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飈在阿爾巴尼亞的日子

使館國慶招待會上的「故事」
  1969年9月10日,一架專機從越南河內起飛,經塔什干、杜桑貝、伊爾庫茨克,繞了一個大圈子飛往北京。11日下午3時,飛機到達南苑機場。蘇聯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走下飛機。中國總理周恩來在舷梯旁迎候他,兩人簡單擁抱,互稱同志。在邊界劍拔弩張的情況下,開始坐下來對話。在五十五分鐘的會談中,周恩來和柯西金達成了維持邊界現狀、避免武裝衝突、雙方武裝力量從有爭議的地區脫離接觸等諒解。這次會見緩和了中蘇衝突,卻導致中阿關係突然變化。因為此時的阿爾巴尼亞已和蘇聯鬧翻。
  9月30日,中國駐阿爾巴尼亞大使館舉行新中國成立二十周年國慶招待會。
  按照國內的指示,時任阿爾巴尼亞大使耿飈的講話稿中沒有點蘇聯的名,這使東歐陣營的外交官們喜形於色。多少年了,每當宴會的主人在祝酒詞中讀到「蘇修叛徒集團」的時候,他們只能拂袖而去,悻悻離開。今晚,他們終於可以安心地享用宴會上的中國食品了。
  坐在賓客首席的霍查先是沉思,後表現出不滿,接著在同耿飈的談話中,開始講寓言故事,用旁敲側擊表達自己的觀點。
  「一個農民,原來經常帶著一把刀子,」霍查玩味著一把餐刀,沒頭沒腦地說,「對地主警惕性很高。有一天偶爾放下刀子,失去警惕,就被地主家的人殺了。」他看著那些蘇東國家的使節大快朵頤,把話挑明瞭對耿飈說:「蘇修是一定要進攻中國的,你們要有警惕;我們阿爾巴尼亞雖然很小,但是我們對蘇修的進攻並不害怕,而你們是七億人口的大國,你們怕什麼呢?」
  耿飈是宴會的主人,又是大使身份,聽了這些話不好直接反駁他,便順著霍查的「刀子」哲學談自己的觀點:有個國家曾經對中國動「刀子」,中國仍反對訴諸武力,主張談判。但他們認為中國這樣做是軟弱可欺,便得寸進尺,那中國只好拿起「刀子」。結果,侵略者被中國打垮。耿飈說:「幾十年來的鬥爭歷史證明,毛主席的領導是英明正確的,中國在立場上不會失去原則。二十年前毛主席就給我們講過一段話:兩個拳師交手,聰明的拳師往往先退讓一步,然後進攻;只有蠢人才一上場就拿出全部力量硬拼,結果是退讓一步的拳師獲勝。」耿飈後來回憶當時的情景說:「當時真有『燕雀焉知鴻鵠之志』之感。」

要起東西來是那樣的直白
  11月24日,山鷹掠過地拉那上空。耿飈接到了久違了的請帖:霍查、謝胡主動表示友好,分別設宴招待中國大使。耿飈以為這兩位領導人有所回心轉意,其實他們是另有打算,宴請耿飈是因為中國副總理李先念要來地拉那參加阿爾巴尼亞解放二十五周年慶祝活動。他們知道耿飈和李先念關係不錯,所以想請耿飈在李先念到達後,配合他們向李先念伸手要援助。
  霍查毫不掩飾地說:「你們有的,我們也要有。我們向你們要求幫助,就像弟弟向哥哥要求幫助一樣。」謝胡說得更直白:「我們不向你們要,向誰要呢?」耿飈簡直哭笑不得。
  中國對阿爾巴尼亞的援助一直是在自己遭受封鎖、存在經濟困難的情況下提供的。大到工廠電站,小到撲克牌,他們什麼都要,連謝胡抽的香煙也是中國的「中華」牌。中國沒有的,他們也要。中國的白糖是從古巴進口的,中國國內好多人吃不到白糖,而阿方卻提出按照阿的人口數量,要求中國向他們提供古巴白糖。
  阿爾巴尼亞沒有棉花,卻要求中國幫助他們建設一個紡織廠,還要中國用外匯去買棉花給他們。棉布終於紡織成了,卻硬要向中國返銷,反過來賺中國的錢,甚至成立了一個中阿輪船公司,配有三艘輪船(1970年增加為四艘),專門運送中國的援阿物資和阿爾巴尼亞賣給中國的貨物。

