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身護衛:揭秘現代保鏢

  「如果對手拿著槍指向我們,第一反應是舉起雙手。」這段3月17日發布的視頻中,身高180cm的王海春戴著墨鏡,身著軍綠色作戰服和黑色戰靴,正在給新晋保鏢培訓,作爲天尊安保服務有限公司(下文簡稱「天尊安保」)的CEO,王海春還兼任著首席安全官。「分散對方注意力,降低對方防備心,然後找機會靠近。」說著,王海春迅速向左前方閃躲,同時控制住「敵人」持槍的手,緊接著一個轉身到對方背後,將其制服在地,並奪下手槍,一連串動作不到3秒鐘,這只是其中一種應對方法。
  素有「中國第一保鏢」之稱的李旭,正在北京帶著他的弟子班進行集訓,每天12個小時的高强度訓練包括要員護送、排爆、射擊、遭遇伏擊、車上戰術等內容。和王海春培訓日常隨身護衛的保鏢不同,李旭準備帶著他的團隊參加今年5月初在歐洲舉行的世界保鏢大賽。
  他們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大衆對「保鏢就是打手」的刻板印象。
  「相比武力,保鏢更需要頭腦。」李旭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利用專業技術和科技手段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規避危險,這才是保鏢應該做的,這樣的保鏢值得有更爲體面的傭金和社會地位。
  王海春也在朝這個方向努力,比起墻上懸掛的關雲長單刀赴會的畫像,他著重介紹著書架上擺放的專業漂移車技證書。辦公室朝西的落地窗前鋪著一條不到3米長的室內高爾夫推杆練習器,王海春還打算近期去學習飛機駕駛。
  「我們只做高端私人護衛,保護政治要員、商人、明星。」王海春希望把自己實現武俠夢的創業故事講得更加職業化、商業化。
  用「武」之地
  2010年1月1日起實施的《保安服務管理條例》首次明確保安服務公司可以根據合同爲客戶提供「隨身護衛」,這是對「保鏢」身份合法化最早的法律條例。隨後,安保公司紛紛成立。
  「保鏢是個敏感的詞。」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治安學院副教授張弘解釋說,「隨身護衛」則是對「保鏢」這一通俗叫法的官方定義。據張弘介紹,保鏢公司多以「保安」「安全咨詢」等名義登記注册。
  截至目前,在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中,全國範圍內帶有「保鏢」字樣的營業公司有48家;另據信息查詢平臺「天眼查」的數據,全國以「保安」爲名注册的公司多達278890家。
  「時隔八年,保鏢這個行業面臨的問題並未减少。」 張弘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很多保鏢公司仍未告別灰色身份、「隨身護衛」的行業細則仍未出臺、保鏢公司的發展方式和對保鏢行業的監管都還在摸著石頭過河,「八年前面臨的發展困境,現在仍在面對。」同時,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推行,包括隨身護衛在內的國內安保力量隨中資企業「走出去」將成爲趨勢,「但問題是,我們自身的理念和素質都還有待提高。」張弘說。
  與張弘的看法一致,李旭也認爲,「大部分國內保鏢公司目前都還在從事著類似‘肉盾的低端人力防範。」
  李旭出生於武術世家,5歲起跟隨祖父練習家傳拳法,在北京城南一個四合院裏,每天早上,大人和孩子都要早起習武。十幾歲時,他還拿過北京市武術比賽散打對抗賽65公斤級的第二名。受港片影響,有著「一身本事」的李旭在1990年開始了「保鏢」工作,當時的雇主老闆大多把「保鏢」視爲充門面的打手,這讓李旭難以認同。
