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星雲大師有交集的人們,今年春節還得到過他的問候。佛光山印製的星雲大師手書春聯,年前如約而至。三聯書店編輯麻俊生收到這副「仁和安康,富樂吉祥」的春聯時,心裡稍顯寬慰,誰知元宵節那天,就聽到他圓寂的消息,頓覺悵然若失。
2月5日,臺灣佛光山開山宗長、國際佛光會創辦人星雲大師在高雄圓寂,享年97歲。
幾年前,星雲大師因為出血性腦中風做過手術,之後便很少露面。歷史學者閻崇年和夫人2019年春天訪問佛光山,星雲大師已經基本不會客了,但特意坐著輪椅見了他一面,兩人簡單聊了近況,星雲大師頭上已經微微出汗。
閻崇年向《中國新聞週刊》回憶,那天,星雲大師送給他新出版的著作《我不是『呷教』的和尚》,對他解釋說:「『呷』,當地念『夾』,『呷教』意思是『白吃飯』,我不是白吃飯的和尚。」
已故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朴初曾說:佛陀未能完成的事,星雲大師都完成了。閻崇年對星雲大師的評價為「千年一僧」。
雖然歷史和時間才是最公正的評價者,但在世時就能得到如此多的頂級盛譽,確實沒有幾人能夠做到。
一介僧侶,開創了罕見的事業。星雲大師寫下對世人的告別書:「人生應該任性逍遙,隨緣自在。」
以貧窮為職志
在佛光山,閻崇年曾與星雲大師多次會餐,星雲大師飲食很樸素,他是揚州人,喜歡麵食,三餐以麵條為主,手擀面、熗鍋面,沒小菜,也沒飲料。一年四季都是一身袈裟,一雙羅漢鞋,屋裡沒有裝飾。
星雲大師自稱以貧窮為職志,一生沒有存款,沒有自己的櫥櫃,一切都歸於社會。「我童年家貧如洗,但我不感到我是貧苦的孩子,我心中覺得富有。」
1927年,星雲大師出生在江蘇江都一個貧苦家庭,俗名李國深,家中最初務農,後來開過香鋪、醬園、成衣店,都以賠本告終,家計就越發窮困了。七八歲時,他知道家裡貧古,天剛濛濛亮,就自己起床到外面撿狗屎,再把狗屎堆起來做肥料,也能賣幾個銅板。父母見他懂事,常常誇獎他,讓他感覺雖然貧苦,但從不以為苦。
回想起前半生,星雲大師能想到的都是窮困、饑餓,以及忍。家裡窮,12歲出家到了南京棲霞古寺,廟裡也窮,經常幾個月吃不到一餐米飯,只有雜糧糊口。
他在棲霞佛學院讀了近十年書,直到20歲出頭。起初,他年紀小,看不懂佛學經綸,卻對圖書館裡的小說著了迷,借來《精忠嶽傳》《七俠五義》等古典小說和《老人與海》《茶花女》《戰爭與和平》等西方文學,常常看得廢寢忘食。老師覺得他不會有出息,但後來回想,這些小說大大增長了他對世界的認識。
抗戰年代,南京經常被日軍轟炸。夜裡常常見到紅光一閃,接著「轟」的一聲,將他從上鋪的床上震到半空,飛起掉到地下,窗玻璃碎了一地。出家之前,星雲就隨家人四處避難,他扛著一條被單,一路向北,半途遠望南京城,火光沖天,後來知道,那就是南京大屠殺開始的時刻。一路上屍骨遍野,野狗到處啃食人肉充饑,遠遠見到日軍,他就朝死人堆裡一躺,一動不動,聽著軍靴踢踏踢踏走過。戰爭歲月讓星雲大師見識了世間的苦難,往後一生為世界和平奔走呼籲。
日本人走後,戰爭仍未停息。1949年春天,星雲與僧友組建「僧侶救護隊」,但必須到臺灣接受軍隊專業技能訓練。於是他帶著簡單的換洗衣服,率領70多名青年同道,在一個寒風細雨的日子,從南京搭火車到上海,在黃浦江登上船,「糊裡糊塗地到了臺灣」。
戰亂年頭,命如野草,他們一到臺灣就「走投無路」,無人接收,也無處掛單,夜裡只能睡在神廟和甘蔗田裡。「僧侶救護隊」很快就四散了,他四處投靠,因為被懷疑是間諜坐了二十幾天監牢。後來到了交通阻隔的宜蘭,弘法十多年,用佛教的義理,把宜蘭48個村組成光明班、菩提班、清淨班、慈悲班等48個班,有系統、有組織地弘揚佛法。他還組建了念佛會、歌詠隊、學生會、文藝寫作班等社團。他發心開創一番事業,這些行動都是為了實踐如何設立佛教新教團,開展「新佛教運動」。
