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抗疫:從團菜到團防護服

  已經在上海封閉居家半月有餘的我,今天過上了最「富有」的一天:期待已久的鶏蛋、水果和包子終於拿到手了,它們無一不來自社區團購。
  自從疫情封控以來,搶不到菜、找不到跑腿成了常態。和許多身處上海的人一樣,「團長們」成了我們這段時間的衣食父母,爲大家弄來了牛奶、鶏蛋、蔬菜、水果、甚至蛋糕或牛排。有小夥伴感嘆:「我半條命都是團長給的。」
  許多平時沒和鄰居說過話,對業主群社區群避之不及的「社恐」們,這次都乖乖地四處入團,也意外體會到了主動分享、相互關心的集體大家庭的溫暖。
  然而,手機下單、開門拿貨的簡單動作,背後充滿了辛苦、變數和妥協。有的鶏蛋到了樓下,却不知道團長是誰;有的團長忙活一整天,却因爲沒凑够數量只好統統退款,還要遭受冷言冷語;有工作人員滿頭大汗將物資送到每戶門口,却遭遇「嫌弃」的目光;有天天睡地板的物業員工,臨時爲亂扔的垃圾做消殺時,會爲廢了一套大白防護服而心疼半天……
  更多故事的背後,是左鄰右裏因爲團結互助而結成的新友誼,是團長們爆發的高效技能和資源整合能力,是無數工作人員任勞任怨的付出,是大家在每個環節上的相互理解和包容。
  當每瓶奶、每個蛋、每袋米已經構成牽動整個社區的長鏈時,我跟志願者、物業人員們聊了聊,與大家分享Ta們這段時間的心路歷程。
  「多餘的水果全買下來,送給樓裡行動不便的老人們」
  熊俊,團長
  作爲旅遊從業者,熊俊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但誤打誤撞成了團長後,她才發現這件事的複雜性。好不容易統計好表格,又彈出各種退貨、加購、轉手的需求;與供應商好不容易溝通好,却可能因爲凑不够人數而流單。這讓她在輔導孩子上網課之餘,幾乎被各種信息淹沒。以下是她的講述。
  幾家盒馬直接關店,京東的配送時間也每天都在後延,最後還是社區團購最靠譜,因爲是直接聯繫供應商,只要有通行證就可以配送到小區。
  4月8號,我聯繫上附近一家Ole超市,對方說蔬菜、鶏蛋尤其搶手,一上貨,幾個小時就售罄,只有水果和肉類還能團購。
  剛把這則消息分享到樓棟群裏,就有好幾個鄰居說想買醜橘,還在群裏開了個接龍。醜橘是成箱賣的,一萬元起送,就是說要凑够九十幾箱。斷斷續續快接到40份時,大家開始擔心能不能成團,因爲之前不少接龍就是因爲凑不够數,接著接著就沒下文了。
  這時,突然有個平時很少發言的阿姨站出來,問了價格後直接說:「100份我都全部訂了,拿到東西大家再分,省得等凑够數到對方又沒有了!我錢轉給誰?「
  大家一片歡騰,都說阿姨威武!我想貨源是我分享的,團長就我來做吧。阿姨立刻加了我微信,給我轉了11000元,叫我趕緊去訂。
  我是做旅遊的,平時工作跟團長很類似,比如一個企業有三五百人的旅行需求,每部車上的人要怎麽分配,每個車長怎麽聯繫,怎麽統計名單、收款……和團購差不多,只不過,現在的客戶成了群裏的鄰居們。
  預估需求應該能達到數量後,我第一時間跟供應商確認好了保障,讓超市幫我留出份額,確保4月13號能送到。這期間不斷有人私聊我,問能不能加別的水果。
  「客戶」有需求,就要響應,這也是我的工作本能,我就和超市溝通,最後凑到了93箱醜橘,還附加了幾份蘋果套餐。
  做團長是個「力氣活」:要把接龍內容一條條複製到Excel上,標好貨品、樓層和室號,再一一收款幷核對。有人接了龍,到群收款時又沒反應,就得問清楚是沒看到還是不要了;後進群的人看不到前面信息,也不看群公告,反復問這團的是什麽,多少錢,後來我索性把群名稱改成了「Ole超市醜橘群 4.13到貨」。
  遇到沒標房號的,我要不斷追問;重複接龍的合租租戶要反復確認;還有個鄰居,重複接龍了好幾份,我問了他後,才知道他想把多餘的水果全都買下來,送給樓裏行動不便的老人們。
  爲了梳理這些信息,我在電腦前忙活了2個小時,後來我老公也一起來幫我盤賬。後來大家說想買常溫食品,我又陸續找到資源,開了麵包團和肉腸團。有了幾次經驗之後,我定了團規:一旦截止,不再增减,成團不退,自行轉手。好在大家都很配合。畢竟我們做團長都是義務勞動,這份主動承擔責任的初心,相信其他人能感受得到。
  經過這次抗疫,我真的體會到整棟樓、整個小區都是一個共同體。大家都需要物資,但又必須非常小心,保護好自己,保護好他人,保護好大家,因爲同樓的陽性和密接都沒有隔離出去,風險一直都在。
