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散風流別秦怡

  5月11日,送別秦怡的那個早上,上影演員劇團團長佟瑞欣從家裏拿了一朵鮮花。去華東醫院的路上,他一直拿著花,腦海中不斷響起:「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疫情中的上海,靜謐肅穆。佟瑞欣看著靈車從醫院緩緩駛出,最後離開視綫,這才有了「永別」的實感。
  「太安靜了。」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一切從簡,從來不願麻煩任何人,這是秦怡的個性。演員奚美娟回憶秦怡時提到,2016年兩人來北京參加第十次全國文代會。散會後,她本想照顧秦怡洗漱,94歲的老太太固執地拒絕了。
  「那我們坐在外面房間休息,等你洗漱完睡下後,我們再走。」
  「你們要是不走我就不洗了。」
  獨立頑强,身處逆境仍充滿能量,這是秦怡的一生。在一個世紀的生命刻度上,她經歷戰爭烽火,嘗盡悲歡離合。歲月蹉跎了容顔,却從未消磨意志,她曾將自己寫的兩首詩拿給鋼琴家孔祥東看,字裏行間依然是難凉的熱血。
  今年初,在秦怡100周歲生日當天,孔祥東和佟瑞欣合作,彈奏、朗誦了這兩首詩。其中一首這樣寫道:
  英雄好兒女,
  不負祖先萌。
  少年貴自立,
  永世葆青春。
  她的表演,她的創作,她的生活,都堪稱傳奇。佟瑞欣形容秦怡如同上影演員劇團,乃至整個上海文藝圈的燈塔,「她一走,我就變得不踏實了,就像心裏頭一個支撑你的東西突然沒有了」。
  「以前,我們只知道秦怡老師優雅、美麗;深入瞭解以後才會知道,她的美麗裏還有一份堅强。」佟瑞欣說,「她,因爲美麗而歷經滄桑;但她,也因爲堅强而愈加美麗。」
  16歲離家,開啓表演之路
  關於秦怡的美,作家吳祖光有過一個笑談:大家結伴逛公園,一隻孔雀總是不開屏,秦怡往它面前一站,啪,開屏了。當然,他還有過更爲詩意的贊美:「雲散風流火化塵,翩翩影落杳難尋。無端說道秦娘美,惆悵中宵憶海倫。」
  跟特洛伊故事裏的海倫相似,秦怡的少女時代歷經戰亂流離;但又不相同的是,硝烟中的秦怡,是一個革命者的姿態。
  上世紀30年代中期,小學畢業的秦怡進入中華職業學校學習商科。當時的她,經歷過「一•二八」事變中日軍對上海的殘忍轟炸,對帝國主義滿腔憤恨,渴望參與到保家衛國的戰鬥中。她加入校紅十字會,學習急救知識,爲抗日將士做背包、棉鞋、棉手套。
  1936年,「七君子」之獄轟動全國,秦怡是江灣鎮學生游行隊伍中的一員,在國民政府的警棍和高壓水槍下呐喊了一整天;1937年淞滬會戰爆發,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秦怡和校紅十字會的前輩赴前綫搶救傷員,「子彈就在頭頂飛過」。據她回憶,因爲年紀太小,她被3位前輩要求提前離開。「後來,他們3人都犧牲了。」
  1938年,秦怡做出了一個更勇敢的决定。當時,武漢保衛戰已經打響,秦怡帶著兩件旗袍和洗漱用具,在上海交大學生的幫助下,獨自登上了開往武漢的輪船。
  很快,她再一次從武漢奔赴大後方——重慶。
  當時的重慶彙集了一批文藝團隊,中國電影製片廠便是代表。在一次觀看進步話劇時,秦怡結識了導演史東山、應雲衛。在二人引薦下,秦怡成爲中國電影製片廠的見習演員,挂靠在廠內的中國萬歲合唱團。秦怡曾回憶:「聽說演員可以用舞臺將愛國精神和抗戰精神傳播出去,就沒有猶豫參加了。」
