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了,怎麼辦

  如今,「封控」「轉運」成了過去時,防治新冠成了每個人必須具體應對的健康挑戰。無論是心理建設還是行動準備,每個家庭、個人都需要習得新的經驗。
  新冠病毒從未如此迫近我們每一個人。
  2022年的最後一個月,人們短暫地享受了封控解除的歡愉,也同步迎來新的現實:越來越多人親歷新冠病毒,看著它一步步感染室友、同事、家人、自己。
  「陽了嗎」「陽了怎麼辦」成了人們最關切的家庭議題、辦公室話題。
  這是新的局面。
  在這之前,新冠病毒多存在於新聞發佈會,陽性病例更是一組抽象的數字,遠離多數人,但如今,「封控」「轉運」成了過去時,防治新冠成了每個人必須具體應對的健康挑戰。
  事實上,當新冠病毒在身邊驚現,我們仍會驚慌、短暫地不知所措。
  無論是心理建設還是行動準備,每個家庭、個人都需要習得新的經驗。

微妙的心理,誠實的身體
  12月,金庸武俠小說《神雕俠侶》以一種迥異的方式又火了起來。
  書中3個帶「yang」的角色名,恰好描述了當下人們感染新冠的進程,一起被人編成了段子一「陽過」(楊過)盼著「陽康」(楊康),不想重複感染成「王重陽」。
  讓人莞爾的段子背後,也顯示出人們正逐步適應感染擴散的現實,疫情議題順應變化,正從「清零」向「防護」轉變。
  與此同時,被新冠病毒擊中的年輕人大方地在朋友圈裡曬「陽」,病友在社交平臺分享自己的感染體驗、康復經驗,圍觀者眾,留言鼓勵居多,觀感上,談「陽」色變的氣氛正在退卻。
  但從網路回到現實,即便很多人都有「遲早感染」的心理預期,也把「不慌不怕」掛在嘴邊,默認它毒性減弱,但真實感受到「陽」在靠近時,仍會不由自主地退縮或逃離,誠實地顯露出我們的不安。
  哪怕只是一方辦公室,面對第一波衝擊,同事之間的心態也很微妙,氛圍的變化顯而易見。
  人們開始在辦公室裡時刻戴口罩,繼續笑臉相迎的同事,多少會引起旁人一絲警惕,有時我們拿捏不好分寸,該怎麼明確、尷尬又不失優雅地提醒同事戴上;入冬的廣州,是開著窗通風,還是關上窗取暖,總要有一方妥協。
  辦公室陸續出現陽性,私底下,有時人們會有意識地隱去「陽了」的同事的名字,似乎那仍是「忌諱」和不宜公開的「隱私」,而繼續來辦公室坐班的人會獲得同伴脫口而出的一個「勇士」稱號。
  有同事的抗原檢測盒顯出了一深一淺兩道杠,她條件反射地向後退了2米,問著「我是不是該回家」「是不是要讓阿姨來消殺」;幫她確認結果的同事,下一分鐘戴上了口罩。
  我們很容易就能意識到,在哪些瞬間,彼此的腦海里拉響了警報,心理防線又繃緊了一些。
  當然,這是人之常情。
  且不說,「上有老、下有小、妻有孕、身有疾」是很多人的現實處境,哪怕獨居青年都可能面臨無人照料獨自扛的現狀。而合租的單身青年,從辦公室回家,也將面對連鎖反應。
  一旦確認「陽」了之後,我們是一起感染還是盡可能保護好室友,如何共用一個洗手間和廚房,這些是迫在眉睫的具體問題。
  事實上,同處一個屋簷下的室友,也很難提前達成共識,因為我們同樣對外界風險係數的感知有差異,也沒有討論過具體的應急預案。
  我們很容易捕捉到這樣一種心態:即便我們默認它毒性減弱,但當越來越多人講述感染症狀的時候,我們仍然不希望它落在自己和親友頭上一們之所以厭惡生病,不只是害怕死亡,還怕痛苦和麻煩。
  我們都在經歷這樣的兩難:即便你自己不在意,你身邊的人卻有顧慮,那你要不要配合?我們仍然處在彼此牽連的系統裡,我們既要為自己的健康負責,對身邊的人也肩負一種道義上的責任。
  也許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我們集體患上了「疑病症」,開始頻繁感知自己的身體狀態,撫摸自己的腦門兒感受熱度,盼著鼻腔繼續暢通無阻,感受太陽穴最深處和扁桃體傳來的疼痛程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陽了」,還是「在陽的路上」,又默默祈求自己的症狀只是普通感冒。
  脫銷的黃桃罐頭和楊梅罐頭告訴我們,無論是它甜潤的口感、豐富的維C,還是「逃過疫劫」「陽沒了」的字面吉利,「東方神秘力量」的調侃之下,其實是人們需要心理安慰。
  新冠病毒是不是「大號流感」的爭論仍然喋喋不休,但現實應對當中,它遠遠沒有被我們當成普通的流感來對待,只需稍加回憶,就能意識到,在疫情之前,即便每年都有流感高發的季節,但我們從未有過如今的心態和舉動。
  這也是我們第一次集體意識到,面對傳染病不只是和病毒的生理對抗,也是一場焦灼的心理戰,需要免疫的不止身體,還有心理。