耿飈氣壞了「真想拍桌子」
  耿飈到任後,對中國援阿專案進行了大量調研。他和夫人趙蘭香前往阿北部德林河的上游,考察由中國援建的「毛澤東水電站」。陪同前往的阿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卡博抱怨說:「周恩來同志曾經說過,可以提前供給我們『毛澤東水電站』的建設設備,但擔心我們能不能趕得上。」他信誓旦旦地說,阿爾巴尼亞的建設者已經做出保證,提前兩年完成任務。耿飈根據工程的進度和投入的人力,覺得他肯定不能提前完成建設。耿飈坦率地說:「你是擔心貴國的要求不能如數得到滿足吧?那就請你簽一個保證書,我將向國內報告提前供給你們設備。」卡博直撓頭,最後也沒敢出示他的「保證書」。這座水電站直到1974年才投入使用。
  不僅是工業和基礎建設,阿的農業勞動力也嚴重不足,特別是收穫和種植季節,更是缺乏突擊性的勞動大軍。1969年11月8日,耿飈帶上夫人和使館全體人員,到地拉那區米澤茲農業合作社,同社員一起參加了收割晚玉米的勞動。耿飈在向使館同志動員時說,晚玉米到現在還沒有收割,會耽誤下一季作物的播種,大家要拿出突擊隊的勁頭來助民勞動,要如同在國內支援「三夏」一樣。
  其實,在這次勞動中,耿飈最大的收穫是在阿爾巴尼亞的農業合作社裡發現了一個怪現象。那就是每塊地裡都有幾堆白花花的化肥,任憑日曬雨淋、揮發氧化。耿飈到湖南考察過「大躍進」,到山西陽泉搞過「社教」,中國的農民把化肥當寶貝般稀罕,像撒胡椒麵那樣施肥。而且這種化肥最怕光怕空氣,只有埋到土裡才能發揮效力,使用不當還會燒壞莊稼。
  經過考察,耿飈終於弄明白了:中國為阿爾巴尼亞在愛爾巴桑等地援建了好幾個化肥廠,年產二十萬噸,阿爾巴尼亞的合作社平均每公頃土地可以分到四百公斤化肥。耿飈告訴馬拉西,這個數字相當於中國的每畝土地五六十斤,那可是中國農民連想都不敢想的數量。
  就這樣,阿副總理查爾查尼還嫌不夠,後來他向耿飈提出,要中國幫助更換一個化肥廠的主要部件。該化肥廠是中國援建的,但當時阿方指定要義大利的生產線,中國只好用外匯從義大利進口了設備,給他們安裝調試,投入生產。結果設備壞了,他們就要求中國再去義大利購買,給他們更換。耿飈當即對他說:「不!」
  阿爾巴尼亞有一個煉油廠,具有年產十萬噸的規模。這個煉油廠的設備十分先進,價值三百多萬美元,本來是中國從義大利進口自用的,「阿爾巴尼亞硬要,中國只好通知承運的輪船公司轉舵駛往費裡。可是,阿方既不想讓中國的工程技術人員去調試安裝,又不願意出錢去請義大利的專家,他們不按設備規定的標準安裝調試,自己鼓搗,結果達不到生產標準,連年虧損。當耿飈參觀該廠時,謝胡的副手竟然當面埋怨是中國人使得該廠虧本的。甚至以追究責任的口氣說:『這是中國援建的啊,達不到指標呀。』耿飈氣壞了,參觀回來後大聲叫道:『我真想拍桌子!』」
  阿爾巴尼亞還頻頻地向中國要求軍援,專案之繁多,數量之龐大,早已超出阿爾巴尼亞國防的需要。大到炮艦導彈、小到挎包水壺,無所不要。其中僅主戰坦克就多達五百輛!中國的殲-7飛機剛剛試驗成功,他們得知這個消息,張口就要。
  特別令人可氣的是,中蘇邊境珍寶島事件後,阿領導人不知從哪裡聽說中國東北有一支快速反應的滑雪部隊,竟然也要求中國給他們裝備一支同樣的部隊。耿飈反問道:「貴國有那麼大的雪嗎?」
  阿爾巴尼亞各級領導人置中國的經濟困難於不顧,不僅張口就要,而且對援助物資根本就不愛惜,浪費現象非常嚴重。比如,馬路邊的電線杆都是用中國援助的優質鋼管做的,這種鋼管在中國只有特殊需要的地方才能用一點。他們還用中國援助的優質鋼筋、水泥在全國各地修建了一萬多個紀念碑。在「禦敵於國門之外」的口號下,道路兩邊修建了許多水泥地堡。由於沒有什麼戰事,阿爾巴尼亞人便在中國援建的這些堡壘裡養雞。
  在法羅拉造船廠,耿飈到修理潛艇的碼頭上看望中國技術人員,不料卻看到從中國進口的大量材料被任意丟棄在海灘上。當時非常難得的無縫鋼管被官員弄到家裡做養花的架子,連建廁所、鋪路都用中國提供的最好的鋼材,毫不珍惜。耿飈親眼看到,有個工人從海水中撈上來的高檔電纜和許多珍貴的機器零件,堆了滿滿一大屋子!耿飈質問他們時,他們竟說,你們不是有的是嗎?只要你們有的,我們就應該有,這些東西又算得了什麼?想到毛主席就青菜下飯,周總理拿餅乾充饑,老百姓買東西憑「購物券」……耿飈不由得望著亞得里亞海上空那些翻卷的雲團,陷入久久的沉思。

寫信!給中央反映情況
  地拉那萊克.杜卡基尼大街57號,中國駐阿爾巴尼亞大使館。耿飈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裡,開始翔實地、客觀地用筆向國內介紹在阿爾巴尼亞的所見所聞以及自己的觀點:「阿對我國際鬥爭策略持保留態度」「阿對我不能全部滿足其援助要求不滿」「兩黨在政治思想方面也存有分歧」……這封信長達十九頁,耿飈寫了一夜外加一個半天,寫好後交由信使妥送喬冠華。喬冠華看了信,對耿飈如實反映情況大加讚揚,對他的具體意見也表示贊同,但是在當時的情況下,因為事關重大,喬冠華對於如何處理這些事情,也無能為力,只能把這封信轉報中央。
  後來,當耿飈回國見到李先念時,李先念激動地說:「耿飈,你膽子真不小,敢說阿爾巴尼亞的『壞話』!你是第一個提出這種意見的人。我對這件事也有意見,但是一直沒有說話的機會。」周恩來說毛澤東看了耿飈的那封信後,說:耿飈敢說真話,反映真實情況,是個好大使。

(孔祥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