1967年,星雲大師40歲,吃盡了世間的苦頭,卻又給自己尋找到一份真正艱難的事業。依託信徒支持,他買下高雄大樹鄉麻竹園五十多公頃土地,帶領弟子在這片交通不便的丘陵上,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歷時十年,開創佛光山,「想為佛教創造歷史,開創佛教的另一個新局面」。起初是想設立佛教學院,培養弘法人才,後來越做越大,創辦起各種慈善、教育等事業,創立養老育幼機構,以及幼稚園、初級中學、高級中學等。
歷經數十年經營,佛光山已經成為舉世聞名的佛教名山,影響力不僅遍及臺灣本島,也遍佈五大洲,在全世界創辦了200多所寺院道場、五所大學,信徒數百萬。作為這一事業最重要的開創者,星雲大師享有極高的盛譽。
他在荒山野嶺開創佛光山,並且遍及五大洲,因此常被人問及管理之道。他的答案是「不管理」。可是他也分享過自己的管理訣竅,比如他制定的財務制度——有權力的人不可以管錢,管錢的人不可以擁有權力。佛光山的財務都由小職事管理,管理金錢的小職事,受有權力者的節制,有權的人則不能隨便用錢,要經過層層溝通,才能動用大筆的金錢。
佛光山最花錢的專案,是辦大學、辦電視臺、辦報紙等文教事業。這些都是「無底深坑」,貼多少錢都不夠用。星雲大師說,佛光山永遠都要為了辦這些文教事業,同時辦救濟、辦施診醫療、辦養老育幼等等而努力,因此,佛光山幾十年來一直鬧窮。
「我不是來救濟的,我是來報恩的」
2008年,受星雲大師邀請,歷史學者閻崇年赴臺灣佛光大學講學。從2008年至2009年,閻崇年與星雲大師斷續長談15次,匯成《合掌錄》一書。在佛光大學見面時,星雲大師告訴閻崇年,自己平常不看電視,某天偶然看到閻崇年在《百家講壇》講袁崇煥,一看就放不下了。
「袁崇煥是愛國英雄,我這個老和尚見過的人生苦難太多了,一般的事情都打動不了我。」他對閻崇年說,「你講得事理圓融,打動了我的心。所以請你來講清史,把愛國精神傳給臺灣青年一代。」
數十年來,星雲大師在兩岸交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1987年,兩岸開放臺灣同胞赴大陸探親,1989年,星雲大師時隔40年回到大陸訪問。他此行在北京待了五天,受到多位大陸領導人接見。隨後他到甘肅敦煌、四川大足石刻及湖北武漢歸元寺參觀。尤其令他難忘的是長江三峽之遊,從重慶順流直下,到達武漢黃鶴樓,整整走了三天。
在西安法門寺瞻禮釋加牟尼佛指舍利時,星雲大師親見佛身,激動無比,提出希望恭迎佛指舍利到臺灣,讓臺灣民眾得以瞻仰禮拜。十餘年後,此事終於落定,2002年,佛光山包機前往西安迎請佛指舍前後37天,臺灣和世界各地的民眾500萬人瞻仰禮拜。
2008年汶川地震後,佛光山組建了佛光救援指揮總部,派員進入四川救災,援建中學、醫院、道場等。災情稍穩定後,星雲大師帶領百位佛光山僧眾前往汶川。「我不是來救濟的,我是來報恩的。」他在捐贈會場對四川同胞說:「我從小就喜愛閱讀李白、杜甫、蘇東坡等人的文章,他們出生於四川……這次四川有難,我是抱著感恩的心到來,感恩四川人給我的滋養和智慧。」
臺灣孫文學校總校長張亞中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星雲大師的一個人生心願,就是兩岸和平。多年來,張亞中舉辦了多場兩岸之間高層的政治對話和民間交流活動,星雲大師常常給予支持,比如免費提供佛光山在世界各地的道場。
「太虛大師有一句話叫『問政不幹治』,就是出家人可以關心社會、關心國家,關心人民的福樂,」星雲大師說,「像佛光山,上千個出家人,沒有人做官,也沒有人去從事什麼政治活動,做的都是社會的善事、好事,你把他看成是政治呢?看成是慈善呢?看成是教育呢?還是看成是文化呢?依大家各人的看法吧!我們不計較。」
張亞中與星雲大師因為辦學結緣。1995年,張亞中離開政界,幫助星雲大師創辦南華大學。這是佛教界在臺灣創辦的第一所大學。星雲大師放手讓他去做,自己並不參與具體事務,但只要校務委員會提出需求,他全力協助。