  2005年,李旭進入美國特勤局創辦的政要保護學院(The James J. Rowley Training Center),成爲該學院第一名中國學員。風險評估、便携式裝備的操控和應用、槍械常識、車輛戰術、路綫分析等40多門課程讓李旭對「保鏢」這一工作有了新的認知——「保鏢的智慧在於預估並提前化解風險,而不是在委托人受到威脅時靠武力解决。」
  一年後,李旭學成回國,成立了「九命保護組」(下文簡稱「九命」),把所學用到一綫保護工作中。兩年後,他又把自己的經歷和對保鏢的理解寫進了《中國第一保鏢》這本書。「國內保鏢發展了二十多年,還是靠拳頭解决問題,而我走出國門看到了更先進的理念和技術,這些應該被推廣。」李旭說,即使十年前他就提出了這些觀點,現在仍舊有很多從業者靠「肉搏」解决問題。
  北京博警特衛安全顧問有限公司(下文簡稱「博警特衛」)的創始人釋行風對此深有體會。2003年,18歲的釋行風離開少林武術學院之後,加入了北京一家保鏢公司,還在感嘆「一身功夫終於有用武之地」的他沒想到「第一天上崗,第二天就下崗了」。第一次「保護老闆」就遇到了危險,「當時大家對保鏢的理解,就是出事了擋在前面,靠武力解决。」這次經歷讓釋行風放弃了保鏢工作。
  2008年,在土耳其巡演的釋行風因「少林功夫」收到了國外保鏢公司的邀請,這也讓他看到了西方保鏢的紳士做派和專業技能,「這可以是一份體面的工作。」釋行風說,保鏢要做的其實是評估和規避風險,這樣的保護工作才是「功夫真正的用武之地」,兩年後,他在北京創立了自己的保鏢公司。
  「武俠夢」也是王海春成爲保鏢的最初動力。因電影《少林寺》而痴迷武術,學習洪拳、散打和格鬥,又因《中南海保鏢》這部電影確定了自己的職業。2004年,21歲的王春海從老家鹽城來到寧波,當時的保鏢公司一般掛著「商務禮儀」和「安全咨詢」的牌子,擔當雇主和保鏢間的中介,有業務的時候臨時通知,沒工作時互不聯繫。有一次王海春一個人保護雇主解决經濟糾紛,對方集結了當地地方勢力,雖然沒有正面衝突,但無時無刻的監視和敵對讓王海春時刻處於緊張狀態,連續一周都是半夜從噩夢中驚醒,白天出門必須穿好防刺服。他曾向公司求助,得到的却是「你要相信自己的身手可以一敵十」這樣不痛不癢的答復。
  「當時的感覺就是沒有娘家,沒有團隊和後盾,萬一出事了,基本沒法防禦。」這次經歷讓王海春看到了早年保鏢行業「單兵作戰」的風險。十年後,他在杭州創立了自己的公司,要求保鏢在外遇到危險時,公司隨時能派出一個裝備齊全的3~7人機動小組加以保護。
  保鏢江湖似乎先天帶有「武林」習氣,各家自成「門派」。
  今年40歲的馮耀臣在上海經營著一家拳館,2006年開始兼職「保鏢」工作時,他就聽過李旭的名號。六年後李旭開始招生培訓,他便報名成了「九命」的大弟子,2017年還跟隨李旭參加了國際保鏢大賽。
  「這些人都是沖著我李旭來的,我都是親自上課,不會隨便找個人糊弄他們。」李旭回憶說,每次集訓,他都會全程陪練,一天訓練12個小時是常事,孩子高燒40度、家人跟他生氣著急都不能中斷他的工作。下課後,學員都要雙手作揖、鞠躬行禮,「常年訓練的弟子班才會這樣。」李旭解釋說。
  釋行風也坦言,他在快手上有近百萬粉絲,很多人因爲認同他「禪武一體」的理念才來到公司進行保鏢培訓。王海春將公司開辦的保鏢培訓機構命名爲「攻守國際安全學院」,除了保鏢專業技能培訓,未來還要融入武術功守道。
  「武林」中的風險,有時也來自雇主本身。
  「雇主的身份、公司的營業執照,我們都要一一核實,有違法記錄的雇主一律不接。」被釋行風拒絕的上門生意占到了50%,「這也是對我們自己保鏢的一層保護。」
  「違法亂紀的任務不接,風險太低的也不接。」據李旭介紹,一般的商演活動他都不會承接,公司主要保護政要和商人,「我們不是用來擺譜充門面的,練就一身本事要用到地方,就做最難、最高端的保護任務。」
  與任務風險成正比的,是這項工作帶來的榮耀。「當你化解了最危險的風險,你的雇主因此而更加安全,還有比這更驕傲的嗎?」王海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用自己的力量保護想保護的人,默默爲社會治安貢獻一份力量,「相比古代俠客,這或許就是現代英雄的價值和意義。」
  噓!保密!
