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小銀行怎麽了?

  疫情之下,經濟放緩,各類風險開始釋放。金融是服務業之王,這些風險最終都會傳導到金融體系。
  中國的金融體系以銀行爲主導,而細看銀行系統的結構:截至2021年末,中國銀行業金融機構達4602家,八成爲中小銀行,它們的總資産約占銀行業總資産三成。這意味著,中小銀行的健康發展將事關整個銀行業的穩定。
  金融是對風險定價的行業,背後依賴嚴密的風控,這恰恰也是中小銀行治理的短板。當風控存在漏洞,中小銀行也容易成爲金融腐敗的高發地。
  近期,不斷湧現的中小銀行風險事件,讓人們不禁思考,中小銀行到底怎麽了?
  地域性問題
  近年來,金融反腐成爲防範化解金融風險攻堅戰的重要議題。隨著對中小銀行風險的集中處置,地方中小銀行成爲過去三年來金融反腐的重點對象。中小銀行廣義上包含除國有大行之外的其他本土銀行,如股份制銀行、城商行,以及農商行、村鎮銀行等農村金融機構。但當下股份制銀行和發達地區的城商行,資産動輒過萬億,往往不被看作中小銀行,因此本文將討論對象聚焦在城商行和農村金融機構(含農商行、村鎮銀行、農信社、農村合作銀行等)。
  今年5月,銀保監會曾在一次媒體通氣會上披露,2021年以來,已經對金融風險重災區的遼寧地區63名「中小銀行一把手」採取了留置和刑事强制措施。而據南風窗記者統計,遼寧地區共有75家中小銀行,這意味著遼寧相當一部分的中小銀行都出事了,也暴露出中小銀行金融腐敗的地域性問題。
  事實上,地域性特徵與地方中小銀行的金融腐敗如影隨形。據南風窗報道,2020年落馬的91名金融幹部中,有37名來自中小銀行,山西、安徽和四川三省是金融官員集中落馬的區域。
  細看遼寧這批中小銀行「一把手」的處罰通報,「違規發放貸款」「利益輸送」等,是這些銀行「一把手」落馬的關鍵詞。
  正如銀保監會相關負責人所言,「一些城商行出現風險,暴露出其公司治理形同虛設,大股東分散入股、巧取豪奪,內部人控制、嚴重腐敗,機構偏離定位、野蠻擴張,業務風險快速累積,直至全面毁發」。
  這些畸形的現象,在現實中都能找到鮮活的案例。如遼寧某農商行的大股東,除了派駐行長之外,還派了幾名董事,而這些大股東派駐的行長和董事,經常趁董事長不在時,違規召開董事會,直接干預銀行經營。
  這些問題的根源是,中小銀行的定位是服務地方經濟發展,從股東結構、幹部任免到金融監管,都有較强的地域性。在這種情况下,中小銀行內部股東的話語權過大,無疑加劇了風險。
  上述新聞通氣會上,銀保監會相關負責人介紹,2018年以來,銀保監會累計處置高風險農村中小銀行627家,處置不良貸款2.6萬億元,金額超過前10年的總和。「現階段,村鎮銀行整體經營狀况比較穩健,不良貸款率在4%左右,撥備覆蓋率在110%左右。」
  撥備種蓋率,是衡量銀行對壞賬風險抵抗能力的一個重要指標。一般來說,撥備覆蓋率越高,說明銀行有足够的資金來抵禦風險。截至2021年末,我國大型商業銀行不良貸款率爲1.47%,而撥備覆蓋率高達220%,是村鎮銀行的兩倍。
  此外,去年四季度央行金融機構評級結果,透露了兩個信息點:一是,國內高風險金融機構集中在農合機構(含農村商業銀行、農村合作銀行、農信社)和村鎮銀行,分別有186家和103家。同時,城市商業銀行中,也有10%(即10家)爲高風險。二是,從地區分布來看,存量高風險機構數量呈現區域集中特點。截至2021年末,存量高風險機構主要集中在四個省份。
  可見,地方中小銀行的腐敗和高風險,都有地域性特徵。
  野蠻生長
  在我國,銀行都是持牌經營,按照經營範圍的不同,可分爲全國性銀行牌照和地方性銀行牌照,而大多數中小銀行屬於後者。這意味著,地方中小銀行的經營範圍限定在局部區域。
  儘管各類地方中小銀行都有自己的明確定位,如城商行要服務地方經濟,村鎮銀行服務小微企業和「三農」等,但不容忽視的現實是,中小銀行的信用本身就不如大型商業銀行,當這些大型商業銀行紛紛將業務下沉,地方中小銀行的攬儲和放貸都變得更艱難,於是就有了突破本地經營的需求和衝動。
  所以,可以看到,資金實力較雄厚的城商行,選擇入股或控股消費金融公司,獲得消費金融牌照來突破區域限制,實現異地展業。據南風窗記者統計,目前的30家消費金融公司中,就有18家爲城商行系消費金融公司。
  而更多地方中小銀行的選擇是,在2016年金融監管收緊前,通過大型流量平臺或者互聯網金融平臺來實現異地展業。具體做法是,一邊借助這些第三方綫上平臺,高息吸收全國各地居民的存款,從而實現資産規模的快速擴張;一邊又通過和這些綫上平臺聯合放貸,消化快速膨脹的資本。
  央行金融穩定局局長孫天琦曾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提到,某中小銀行的互聯網存款占各項存款的比例達70%。可見,互聯網存款已成爲部分中小銀行存款的主要來源。
