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那些契弟(混蛋),因為我最契弟(混蛋)!」
電影《毒舌律師》預告片中,由黃子華飾演的律師林涼水所喊出的這句話,其實是1978年經典港劇《變色龍》中潘志文所說的對白,而潘志文飾演的鄺志立同樣也是個律師。
這句致敬經典的對白,凸顯出林涼水這個人物的複雜性,用「變色龍」一詞來形容他頗為妥帖。林涼水的「變色」,是在於這個人物的多樣性:他自大傲慢,卻也宅心仁厚;他有自私混蛋的一面,但心中同樣有一份義無反顧的正義感。
林涼水一開始因為自負打輸了官司,令名模曾潔兒飽受冤獄之災,其後他追悔不已,痛定思痛,終於決心拼盡一切要為曾潔兒在法庭上討一個公道,哪怕他在法庭上的對手是資深大律師金遠山(謝君豪 飾),林涼水也決定抗爭到底。這樣的人物成長,也是一個「變色」的過程。
乍一看,《毒舌律師》的並不複雜,是非常古典的「自我救贖」敘事,甚至對比周星馳的《審死官》和《九品芝麻官》,脈絡看起來也大抵相同。
但,《毒舌律師》的不同之處,在於它既延續了經典敘事模式,又突破了某些創作和製作的窠臼。或許可以這麼說:事實上,它顯現出了某種新時代港產片的特質。
不止喜劇
與《審死官》等電影最大的分別,是《毒舌律師》儘管找了黃子華來做主演,首波宣傳片也以「毒舌」概念來營造喜劇氣氛,然而這部戲的正劇氣質更重。
電影中插科打諢的段落不多,「喜劇」可以說從來不是它最重要的底色。而林涼水這個角色雖然不乏一些刻薄的喜感,但他歷經迷失與成長之後,最終的形象儼然就是傳統嚴肅戲劇中自我救贖的「孤膽英雄」。甚至可以說,這個人物其實不乏悲劇色彩。
用黃子華的話來說,林涼水「好像很無私,為這個冤獄平反,但我覺得人沒有那麼無私的,他是有私心的,他是想通過平反這個案件來幫自己一輩子平反」。這句話至少揭曉了這部電影的兩個嚴肅題旨:一者是「公義」,一者是「為自己而戰」,這兩個母題令全片多了一番現實主義的味道。
也因為電影有這樣嚴肅的現實主義基底,黃子華在其中的演出自然也突破了過往大眾對於他的既定印象。
想起黃子華,多數人能浮現的都是一副混不吝、賤兮兮的喜劇形象,吳煒倫就曾說,觀眾非常喜歡看黃子華「衰格」(耍賤)的樣子。而《毒舌律師》中的黃子華固然保持了些許這方面的個人特質,整體演出卻頗為平實,甚或可以說:「林涼水」是黃子華這二十年來演出過的最嚴肅的一個角色!
說回來,這十來年的港產片,尤其是由新負責的本土港產片中,總體的特質似乎都開始偏好於嚴肅的主題及現實主義題材。相較於早年港產片總是「喜劇」「大製作」橫行的局面,這種轉變確是天壤之別。
一定不打無準備的仗
除卻類型上的變化,在創作層面《毒舌律師》也不同於過往港產片的做法。
過往的中國香港電影總是習慣於「飛紙仔」(拍攝現場即興創作),即便是開拍前有完整劇本,創作週期也相對較短。然而吳煒倫寫《毒舌律師》,從開始資料搜集、撰寫,過程便「超過了一年」——這當然不算特別漫長的時間,但其中巨細無遺的資料搜集過程,在港產電影中委實不多見。
《毒舌律師》從劇本創作到正式拍攝,全程都有一位元顧問大律師參與,從旁提供專業意見。她的參與程度,絕對可以用「全情投入」四個字來形容。
黃子華感歎:「我們的大律師跟得很近,基本上她不上庭就來我們這裡,甚至有時候她一下庭就會來現場。她給了我們很多時間,我相信一般法庭戲裡的顧問是做不到的。我看到她都會驚訝:『哇你又在這裡,你不用上庭的嗎?』」
黃子華在表演時,是站著還是坐著,是面向聽審的觀眾還是法官,顧問會一一給予建議;更甚者,連法庭上要如何擺放檔,又或者法官應該拿什麼樣的圓珠筆這樣的細節,顧問都會事無巨細地提出專業意見。
而在拍攝前期進行長時間、詳盡地圍讀和排練,同樣也呈現和印證出整個劇組精益求精的態度。
也許很多人不知道,早年的港產片在拍攝之前,其實很少有所謂「圍讀」劇本的流程;取而代之的是演員直接來到現場,簡單走位排戲就進行拍攝了——這是過往繁盛、追求效率的香港地區電影市道所遺留下的頑疾。
但這十年來,處於弱勢的港產片越來越開始注重攝製前的預備工作,畢竟市場萎縮後,每部戲的經營都要更加謹慎小心,一定不能打一場無準備的仗——雖則這些準備工作原本就應該是標準程式。