  3個月見習期成了秦怡演員生涯的第一步:舞臺上,她每天跟著團隊唱《天倫歌》《游擊隊之歌》《黃河大合唱》,指揮者是大名鼎鼎的盛家倫;舞臺下,她在攝影棚、剪輯室和道具間打雜,由此接觸到了電影的拍攝和製作;「下班」後,她留在廠裏觀看電影,埃洛爾•費林的《熱血男兒》、克拉克•蓋博的《叛艦喋血記》……
  那一年春節,17歲的「見習生」秦怡在同事家吃飯,隨後來了一位威嚴又瀟灑的客人。吃飯時,客人問她:「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在中國電影製片廠合唱團唱歌,兼當跑龍套的演員。」
  「那好呀!」
  「好什麽呀,整天在裏面混,沒什麽意思。我想去前綫,沒去成;我想去深造,又沒條件。」
  「那你們都唱些什麽歌?」
  「當然是抗戰歌曲。」
  「這怎麽能說沒意思?你們的歌聲將會激起千萬人熱血沸騰,有數不清的人在歌聲的鼓舞下浴血奮戰,你還覺得沒意思嗎?」
  這場對話,讓秦怡茅塞頓開,她第一次正視起這份工作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客人離開後,她把同事拉到一邊,詢問這人究竟是誰。同事吃驚地回答:「你不知道他?他是周恩來啊!」
  當時,周恩來是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負責人,在重慶文藝圈深受敬重。秦怡爲自己的魯莽懊惱不已,也因此更加用心投入表演工作中。
  成爲正式演員後,秦怡就像粘在了舞臺上,很快從龍套演成了主角。第一次演話劇《中國萬歲》,她還是個僅有四個字臺詞的龍套,到了1941年的話劇《大地回春》,她已經成爲實打實的大主角了。
  《大地回春》講述了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故事,秦怡飾演的女主角從前期深受封建禮教束縛,到在抗日洪流中尋找自我,最終發出「我要自由,我要重新做人」的呐喊。這幾乎是秦怡心路歷程的寫照,她也因爲動情的表演在山城一炮而紅——該劇連演22 場,場場爆滿。
  在重慶,秦怡演繹了許多反帝反封建題材的舞臺作品,偶爾也參演一些電影——受條件限制,當時的電影生産異常艱難。1943年,導演夏衍從香港回到重慶,成爲抗戰大後方文藝界的領袖。在一次戲劇創作座談會上,他說:「京劇有四大名旦,話劇也有『四大名旦』,白楊、舒綉文、張瑞芳和秦怡,不就是『四大名旦』嗎?」秦怡的名氣越來越大。
  直到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秦怡終於回到了闊別7年的家鄉上海。
  三種人生,酸甜苦辣
  秦怡的傳奇人生,有三條綫。
  第一條綫,是她的銀幕故事。解放前,她是話劇舞臺上的「四大名旦」之一;解放後,她是新中國家喻戶曉的電影明星。1949 年,上海電影製片廠成立,秦怡擔任上影演員劇團副團長,幷先後出演《農家樂》《鐵道游擊隊》《女籃5號》《青春之歌》《摩雅傣》《海外赤子》等數十部影片。她說:「我稀裏糊塗就演了很多角色,靠的是最樸素的『笨辦法』——學習和努力。」