  不過肉腸到貨的那天,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志願者晚上把肉腸送到每層電梯口,叫居民自取。十一點多,鄰居小夥子說他的肉腸不見了。第二天我們在幾個群裏問了好幾遍,就差查監控了,還是沒找到。
  我蠻心塞的,只好退了錢給他。至於誰拿走的,也不去研究了,就當做善事。到目前爲止,我已經給大家團了四次東西。好在我們樓最近集中團的東西差不多了,我終於可以有點自己的時間了。
  「不用商量了,我直接捐贈給你們」
  桑桑,志願者
  作爲給自己樓棟找來第一批防護服的志願者,桑桑說得最多的就是「沒想到」:沒想到素不相識的供應商會給他們捐100套「大白」;沒想到平常不算熟悉的鄰居都參與了樓棟募資;沒想到自己樓第二天就成立了志願者配送團隊……以下是她的講述。
  最初我們領團購和保供物資時,既有志願者送上門的,也有居民自己下樓取的。後來樓裏的陽性突然增加了,大家都有了危機感,不再下樓了,覺得應該由志願者統一配送。
  那天樓下有一批團購鶏蛋等著分發。大家在群裏你一言我一語,最後是一個男孩子主動站出來,帶著家裏的小推車,一戶一戶給大家送了過去。
  我當時就想,應該找一批防護服給志願者用。我從朋友那裏要到了一個供貨商的聯繫方式。起初想得比較簡單,就想按照市面價格買,後來我才知道,一套不含手套、口罩,包括鞋套、面罩的大白服,要120元左右,100套要一萬元上下。
  幸好,我在群裏說了想給志願者團購防疫用品的想法時,響應的鄰居非常多,有人立刻開了個接龍。我們之前團過不少物資,沒有哪次像這次一樣,接得又多又快。大家又叫我拉個募資群,我就稀裏糊塗當上了群主。
  一開始我還有點心虛,覺得自己就是提供貨源的,後面怎麽領用、分配,都沒有頭緒。加上自己工作很忙,外婆外公又快90歲了,每天要聯繫120到中山醫院吊鹽水,疫情對我們這種30多歲,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來說,真的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我剛和防護服供貨商通完電話幾分鐘,他就在微信上問我要地址。我說:不好意思,我們鄰居還在商量。沒想到他立馬說:不用商量,我直接捐贈給你們!
  我當時都懵了,因爲大家素未謀面,我只知道他姓徐,其他一無所知。推讓之下,他直接把貨發了過來,連800元的貨拉拉運費也沒收我們的。
  我趕緊在群裏分享了這個好消息,但心裏也很忐忑,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可以收到。因爲我們樓接下來幾天都有物資到貨,急需防護服,不能讓配送的志願者又出力氣,又冒風險。
  晚上7點出頭,我收到貨拉拉的短信,說已在派送。半個小時後,我在窗邊看到貨拉拉到了小區門口,趕緊拍了段視頻發在群裏,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群裏不停有熱心鄰居繼續尋找防護服貨源,比較噴壺、酒精、護目鏡之類的價格和規格,有鄰居主動請纓負責做表記賬,每天公示資金用途。前幾天經驗比較多的團長承擔起了招募志願者的任務,之前協助居委做核酸和發抗原的志願者則幫我把大白服帶回家,保管起來。
  有了防疫用品後,我們在群裏呼籲大家做志願者也更有底氣了,發放物資這件大事開始慢慢走上正軌。
  但後來我們又發現了一些問題:僅僅兩天,我們就用了十幾套大白,有協助做核酸的,有給陽性病人家裏送物資的。這樣算下來,資金可能撑不到解封。
  我跟住其他小區的同事交流取經。有的小區有志願者專門負責團購審批,用來控制團購數量;有的小區志願者按照時間段值班,四小時一班崗,正好用滿防護服的有效期,過了時間就不送貨上門了。我們樓的志願者團隊也商量,大家白天大多有工作,除了藥物、生鮮等比較緊急的東西,其他物資都集中在晚上配送。
  但前幾天晚上做完核酸後,好幾批物資同時到貨,志願者配送到夜裏兩點才忙完,還有許多人讓志願者幫忙拿自己的跑腿訂單。有鄰居提議給志願者募資發錢,志願者組長說:不缺錢,缺的是人手,缺大家配合。有願意每周勻出兩個小時空擋的,請入群當志願者。畢竟穿著大白服發東西總比自己防護不足,私自去拿包裹安全得多!
