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11日14時，唐山燒烤店打人事件最後一名犯罪嫌疑人沈某俊在江蘇被逮捕。36小時前，他正和幾位同夥把手中的酒瓶瘋狂砸向無辜女子。
　　針對這起燒烤店尋釁滋事、暴力毆打他人案件，唐山市委市政府主要負責人表示，要從嚴從快依法嚴懲，深入開展掃黑除惡專項鬥爭「回頭看」，保持依法嚴厲打擊高壓態勢：持續深化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還傷者公道、還市民安寧、還社會穩定。
　　對大部分人來說，黑社會是個遙遠的概念。人們對它的認識往往停留在電影《古惑仔》中。看到唐山燒烤店打人的視頻後，憤怒之餘，公衆也心生疑惑，在全國大力開展掃黑除惡專項鬥爭之後，唐山爲何還會曝出如此惡性事件？該案的多位嫌疑人究竟什麽背景？他們是黑社會嗎？還是地痞混混？
　　刑法認定的黑社會性質組織需具備組織、經濟、行爲和非法控制四個基本特徵，而在黑社會等複雜的犯罪組織體系周邊，還長期存在若一撥灰色人群——混混。他們更像是黑社會的「預備役」，和黑社會比，混混離普通人更近，他們的惡，常伴隨著模糊的雙面性。
　　爲研究「身邊的惡」，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院長陳柏峰教授曾在農村與農民、幹部和民警同吃同住，訪談了上百位當事人和旁觀者，在派出所翻閱了大量資料，花四年時間撰寫論文，研究混混。
　　在他的鄉土樣本研究中，我們能窺探到底層犯罪組織雛形的生存之道。
　　混混與社會學家
　　在湖北一個村莊的大路口，兩撥拿著棍棒的混混劍拔弩張地對峙著，民警在中間焦頭爛額地調停，眼看著一場凶惡的械鬥一觸即發。
　　在充滿火藥味的路口旁，站著一個瘦瘦的書生，他身上的襯衫略微發皺，但仍整齊地垂到腰間。透過厚厚的眼鏡片，他眼睛盯著眼前的混混和民瞥的怒容，手中的鋼筆在一刻不停記錄著混混相互挑釁的污言穢語。
　　他就是陳柏峰。2005年，陳柏峰來到華中科技大學攻讀社會學博士，成爲「華中鄉土派」學者中的一員。讀博第一年，他隨老師在湖北荊門調查水利問題，發現有兩個農戶在抗旱時發生爭執，他們竟然都從市區鎮上找混混幫忙。
　　雙方當著村幹部和民蒈的面在村裏對峙，火藥味極濃。陳柏峰驚覺，混混已成爲百姓解决生産生活中問題的一環，但學界却長期忽略他們的存在。他决定把博士的四年時間花在研究混混上，試圖通過鄉村混混來透視鄉村社會和蕊層政治。
　　研究混混可不是易事。社會學把調研的地方叫做「田野」，把介紹他們進人田野的人叫做「看門人」。爲進人「田野」，陳柏峰通過私人關係與鄉鎮黨委書記和派出所所長聯繫，在他們的安排下與村民和幹部們同吃同住。
　　2005到2008年，陳柏峰累計在鄉村調研80天左右，_共去了河南、湖南和湖北的五個鄉鎮，對農民、混混、民警和幹部深入訪談，翻閱了大量派出所裏的檔案資料。
　　經過調研，他給混混這個群體的定義是：「那些不務正業，以暴力或欺騙手段牟取利益，對農民構成心理强制，危害農民人身和財産安全，擾亂地方正常生活秩序的群體。」
　　2008年，陳柏峰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鄉村混混與農村社會灰色化——兩湖平原，1980-2008》，後來加以修改，作爲專著《鄉村江湖》出版。在他的書裏，兩湖平原上的鄉村江湖像幅卷軸畫一樣徐徐展開。
　　推土機、拆遷隊、礦産股東
　　億萬泥沙隨長江滾滾東去，在洞庭湖南北兩側沖積形成5萬平方公里的漢江平原和洞庭湖平原，無數河流和湖泊在其中星羅棋布。農民們沿堤壩和高地而居，零零散散地聚成無數小小的村莊。這就是兩湖平原，陳柏峰書中的江湖。
　　80年代，「頑孩子」借著改革開放的東風橫空出世。酷酷的墨鏡挂在鼻梁上，頭上斜著戴一頂小軍帽，潮流一點的人還會穿一條喇叭褲。