  「我們不會張揚自己有保鏢,他們就是司機、是文秘,常年在我們身邊。」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老闆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從十三年前開始在長三角做國際貿易時,就有這樣一類人跟隨在他和家人的身邊,排除一切不懷好意接近他的外人。
  如果說雇主選擇低調行事是爲了避免麻煩,那麽「保鏢對雇主的一切守口如瓶」則是這個行業裏最重要的原則之一。
  「除了媒體已經在現場曝光的內容(以明星商演爲主),其他的我們一個字都不能說。」據王海春介紹,招進來的每一位員工,都要和公司簽署保密協議,和雇主簽署的服務合同中也包含保密協議和保密期限,有關雇主的任何信息都不能對外說一個字。
  在李旭看來,這還不够,就算媒體已經曝光,他們也不會透露雇主的名字和樣貌。在訓練場墻上懸掛的照片中,雇主的臉基本都會被擋住,最多露出背影,「你只知道我們保護過很重要的人物,但你永遠不會知道他是誰。」李旭說。
  據多家保鏢公司介紹,目前保鏢業務主要按照服務時長進行分類,較爲熟知的明星商演護衛、政要活動保護、臨時安保、危機處理等都屬於短期項目,這也常常是曝光在媒體下、可以用來做公司宣傳的業務。
  「張學友2013年全球巡演我們派了6個人貼身護衛,現在比較火的跑男也是我們在做。」王海春對四年來服務過的明星安保案例如數家珍。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韓國歌手權志龍2013年9月到杭州做成龍演唱會的嘉賓,當時機場已經聚集了200多個粉絲,公司爲此派了20名保鏢,將權志龍層層圍住、護在中間。
  控制距離是門技術活,如果粉絲距離明星太遠,會覺得明星耍大牌,距離近了則可能傷害到明星。「權志龍的粉絲很瘋狂的,跟著我們的車跑,摔了爬起來還繼續跑。」王海春回憶說。
  這些都是看得見的保護,對於更複雜的任務,還有多重安保。他們一般頭戴墨鏡和耳機、身著黑色西裝,面無表情地隱藏在暗處,這些保鏢被稱爲「影子」,與貼身護衛一明一暗,雙重排查潜在的風險。
  2017年9月施瓦辛格來北京,釋行風安排了12名保鏢負責其安保。除了3名保鏢貼身保護,其餘9人都是隱形的:施瓦辛格到活動現場前,這9個人負責排查休息室、樓梯、觀衆席等各處潜在隱患;明星突發奇想要去亮馬橋一家飯店吃飯,這9個人就要提前趕過去檢查現場、安排座位;工作期間有粉絲打擾,也都會被這9個「影子」默默勸退……
  李旭團隊承接的保護任務有時更爲複雜,可能同時包括負責遠程檢視的「樹後保鏢」、近處防範的「窗下保鏢」、負責屋內安全的「樓梯保鏢」和「貼身保鏢」四種。
  更鮮爲人知、却不一定如此複雜的,則是長期隨身護衛。用戶來源也多與公司所在地密切相關。位於杭州的天尊安保,其2/3的長期客戶來自長三角地區,而位於北京的博警特衛和九命保護組,其主要長期客戶則集中在京津冀地區。
  「總體來說,長期隨身護衛主要和當地的經濟發展狀况密切相關,越發達的地區,市場需求越大。」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治安學院副教授張弘解釋說。