  「特別心疼,爲這兩三袋垃圾,浪費我們一套大白」
  劉羽翼,物業負責人
  約了一整天,我才跟劉羽翼通上電話,他第一句就是:「我手底下這幫兄弟姐妹真的不容易!」 物業是小區的第一道防綫,所有物資都要經過他們消殺才能發放。有居民怕團購的牛排在樓下太久不保鮮,不耐煩地催物業趕快送,他無奈地問我:「你說現在是吃牛排的時候嗎?」我窘迫地笑笑:「不瞞你說,我連鶏蛋都半個月沒吃上了。」以下是他的講述。
  我們物業經理的家在梅隴鎮那邊,屬於重灾區。四個主管中,兩個一直被封在家裏,小區就剩我和另一個主管輪班倒,48小時內,有一晚可以在沙發上睡個安穩覺。
  我們一共28位保安和保潔人員,平均年齡超過50歲,要服務四棟樓、700多戶、近2000位居民。大家都是兩班倒,每天7點忙到晚上8、9點。
  前幾天團購的東西比較多,我們也不分保安組和保潔組了,全變成搞物流的,一刻不停地卸貨、消殺,然後送到樓棟門口。我們經理在業主群呼籲:現在不是豐衣足食的時候,先解决溫飽!但有的居民團購了牛排,就很著急地催我們送,說牛排不能在太陽底下曬著。
  我們也很無奈:東西真的非常多,一批弄好,下一批又來,工作人員一刻不停,根本沒辦法給你仔細看包裝是麵包、牛奶,還是牛排啊。
  業主團東西的時候我們也跟著團一點。經理還出錢給樓裏的孤老送飯、送米麵。但有一次,我同事穿著大白送菜下樓時,正好碰上居民做核酸。他知道我同事是工作人員後,立馬跳起來質問:「你怎麽可以進我們大樓?你把病毒都帶進來了!」
  我沒法解釋。我們雖不是專業人員,但都看了很多視頻,學習了怎麽使用防疫裝備,大白也是每次都套上全新的,去過一個地方就扔掉,非常嚴謹。
  最麻煩的,還是缺防疫物資。剛封控時,我們訂的防疫物資沒到。手套、口罩、消毒水還有庫存,但面罩、大白、小藍都缺。大白才剩二十幾套,用起來的話可能一天都不够。
  幸好後來業主捐贈過一批,我們自己也找路子買了幾百件。最開始大白60元一件,後來90元了。現在每天居委會也發一些大白,都儘量省著用。
  除了消殺、運送物資,我們規定每三天收一次垃圾。但有一次居民生氣地反映:有人把垃圾直接丟進了電梯裏面!我只好趕緊叫人去清理消殺,當時特別心疼,不是爲了額外的工作,而是爲這兩三袋垃圾,浪費我一套大白啊!
  一開始,我們員工睡在地下室,在水泥地上鋪防潮墊和紙板。上星期我們陸續爭取到了兩個房間,還是睡地板,但可以洗澡了。
  大家都沒想到會封這麽久,剛開始封控時,氣溫不高,但這幾天最高都30度了。我一天平均在小區走一萬五六千步,保安、保潔他們肯定更多,沒有衣服換,很成問題。
  關在家裏時間長了,大家難免都有點脾氣。但我覺得疫情發生後,物業和業主的關係倒是更融洽了。坦白說,我們物業以前還行,但後來工資一直漲不上去,招的人一批不如一批,服務水平也在下降,老業主看到都搖頭。但最近,10個人裏邊有8個看到我,都說你們做得真不錯。
  前兩天,還有個業主直接給我們捐贈了8000塊錢,說3000塊錢讓我們買防疫物資,5000塊錢發給底下的兄弟們。他對經理說,「我知道你們做得很辛苦,很累。你們自己要防護好,因爲整個小區全部是靠你們的!」
(余一弦、胡雯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