「這不是一個人的事」
  在以「家庭」為單位的中國社會裡,「成為自己健康的第一責任人」隱藏在更複雜的現實之中。
  因為共處一個屋簷下,每一個家庭成員都暴露在風險之中,這需要一家人共同承擔身心壓力、化解它,也離不開家庭以外的社會支持。
  河南一位懷孕5個月的准媽媽用「如履薄冰」向我形容她的感受。懷孕之初,她就被父母灌輸「孕婦不能發燒、不宜感冒、用藥對寶寶不好」的觀念,為此,她和丈夫都很小心,一旦有感冒的症狀就分房睡。
  疫情管控政策鬆動後,她已居家半月,防護做到了「快遞外賣都要先消毒靜置半小時才動」的程度,但她還是感染了新冠。
  12月10日,意識到自己發燒的那一刻,她覺得「所有的努力白費了」,孤立無援的清早,她一下子就崩潰了,體溫持續升高的時候,她更慌了。
  她想去醫院,但在醫院工作的家人勸她不要去,醫院並不一定安全。她和丈夫開始聯繫認識的醫生,想從專業的人那裡找到一個準確可行的辦法:退燒;對寶寶沒有副作用。
  最後是之前偶然手寫在產檢單上的醫生電話,給了她「定心丸」,對方既緩解了她的生理症狀,也讓她的情緒鎮定下來,安慰她「沒關係,寶寶沒事的」。退燒後,她恢復了精神,坐在飄窗上曬太陽,感受著腹中胎動,和爸媽視頻通話。
  感染的焦慮仍然持續,放開後,兩邊的雙親也減少出門,怕自己感染了,給兒女添麻煩。她和丈夫都是獨生子女,很可能照顧不過來,一大家子都盼著,感染新冠的經歷,一次就夠了。
  不只是陽性脆弱人群本身,就連照料他們的老伴兒孫,也要默默承受心理壓力。
  照顧農村老人,更是如此,除了抵抗病毒本身,農村老人基礎病多、防護意識不強、缺乏病識感和處理經驗,還有家族成員間的觀念差異,都是棘手的問題。
  一位專門趕回河北農村照料陽性老人的青年教師雪菲告訴我,即便村裡有陽性病例,村子裡仍有老人不戴口罩走動。家中爺爺的抗原第一次顯出兩道杠時,他不相信自己真的感染了新冠,覺得只是普通感冒,又重複測了一次抗原,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在家族群裡感慨:沒想到新冠傳染得這麼快,真的落到自己頭上。
  最忐忑的其實是雪菲,回到老家,她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給院子噴酒精消殺,也提前讓爺爺奶奶分房住,錯峰活動,她在後頭隨時消殺。家中長輩覺得她反應過激,但雪菲還是想著「能隔開就隔開」,主動攬下這份責任,她擔心71歲的爺爺,也害怕體質更弱、有基礎病的奶奶被感染。
  奶奶也有些慌,覺得自己也有了症狀,可能陽了,慌著問她「感染新冠對身體有沒有特別大的損傷」。雪菲也說不準,只知道高齡老人是高危人群,小心為上——讓家人以身犯險和受苦,我們的內心是最敏感脆弱的。
  奶奶疑病的瞬間,她心裡一驚,想著如果同時照料兩個感染的老人,自己可能真的招架不住,直到奶奶的抗原呈陰性,她們才松了一口氣,意識到這可能是心理作用。到了第10天,爺爺覺著身子清爽了,抗原恢復陰性,他很是興奮。
  回過頭來,雪菲覺得「最難的還是在心理上」。
  他們扛住了第一波衝擊,風險並沒有解除在偌大的村子裡,他們是否仍有餘力,抵抗後續的衝擊,這仍是讓一家人焦慮的問題,而村子裡的抗原已經買不到了。
  過去3年,每個人都形成了自己對新冠的經驗認知,即便新近一些醫療建議、科學結論努力破除我們對它的恐懼,但認知轉向,並不像潮汐一樣能在頃刻間改變它的流向,它需要愚公移山的精神,推著過時的認知一點點鬆動。
  代際之間溝通,這種心態更加微妙,言語尺度的把握像穿繡花針,說得嚴重了,可能引起恐慌,說得輕巧了,可能不重視,說得辯證些,反倒失了立場,徒增模糊和混亂。在向老人建議接種疫苗的時候,最窘迫的瞬間莫過於,父母反問一句,那你為什麼不打?這種進退失據、不知所措的感覺,仍將持續。
  是遵從「老人孕婦不宜生病」,還是「新冠病毒傳染性強、致病性減弱」,我們始終要在「經驗判斷」和「科學結論」這兩股聲音裡,為家人和自己尋找個性化指南,一邊焦慮一邊謹慎,最終寄希望於難以捉摸的自身抵抗力。