　　「頑孩子」只能算鄉村地痞。他們沉浸在後革命時代的無聊與乏味中，靠閑逛與打架來釋放荷爾蒙。爭風吃醋、村莊榮譽和兄弟義氣都是他們打架的理由。
　　陳柏峰書中寫道：「鄉村江湖是年輕人活動的舞臺，他們活躍其中、空虛無聊、爭勇好鬥、追逐名氣，擁有那個時代畸形的英雄主義。」
　　真正的混混進人江湖是90年代的事。他們生於70年代，基本都是當地人，大多有强大的家族作爲靠山。踏上江湖之初，他們只幹一些偷鶏摸狗的勾當，最嚴重的就是搶劫和詐騙。哪怕被拘捕，他們也會很快被家族「撈」出來。
　　世紀之交，市場經濟飛速發展，混混也迎來了「飛黃騰達」的千禧年。他們的拳頭不再用來偷盜和搶劫，而是用來欺行霸市。
　　陳柏峰的研究對象萬淸組織了四十來人的「隊伍」，壟斷了鎮上的鱔魚市場，結果把某位老闆打到脾臟破裂，因此被拘捕。被家族「撈」出來後，他開辦了一個小酒廠，壟斷了村裏所有小賣部的白酒買賣。在龍蝦上市的季節，他還糾集幾個混混壟斷當地的龍蝦市場。
　　香港電影《黑社會》中，幫會話事人阿樂教訓小弟說，「古惑仔不用腦，一輩子都是古惑仔」。進人2000年，兩湖平原上的混混也踏上了轉型升級之路。
　　陳柏峰的研究對象萬進買了推土機，憑藉和政府官員的「良好關係」，他總能接到鎮裏的工程項目。馬鎮的混混成立了一個拆遷隊，專門替政府處理那些頭痛的拆遷問題。遇到抗拆的房主，混混拿著磚頭就上去打架，不敢打就偷偷在房子裏放蛇。在礦産豐富的地區，混混則搖身一變，成爲了礦産公司的股東，或者攔著礦産公司的車收錢。
　　「90後」成年時，江湖上早已人滿爲患，混混的生意都被漂白或漂灰。陳柏峰說：「世紀之交經歷了轉型的江湖社會，不再是『英雄輩出』的江湖，『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年代已經結朿。」
　　「責大權小」
　　唐山燒烤店打人事件發酵後，一場社會治安整治「雷霆風暴」專項行動在唐山拉開帷幕。在微博上，十幾位網友舉著身份證反映問題。蛋糕店被打砸、酒吧工作人員被非法拘禁……多起暴力案件浮上水面。
　　其實在「雷霆風暴」之前，唐山已經開展了數年的掃黑除惡鬥爭。2018年，掃黑除惡專項鬥爭在全國拉開帷。據唐山市公安局發布的2018年年度工作總結，唐山市公安局成功打掉涉黑涉惡犯罪團夥70個，抓獲涉黑涉惡犯罪嫌疑人751名，掃黑除惡打擊處罰人數、起訴數全省第一。
　　爲何在多年掃黑除惡運動之後，唐山仍會爆發燒烤店打人這樣的惡性事件？
　　陳柏峰在《鄉村江湖、基層政權與「掃黑除惡」》中分析掃黑除惡的困難所在。他指出，「越往基層的政府，越是責大權小。」這種情况下，基層政府不得不將一些事務交給社會去辦。例如在拆遷中，所謂的「社會」，有的就是混混的公司。
　　「處於頂層的混混已經企業家化，他們是江湖中的最大獲益者，是治理生態中的重要分利者，但是他們往往並不直接采取黑惡性質的暴力手段，更不會親自采取暴力手段，大多只是以暴力爲後盾的威脅。」陳柏峰分析道。
　　6月12日下午，唐山市召開夏季社會治安整治「雷霆風暴」專項行動動員部署大會，唐山市委、市政府决定，從即日起開展爲期半個月的夏季社會治安整治「雷霆風暴」專項行動，整治內容爲：打架鬥毆、尋釁滋事、故意傷害、侮辱婦女等違法犯罪行爲。敲詐勒索、欺行霸市、强攬工程、强迫交易等違法犯罪行爲。聚衆賭博、組織容留賣淫、吸毒販毒、盜竊、搶劫、詐騙、網絡犯罪等違法犯罪行爲。對違法犯罪進行包庇縱容，失職失責的違紀違法行爲。
　　6月15日晚，唐山市委書記武衛東到市公安局調研，現場檢查市公安局接訪窗口設置和值班值守等情况。他指出，要堅持全天候24小時值班值守，要求「雷霆風暴」清倉見底。
　　第二天，唐山市公安局門口排起了一百多人的長隊。一場掃黑除惡的旋風正席捲唐山。
（韓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