謝君豪就如斯形容《毒舌律師》的排練:「每一個人,就算是陪審團,都要在拍攝所在的法庭內進行排練;甚至後面的觀眾,稍微有一點走神都會影響整體演出。我記得有次突然去罵坐在後面的群演,要求再來一遍——因為法庭裡面每一個人都需要有『戲』」,足見整個排練過程的審慎與認真。
和演員們在細節上錙銖必較,代表了新一代港產片製作的風氣。新們對於創作的嚴謹,對於一貫習慣急智處理和隨機應變的香港電影而言,確實顯現出了一番「不一樣的風景」。
唇槍舌戰的「動作片」
因為新一代港產電影在製作費上的緊缺,這些年的港產片普遍呈現出小製作、小空間的特質。
相較而言,《毒舌律師》已經不算是一套低成本作品,它明顯是一部更市場向、規模更大的戲。但對於新吳煒倫而言,他仍然不可能拿到足夠多的投資。
吳煒倫早年是林超賢的御用編劇,參與的都是諸多A級製作的商業電影(如有著大型場面的《線人》《逆戰》等)。但當他第一次做時,只能放棄造價不菲的大場面,最終選擇利用法院這樣的小空間去營造戲劇矛盾。
「當我要正式創作自己的第一部戲時,也想過要拍動作片,但是動作片成本比較高,我第一次當,很難拿到這麼高的成本。所以我就想,如果我要拍一部『文戲』為主的電影的話,哪種類型會營造出動作片的感覺呢?最後我選擇了法庭片,因為法庭上雙方大律師雄辯滔滔的感覺予我而言很有動作感。」
吳煒倫這番闡述顯示了他「螺螄殼內做道場」的決心,他在有限的空間內利用戲劇文本和機警的對白,創作出了具有張力的戲劇效果。
局限的資源和空間不止對編導而言是挑戰,對演員們亦然。因為沒有大型場面和動作,所以角色們的衝突主要就是通過法庭內的唇槍舌劍來完成。說到底,律政戲、法庭戲就是倚靠對白的你來我往來推動戲劇發展,而這些密集且具專業性的對白無疑成為演員們必須攻克的難關。
黃子華就坦言這次的對白非常具有挑戰性,「我會提前二十幾天開始記,每天都要偷背,不然應付不來。而且不只是要背,還要明白背後的紋理和動機」。
無論是編導還是演員們,他們都在有限資源條件之下竭盡全力,出來的效果也絕對不輸過往那些倚靠奇觀與場面的傳統港產片。從這一點上來說,《毒舌律師》反映出了新一代香港電影人的魄力。
黃子華時代到來
近幾年的港產本地製作電影還有另一個特色:過往港產片的編導多是從電影工業的底層做起,繼而得到了執導機會;而現如今的新一批卻有相當多都是本地「學院派」出身。
《毒舌律師》的吳煒倫正介於兩者之間。
他於2000年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算是根正苗紅的學院派;然而他又不同於現如今那些學院出身、執導低成本小品的,他甫一出院校便馬上投入到電影工業之中,經歷了漫長的、高壓式的工業訓練,同時也經歷了殘酷的市場考驗,《毒舌律師》便是他磨練23年後在上的初試啼聲之作。
學院和工業二者兼備的特質,一方面令吳煒倫的電影具備了某種學院式現實主義的味道,另一方面也不乏工業、商業的屬性。而他成熟的工業經驗也令他完全不像個電影新手,謝君豪就形容他「絕對不是新人,他在行業很有經驗,很淡定,可以令每個工作人員、每一個演員都很放心」。像吳煒倫這樣同時具備學院和工業背景的電影新手在近兩年的香港電影幕後中也越來越多見。
就好比之前的《還是覺得你最好》,陳詠燊同樣是學院出身,且畢業後在業內浸淫已久;甚至,陳詠燊和吳煒倫還是演藝學院的同班同學。他的作品雖則也是喜劇,也一樣有別於傳統的港產片,創作上同樣反映出了某種現實主義與市場的平衡。
對很多港產片觀眾來說,新時代港產片在市場方面最直觀的變化,想必會是:曾經被譏諷為「票房毒藥」的黃子華,竟然成為了票房常勝軍。
繼《還是覺得你最好》在香港地區和內地都取得了票房佳績之後,《毒舌律師》在香港也賣了個滿堂紅,打破香港電影史華語片票房新紀錄,這樣的佳績估計連黃子華自己也萬萬沒想到。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人生大事,誰能說得准呢?
黃子華說:「演員是被動的。演員的生命,其實一輩子可能就是等運氣來。」就像沒人能料到黃子華時來運轉,今時今日能一洗幾十年的頹敗,成為票房福將;那一度被稱為「夕陽工業」的香港電影,誰又能確信它不會迎來第二個春天呢?
至少像《毒舌律師》這樣的港產片,它在創作和製作上誠意足夠,同時也呼應了時代;最重要的是,它絕對對得起這四個字:香港電影。
(林洛亦/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