  從事長期護衛的保鏢往往身兼多職,除了保護雇主安全,有時還會充當陪練、司機、文秘等工作。「一方面是和雇主處好關係,另一方面也是爲了隱藏身份。」據王海春介紹,公司還會爲此培訓保鏢商務禮儀、法律法規等常識,具體案例中,按照雇主的需求和風險評估,安排相應等級和人數的保鏢。
  傭金除了與服務時長相關,還取决於保鏢的等級。天尊安保共設置了5個等級的保鏢(初級、中級、高級、特級、首席),高級保鏢年薪26萬元,首席是上百萬元。博警特衛只分了兩個級別,一個高級男保鏢貼身護衛一年的傭金是42萬元。根據受訪對象提供數據,女保鏢由於「資源有限」,傭金一般會高出同級別男保鏢約10%。
  「給小費是對保鏢工作的認可。」據王海春介紹,個別雇主給的小費可能比保鏢的年薪還高。但對釋行風來說,雇主和員工關係過於密切也未必是好事,曾經就有員工跟老闆跑了的案例,「培養一個保鏢不容易,」釋行風說,「所以後來我們都會比較鼓勵團隊作戰、中途輪換這樣的策略。」
  對保鏢來說,需要保護的不僅是雇主,還有他們的家人。「我們就是做保護工作的,自然不希望後院起火。」李旭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相比於他們這些專業人士,家人都是普通人,因此他們從來不會對外過多提及家人,甚至會通過摘掉戒指等行爲有意抹去生活痕迹。
  「課程和技術也都是秘密。」李旭介紹說,目前國內保鏢市場競爭激烈,任何一家都不會暴露自己培訓課程的核心內容。在「九命」理論培訓的教室中,其中一面墻上畫著這樣一幅有趣的壁畫:猫老師正在給一群西裝革履的老虎學生上課,其中混進了一隻狐狸,驚恐地東張西望。「猫」是「九命培訓」的化身,在座的「老虎」學生則是各家保鏢公司的老闆,「來到我們這的當然也有不懷好意的人,或是竊取學習資料、或是伺機破壞,」李旭解釋說,「但這樣的人進入這間教室,就一定會心裏打鼓,總想到自己是那只狐狸。」
  目前國內保鏢行業似乎是一個謎團:這個市場有多大?公司有多少家?從業人數有多少?……暫時還難以找到準確的答案。
  《保安服務管理條例》實施後不久,公安部頒布了《公安機關實施保安服務管理條例辦法》,其中第29條規定:「提供隨身護衛……的保安員上崗服務可以穿著便服,但應當佩戴全國統一的保安服務標志。」這條規定讓私人保鏢看到了「轉正」的希望。
  「但現實問題是,可以依法開展‘隨身護衛業務的大部分保安公司,其主營業務並不是保鏢,而那些以其他名目注册甚至沒有注册的保鏢公司,是否可以開展相關業務,還要打個問號。」張弘解釋說,因此「保鏢市場」難以調查,即便有統計數據,也很難保證準確性。
  這一觀點在北京一家名爲「華信中安」的傳統保安公司中得到了部分驗證,該公司於2004年注册,早年以提供勞動密集型的保安業務爲主,直到現在,其「隨身護衛」業務也只占公司不到的10%的份額。
  據前瞻産業研究院發布的《保安服務市場前瞻與投資分析報告》數據顯示,2015年中國保安服務行業營業額在546億元,年均複合增長率達到15%,假設未來幾年我國保安服務的營業額的增長率保持在10%左右,預計到2021年中國保安服務市場規模將近千億。
(李明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