視頻聊天,證實自己不再從事電詐犯罪。
  安溪地處閩南,許多人依然隨宗族聚居,宗族觀念極强,好面子,各村因此有針對性地制定了村規民約。劍鬥鎮規定,一旦村民被發現涉詐、偷私渡,全村村民都會收到曝光短信,村廣播站也會通報。魁鬥鎮大嶺村則規定,對參與電信詐騙的,要寫悔過書在全村張貼。
  對於沒有電詐前科的人,有效管理則較有難度,安溪公安對此致力於提升發現能力。安溪建立了情報管控系統,採集轄區人員特別是重點人員的身份、就業、通信、住房、關係人和活動軌迹等信息,後期又專門建設了縣級反詐騙中心,由公安部門、銀行機構、通信運營公司合署辦公。幾方經過長時間的拉鋸、磨合,已經可以爲公安部門提供一定範圍內的大數據,對縣域內發生的電詐犯罪進行預警、資金攔截、涉案號碼封停、案件查證打擊等一體化工作。
  2017年,安溪被國務院部際聯席會議列爲「赴境外詐騙窩點作案人員流出地重點整治地區」。作爲犯罪輸出地,安溪派出不少民警,常年在全國各地破案抓人,駐在雲南邊境的隊伍始終有20多人,縣公安局全年差旅花費1000多萬元。但該縣一位多年從事反詐工作的民警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無論是在國內其他地方還是雲南邊境,安溪所取得的打擊效果是有限的。一方面,涉及跨省、跨境的警務合作,尤其是後者,合作十分有限;另一方面,還是案件發現能力存在問題。
  安溪不少鄉鎮都面臨空心村問題,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對於戶籍地管理者來說,如何將在外有正當工作的人,和在外從事電詐活動的人區分開來,幷不是容易的事。土辦法是靠群衆舉報,但此舉常有疏漏,不可持續。
  安溪更希望的方法是,通過支付機構、通信運營公司等提供的大數據進行研判。但安溪的反詐中心只能得到本地銀行、運營商提供的縣域內數據,難以跨省、越級調取縣以外的數據。陝西警官職業學院講師宋曉輝等人著文指出,相關部門有自建的數據庫,能爲電詐案件提供相應的信息,但不少部門會以涉及用戶隱私爲由,拒絕將數據批量移交給公安機關。另一方面,許多詐騙電話是由境外打入的,而且每天長時間、持續性打入,電信運營商對這些異常來電幷未盡監管義務,攔截、關停,銀行、網絡公司等都有相似的問題。「公安機關與電信、銀行等相關職能部門信息交流不暢、協作機制不順已經成爲辦理電詐案件面臨的重大阻礙」。
  幾位安溪受訪者認爲,基層單打獨鬥治標不治本,國家層面應統一協調,建立反電詐的大數據平臺。上述資深民警也指出,安溪在反詐方面,是國內時間最長、力度最大的,但至今仍未解決電詐問題,主要問題就在於此。
  他認爲,傳統犯罪的作戰指揮中心通常是由下往上建,但反詐中心應該從上往下建。國家、省、市、縣的運營商、支付機構有明確的責任和義務,幷將不同層級的數據彙集到反詐中心,形成大數據,統一分析研判,案發地、窩點地、犯罪輸出地才能密切合作,形成有效的電詐打擊網絡。「如果提升了發現能力,電詐犯罪會變成低收益、高成本、高風險的犯罪,拐點自然就來了」。
(徐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