  1956年,電影《女籃5號》開拍。這是謝晋自編自導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新中國成立後拍攝的第一部體育題材的彩色故事片。謝晋曾說:「我那會兒還是一個小導演,可秦怡早就是大明星了。但她很尊重我。當時拍攝條件不好,秦怡主動跟大家一塊睡通鋪房間,沒有一點大明星架子。」
  《女籃5號》裏,秦怡飾演的林潔以情感戲居多,幷沒有很多籃球戲,但她依然去籃球隊學習了兩個月,每天4點起床跟著專業運動員一起訓練。她說:「藝術創作離不開真實。我一定要親自『下』生活,才能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才能感動觀衆、對得起觀衆。」
  這,是演員秦怡。
  第二條綫,是她的政治生活。早在1941年,秦怡就開始爲中國共産黨進行地下工作,最著名的便是她策反國民黨飛行員的故事。1948年,在上海拍戲的秦怡接到任務,協助策反國民黨運輸機大隊長徐駿英。徐駿英的未婚妻是秦怡影迷,秦怡便借此機會時常邀請這對情侶來家中做客。經過數月努力,1949年初,秦怡最終說服徐駿英駕駛一架美制運輸機離滬,增援急需空軍人才和裝備的解放區。同時,她動用在上海的各方人脈,將徐駿英的愛人轉移出滬,保障了夫妻二人的安全。
  1959年,秦怡正式加入中國共産黨。
  第三條綫,是她的婚姻與家庭。秦怡一生經歷兩段婚姻。1939年,秦怡與同爲中國電影製片廠的演員陳天國結爲夫妻,一年後女兒斐斐出生。這場婚姻裏,陳天國酗酒、家暴、出軌,爲了避免孩子受到傷害,秦怡帶著孩子搬進單身宿舍,婚姻維持5年後宣告瓦解。
  1946年的除夕,秦怡在導演劉瓊的介紹下,見到了大名鼎鼎的「電影皇帝」金焰。一年後,他們在香港舉辦了小小的婚禮,證婚人是郭沫若。致辭時,郭沫若對新人說:「香港在文化和藝術方面,可算是一片沙漠地帶。但我們知道,電影藝術界的朋友就是文化的墾荒者,昔日在上海、重慶,也都是寂寞荒凉之地,經過這班墾荒者的努力,才能成爲中國文化的中心。所以今日新郎、新娘在此時此地結婚,實負有排除封建桎梏、發揚文化精神的責任,過去兩位都有輝煌的成就,相信以後當有更卓越的表現。」
  賓客們請新郎金焰致答詞,他害羞想推辭,秦怡主動起身,大方答謝:「對今晚的婚禮我幷不緊張,是郭沫若先生的話令我緊張起來,深深感到今日藝術工作者責任的重大……我要一輩子獻身於藝術,獻身於人民。」
  婚後回到上海,秦怡一面排練迎接解放的話劇《護廠》,一面照顧她和金焰的幼子金捷,幷在解放後主演了上海電影製片廠拍攝的第一部電影《農家樂》,以嶄新的姿態迎接人生的下一階段。接下來的十幾年裏,秦怡相繼主演《兩家春》《馬蘭花開》《女籃5號》《鐵道游擊隊》,多次被文化部評選爲最佳女主角,迎來了人生事業的又一個高峰,直到上世紀60年代。
  1962年,頻發胃出血的金焰在一次手術中出現醫療事故,胃神經被切斷,飯後只能平躺,不知饑飽。沒過幾年,小兒子金捷又被診斷患有精神分裂症,秦怡爲過去對孩子的疏忽自責不已。時值「文革」,爲安全起見,秦怡不得不辭退家中保姆,獨自承擔起照顧丈夫、孩子生活起居的責任,積蓄也漸漸被掏空。
  作家、編劇曹致佐記錄下60年代末拜訪秦怡時的場景:「丈夫長年病癱床上,姐姐病如廢人,半殘的兒子時好時鬧,正在上學的女兒和侄女還得由她照顧。」離別時,秦怡換了身衣服,準備出去買米,曹致佐想幫她把米送回家,秦怡再三拒絕。
  「她走遠了,她的背影竟然也是那麽優雅。她的穿著在當時一片灰藍的世界中別無二致,但是,只有她,才會把一套大衆化的布衣布褲穿出上海人獨有的迷人的風情。」