張亞中覺得,星雲大師認為教育和文化是改變人心最好的方法,佛光山與其他寺院最大的不同,就在於非常重視教育和文化。星雲大師曾說,立志興辦各種教育,是因為他從小沒有進過正規的學校讀書,明白教育才能提升自我,改變氣質。
他後半生對教育的熱衷,在前半生就能找到影子:民國年間,他21歲時曾被任命為小學校長,一邊在宜興大覺寺修行,一面做起校長。雖然那段時光很短暫,但他記憶深刻,也曾躊躇滿志。幾十年後,他還記得給他這個機會的教育局長的名字。
從山林走到社會
與民眾見面時,星雲大師常常顯出可愛的一面。有一次,星雲大師與在佛光山出家的僧人的父母見面,他說,你兒子出家了,兒子還是自己的,如果兒子娶了老婆,兒子就不是你的了。滿座大笑。
「我當時就在身邊,大師跟一般信眾聊天時,非常幽默風趣的。」張亞中說。
星雲大師講佛法沒有深奧的語彙,任何階層的人都能聽得懂,這正是他弘揚的「人間佛教」,也是他的佛法能夠傳揚的關鍵。
什麼是「人間佛教」?星雲大師最簡潔的解釋是:「佛說的、人要的、淨化的、善美的,凡是有助於幸福人生之增進的教法,都是人間佛教。」人間佛教,意味著出家人不是遺世獨立,星雲大師鼓勵佛光山僧眾在父母年老生日時,回俗家省親祝壽。
「人間佛教」最深入人心的思想是「三好」和「四給」。「三好」為「說好話,做好事,存好心」,「四給」是「給人信心,給患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都是極為通俗易懂的白話。
人間佛教不講高深的道理和術語,也不重儀典、法式,雖然星雲大師儀態之莊嚴,常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星雲大師曾講過關於母親的一個故事。有一次他講授《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面聽,他下來後,母親批評他講得太高深了,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他人,還修什麼行呢?星雲大師啞口無言,領悟到母親堅持要「有人相」,正是他努力推行人間佛教的批註。
張亞中說,如果用兩個字概述星雲大師的一生,就是「慈悲」,只用一個字,那就是「給」。「他把非常複雜的佛教概念,用很通俗的話講。讓佛教從寺院走到了家庭,從山林走到了社會,不再是山林遁世、閉關誦經、香火求佛。」
回想起星雲大師的一生,張亞中頭腦中最先冒出來的是三個字:了不起。「他一個和尚隻身來台,閩南話又不會講,到老了也不會講,卻可以把佛法傳到五大洲,除了『了不起』還能說什麼呢?」張亞中說,「他形成這麼大的功業,沒有傷害過一個人,給大家帶來歡喜,這個更了不起。」
三聯書店編輯麻俊生因主編星雲大師口述史《百年佛緣》與其結識,他曾對星雲大師說,大師重情,買僧鞋都要主動加價。星雲大師聽了笑著說:參與佛光山開山工程的人,一做就是50年,工作人員都沒有換人。
十年前,星雲大師就寫好了告別詞,這篇《真誠的告白》在他圓寂後發佈。他說:「我一生,人家都以為我聚眾有方,事實上我的內心非常孤寂,我沒有最喜歡的人,也沒有最厭惡的人。」
少年時,他偶然在辭典中看到「星雲團」一詞,指的是「宇宙未形成之前,無數雲霧狀的星體結合,又大、又古老、又無際」。那時他非常欣賞這種寬廣、浩大、無邊的境界,於是自取法名「星雲」,勉勵自己做星雲團裡的一顆小星星,以一己的微弱光芒,在黑暗中給人光明,與其他星光互相輝映,光照寰宇。
一開始,星雲大師努力做一顆小星星,發出自己的一份光,最終卻連綴起百萬顆星,彙聚成浩瀚無涯的星雲。
晚年回首一生時,他謙卑地說,不知道自己為人間帶來過什麼,但帶走了人間多少的歡喜、多少的善緣,「我應該在人間活得很有價值。」
(倪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