病識感的浮與沉
  你是否發現,直面新冠,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容易覺得自己陽了、病了,並且突然之間,我們急著搶藥,按圖索驥去找名字生僻到根本記不住的藥。
  醫學上有個術語叫「病識感」,它說的是患者是否意識到自己病了。它可以分成四種狀態:一是知道自己生病,也願意配合就醫,這是最完整的病識感;二是知道自己生病,但覺得不需要就醫;三是知道自己有點不太對勁,但歸咎於太累或其他原因,不認為是生病,沒必要就醫;四是完全不認為自己有問題,這是病識感缺失最多的狀態。
  我們對新冠的認知和心態差異,其實可以從這四種狀態裡找到對應,但總體上,時刻擔心自己「陽了」,緊接著開始搶藥的我們,正處在一個集體病識感最強烈的時候。
  無論是之前的日常核酸檢測,還是如今的抗原檢測,「陰性」和「陽性」的持續區分,以及轉運和隔離,都是推高病識感的有力工具。
  個體病識感高的確可以引起人們的重視,但眼下,這也顯露出新的矛盾。當新冠病毒致病性減弱的時候,集體病識感高是否仍然利大於弊?因為這關聯著後續對「會不會出現醫療資源擠兌」的擔憂。
  對個體來說,更微妙的是易感、脆弱人群之外的普通人,有時也突然恍惚起來,竟不知道怎麼治病,也忘了發燒、嗓子疼、味覺減退並不是新冠病毒獨有的症狀。我們搶購的也並不是3000元一盒的新冠特效藥,而是幾十元一盒的家庭常用藥,況且自身免疫系統仍然起著防線和自愈作用。
  這種恍惚也不是突然形成的,3年來,對平民百姓來說,我們並沒有看清新冠病毒的真面目。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極少公開、具體地談論「陽」,這在公眾認知裡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真空,以至於在面對第一波衝擊的時候,很多人著急忙慌,不知所措,這也是社交媒體上,分享新冠感染體驗的內容備受關注的原因。
  在我們身邊,很多人依靠經驗在生存,專家的建議和研判離他們很有距離。平民百姓的生活經驗是神農嘗百草,要自己檢驗過才真正知道酸甜苦辣、是騾子是馬。「陽過」的個體經驗有更具體的參考價值,圍觀者也能從中獲得面對它的勇氣和康復的信心。
  雪菲告訴我,她之所以爭取到爺爺的配合,喚起他的病識感,短視頻幫了她不小的忙,就連怎麼做抗原,在她錄視頻示範之前,爺爺就刷小視頻自己學會了。
  可以確定的是,袪魅已經開始,當我們公開談論「陽」,新冠病毒將顯露它最真實的面目。在第一波衝擊中,我們也將逐漸明瞭如何應對它,並將它融入我們的生活經驗。
  病識感很微妙,它不會一成不變。我們賴以生存的社會是一個立體的景觀,病識感會在「陽過」「陽康」「陽沒」的段子裡短暫消失,通過身體的症狀顯現,在生活中歸於平淡,在集體康復中隱入塵煙,最終塑造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此時此刻,還想分享這樣兩段有趣的新冠記憶:
  一段來自在紐約工作的朋友,前些天,她接到辦公室的節前聖誕午餐邀請,而去年同樣的聖誕午餐,最終因為一半的同事集體得了新冠,被迫取消——那時紐約剛剛恢復線下活動,大家可以回公司上班。
  談笑間,這位朋友不識趣地問:
  「萬一今年聖誕晚餐,大家又得新冠了怎麼辦?」同事回她:「Don’t jinx it.(烏鴉嘴,別搞砸了。)」大家紛紛開始敲桌子,他們有個迷信,如果有人說錯話了,馬上敲木頭三下,這可以帶來好運。
  另一段記憶來自武漢,一位叫安瑜的朋友收集了200多張「核酸通行卡」,那是疫情期間,她出入社區的憑證。它們像郵票一樣好看,按周分出7種顏色,
  上面印著武漢的諸多地標建築,還有她和家人做核酸的具體日期。安瑜記得,有個星期,卡片剛好差了一天。5歲的兒子,每次都想拿混檢核酸管當「管長」,這一次,他拿來水彩筆,興致勃勃地給媽媽親手畫了一張。

(施晶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