  1983年,是秦怡一生中極爲艱辛的一年。金焰和金捷相繼住院,她又在拍攝電影《雷雨》,只能每日在片場和醫院來回奔波。她沒有車,只能帶著裝滿衣物的背包擠公交,汗如雨下。身後有人議論:「你看,那不是秦怡嗎?」馬上就有聲音回復:「秦怡怎麽可能坐公交呢?」
  金捷的病情時好時壞,壞的時候就打秦怡,秦怡只能抱著頭:「不能打臉,媽媽明天還要拍戲。」
  1983年12月,金焰病危,秦怡在床前守了31個小時,丈夫盯著她流泪,最終離開了人世。
  2007年3月,生病長達43年的金捷去世,秦怡悲痛不已。在人生的最後階段,金捷對母親說:「媽媽,你不要急,你不要擔心,沒有我,你會輕鬆多了。」
  Yes奶奶,最後要爲自己圓一個夢
  曾有人請金捷形容一下母親是個怎樣的人,金捷說:「媽媽總是工作啊工作啊,算了啊算了啊。」秦怡說,沒有人比兒子形容得更恰當了。
  她的大半輩子,兢兢業業工作,忍辱負重生活,很少有過屬於自己的時刻。她曾說有人叫她「Yes奶奶」,只要是公益的事情,從來都一口答應,來者不拒。秦怡去世後,中影集團總經理江平發了一條朋友圈,講述她在汶川地震後捐款的故事。「秦老師第一時間趕到北京,當場捐出20萬。我說:『您捐這麽多,不留著點養老?』她回答:『我有錢!我有23萬存款,捐了20萬,還有3萬呢!』」
  爲他人奔波了一輩子,90歲以後,「Yes奶奶」决定爲自己圓一個夢。她寫劇本,改編曾經聽到的一個氣象學家的故事,一天最多寫4000字。她親自去拉投資,人們紛紛勸她:「我們給您拍個紀錄片就是非常好的作品了。」
  她惱了:「拍我有啥拍頭,我要拍電影。」
  2014年,92周歲的秦怡帶著自創的劇本《青海湖畔》,踏上了3600米的高原。「有很多我特別敬佩的老藝術家,他們在晚年仍有許多願望,但很多人的願望最後都化成了惆悵。秦老師從來沒有,她總是義無反顧,一直幹。」佟瑞欣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這就像星星之火,讓我們在衰老的時候,讓我們在離開舞臺的時候,還能點燃回憶,燃燒自我。」
  所以,當佟瑞欣收到秦怡發來的演出邀請,二話不說義務參演:「只要您需要我,我一定站在您身邊。」
  《青海湖畔》中一場救援戲,佟瑞欣要整個人靠在秦怡懷裏。爲了不讓秦怡負重,佟瑞欣用手撑著身體儘量懸空。秦怡發現後,對他說:「小佟,剛才你沒靠著我。我知道你是爲我著想,但你必須靠著我,你不靠,狀態就不對,拍出來效果就不好。」現場的人既心疼又敬佩。
  《青海湖畔》上映後,票房欠佳,很多地方甚至上不了院綫。秦怡說:「沒想到放映一部電影那麽難,一切都掉錢眼裏了。」她對來義務幫忙的人過意不去,總想著怎麽把片酬補給幾位演員。
  「我們都拒絕了。」佟瑞欣說,「這是陪她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我們相信,未來的人一定都會記得秦怡,在92歲那一年拍了一部《青海湖畔》。」
  拍攝《青海湖畔》時,佟瑞欣用鏡頭記錄下秦怡在片場的點點滴滴,風雪裏的秦怡、鏡頭裏的秦怡、旅途上的秦怡……拍攝結束後,佟瑞欣爲秦怡剪了一段十多分鐘的微電影——他給這部片子定名爲《非凡》。
  「我覺得這就是她的一生。」佟瑞欣說,「非凡的美麗,非凡的堅强。」
(余馳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