  這樣的隱憂是,高息攬存會推高銀行的負債成本,基於銀行存貸差的基本模式,就會促使這些地方中小銀行在放貸時,尋求資産回報率更高的融資需求或業務,才能獲得利差。這樣就會帶來兩個後果:資金不可避免地會留在金融體系空轉,擠壓金融對實體經濟的服務空間;推高實體經濟的融資成本。
  令人欣慰的是,過去3年,監管層先後三次發文,規範商業銀行互聯網貸款業務,明確規定了聯合貸款中的出資比例和風控要求,更是直接叫停了地方法人銀行的跨區互聯網貸款業務。而且,去年1月,銀保監會和央行發布《關於規範商業銀行通過互聯網開展個人存款業務的通知》,要求互聯網平臺銀行存款業務全面下架,「存量到期自然結清,不可發生增量」。
  監管仍在加碼。去年6月,監管調整存款利率定價機制。過去,銀行的存款利率按照「基準利率x倍數」的方式定價,其中基準利率由央行確定,具體倍數由銀行自主協商决定。這種情况下,爲了實現差異化競爭,地方中小銀行往往會採取比國有大行更高的倍數,從而提高實際存款利率來吸儲。但調整後,採取「基準利率+基點」定價,不僅利率是固定的,讓中小銀行失去了自主權,且實際執行利率都比以往同期産品要低,讓中小銀行在攬儲競爭中的微弱優勢也沒有了。
  然而,對地方中小銀行來說,監管政策的變化之外,宏觀經濟的周期波動,對它們的影響更深遠。
  過去十年,隨著中國經濟增速放緩,銀行業的資産回報率也持續走低。相比大型商業銀行,地方中小銀行資本回報率下降幅度更大。可以看到,以往中小銀行股權拍賣的熱鬧場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中小銀行股權流拍常有發生。
  同時,隨著區域經濟的分化,不同地方的中小銀行,不論是資産規模還是資産質量都開始分化。在經濟欠發達地區,中小銀行出現壞賬的風險更大。如早在2018年,根據國家審計署的報告,河南省就有42家商業銀行不良貸款率超過5%的警戒綫,而當年全國商業銀行不良貸款率爲1.83%。
  治理模式
  與國外銀行業相比,中國銀行業的集中度幷不高。這與過去數十年中小銀行的快速成長有關。但一個不容忽視的現實是,我國中小銀行雖然數量多,但它們的資産規模小,不良貸款率髙,且盈利能力不行。
  據銀保監會數據,截至2021年末,地方中小銀行的淨利潤總額爲4524億,占銀行業淨利率的20.71%,平均每家銀行淨利潤不足1.5億。
  與國有大行的實控人爲財政部不同,地方中小銀行的實控人多爲地方政府或地方融資平臺。所以,地方中小銀行過去的發展,無形中享受著政府的信用背書。從這個意義上看,過去中小銀行的擴張,本質上是地方政府信用的擴張。
  過去數十年,地方經濟發展大多以城鎮化爲契機,通過基建、房地産投資驅動經濟發展。這也讓房地産成爲地方中小銀行貸款的主要流向。
  而這兩年,房地産調控和融資的擇續收緊、房地産金融的風險煨發、樓盤爛尾時有發生,這些都助推中小銀行壞賬攀升。數據顯示,僅今年上半年,中小銀行累計處置不良貸款5945億元,比上年同期多處置1184億元。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村鎮銀行的涉農貸款,也被投入房地産領域,成爲潜在的風險。
  據浙江省審計廳2018年對浙江48家村鎮銀行涉農貸款用途的審計結果,2015—2017年,有12家村鎮銀行約4億元的涉農貸款投向房地産、證券期貨市場、政府融資平臺等,也有部分村鎮銀行將央行的支農再貸款投向非農領域。
  地方中小銀行偏離主業,導致風險煨發,歸根結底是它們的股東股權管理混亂,公司治理存在漏洞。這也是過去三年中小銀行風險整治的重點。從監#對地方中小銀行展開的股東股權專項整治成果可以看出,這些銀行的股東干涉機構正常經營、利用關聯交易進行利益輸送等亂象突出。
  地方中小銀行的股東,除了地方政府和融資平臺,還有當地的知名企業法人,甚至在村鎮銀行的股東裏,還有部分自然人股東。股權結構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公司治理水平,當自然人股東過多,中小股東話語權較弱,大股東容易形成一言堂,這或是村鎮銀行不良率和盈利能力較差的原因之一。
  據《第一財經》的統計,從已披露的2021年數據來看,盈利的村鎮銀行,305家,淨利潤超億元的有5家,最低的淨利潤爲2.88萬元。另外,淨虧損的村鎮銀行有28家,占比8%。
  如今,通過引入優質銀行、保險公司等機構,來參與幷購重組農村中小銀行,來化解地方中小銀行風險,已經到了關鍵時刻。據南風窗記者統計,2020年以來,至少有20家中小銀行已經完成或正在經歷合幷重組。與此同時,爲了加大對中小銀行補充資本金的支持,中小銀行專項債也重出江湖。
  對中小銀行的風險整治,是必然要經歷的陣痛。願陣痛過後,中小銀行能重回主業,爲地方經濟轉型提供新活力。
(何治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