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校查看、留黨察看。
此前鬧得沸沸揚揚的廣州地鐵8號線「大叔被疑偷拍自證清白後仍被曝光」事件有了最新的進展,四川大學6月21日通過官方微博就該事件發佈情況通報,給予了本校2022級碩士研究生張某以上處分。
該事件發生以來,網路上對女生張某的批評和指責一直都沒有平息。儘管公安機關已經調解處理,當事大叔和他兒子表示不予索賠追究,涉事女生也公開道歉,輿論仍不斷催促四川大學調查處理,一定要讓事情有一個公正公開的處理結果。可見,公眾對於造謠污蔑和網路暴力的痛恨,希望「按鍵傷人」者付出代價,得到震懾。
近年來,隨著互聯網特別是移動互聯網日益成為社會的資訊生產、傳播之地,語言暴力也從線下轉移到了線上,形成了大家深惡痛絕的網路暴力。網暴已經不再局限於社會的負面事件,它已經擴展到熱點事件、重大活動、明星網紅、焦點人物等。
有時候,一些網暴就是來得莫名其妙。而在被網路深度連結的當下,每個人都可能成為網暴的受害者,或是在被資訊洪流席捲並反復橫跳間,一不小心成為網暴的「幫兇」。
莫須有式的維權
事件起因是,張某在地鐵上見一大叔蹲著玩手機,懷疑對方偷拍自己。為自證清白,大叔同意其檢查了手機相冊。但發現是個誤會後,張某依然選擇在網上曝光,並用「猥瑣老頭」「不是第一次作案」「動作嫺熟」等詞彙來斥責大叔,並表示「難道我的權益沒有受到侵害我就不用去維權了嗎」。
有人順利被這篇「小作文」帶偏,也有網友替大叔鳴不平。張某繼而表示,「既然沒有偷拍,那他為什麼不為自己發聲」。正是這條微博激起了千層怒浪,輿情自此發酵。
大叔的兒子鄧先生表示,父親沒有開通微博,並不知道網上的輿論。警方關注到後,聯繫了其父親和視頻曝光者瞭解情況。「民警要求女生刪除視頻,雙方達成和解。」鄧先生說,他父親並不知道視頻傳播意味著什麼,以為對方只是發到朋友圈或者短視頻平臺,「刪掉就沒事了,也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家人」。
6月11日,鄧先生自己在社交平臺刷到了上述視頻片段,認出了父親,才知道這件事,並感到非常生氣,於是決定報警,「我們希望她能公開道歉」。當天,張某從東莞趕了過來,正式向其一家道歉。
「她是大學生,我們是農民工,她的文化水準比我們高,犯了錯我們應該給她一次機會。她(考上大學)不容易,希望學校不要開除她。」鄧先生說,自己家只需要她能夠在網上公開道歉就行,並不想讓她退學或者賠償。
當晚,張某在她自己的微博發文道歉。
但網路輿論並未就此平息,眼看著一場網暴剛被遏制,另一場網暴又在醞釀——張某的很多個人資訊、照片被扒出,就事論事、理性批評之外,惡言惡語、人身攻擊也不少,甚至其「代表」的各類群體也遭了殃。之後,她不僅被曝被騰訊解除實習合同,還有前同學曝光她霸淩同學、違規曠課等惡行……
中國社會學會網路社會學專業委員會常務理事、杭州市委黨校研究員姜方炳在接受《新民週刊》採訪時表示,張某本想通過「網曝」他人來為自己進行所謂的「維權」,結果自己卻被巨大的網路流量反噬,甚至被網暴。怪誕的現象背後,其實有值得深思的問題。
「客觀而言,被偷拍是很多女孩深惡痛絕的現象,女性對類似行為有所警惕、嚴加防範,也是自我保護意識的一種體現。尤其是在公共場所能夠鼓起勇氣求證,某種程度上有助於遏制此類不法行為的發生。」姜方炳話鋒一轉,但伸張權利的基礎應該是事實和真相,顯然張某這種「莫須有」的維權方式引發極大爭議。
在人人都有麥克風的時代,網路曝光成了不少人揭露亂象、維護權益的一種方式。在姜方炳看來,大多數人都共用著一定的樸素的社會公平正義觀,但也正是這種「公共的善」給了造謠者可乘之機。
「此外,當事雙方一個是農民工大叔,一個是名校碩士研究生,這兩種社會身份在客觀上的差異和張力,容易讓事件變成一個輿論關注的熱點,也更容易通過網路事件的導火索引發各種社會情緒。」姜方炳補充道。
但從法治的角度講,即便一個人犯了罪,在定罪量刑時也要遵循罪責刑相適應的原則,姜方炳強調,被「噴」的物件即便有錯,甚至說違規違法了,其權利也不能被隨意踐踏,「該怎麼處理,應該由法律法規來界定」。
正如有評論這樣寫道,沒有邊界的「以曝制曝」,本質上也是一種「以暴制暴」,是網路曝光這一手段被濫用的縮影。
從處理結果來看,四川大學秉承了寬嚴相濟、客觀審慎的原則,對於網路關注的熱點都進行了針對性的調查,該處罰的處罰,該澄清的澄清,厘清是非,捍衛公正。留校察看和留黨察看的處分,都是相當嚴厲的程度,絕不是像有些線民所說的「輕飄飄地處罰」。
變與不變
早在2010年,姜方炳就開始關注網暴問題,並試圖從風險社會視角來進行分析,先後完成了省級和國家級的多個相關課題。就他的觀察,無論是十年前還是現在,網暴的有些風險特性沒有發生本質性改變。
「網路暴力的風險邏輯並沒有改變。第一,很多網暴事件是突發的,當事人也不知道網暴怎麼就發生在自己身上了,起因很可能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甚至是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句話。第二,實施主體的模糊性,一般情況下我們很難確定到底哪些人真正參與,但由於大量線民的介入和互動會形成一股強大的輿論勢能,對當事人帶來莫名的強制性。」姜方炳進一步分析道,「第三,演化過程的難控性,特別是在媒體跟進報導,相關單位相繼發聲,線民互動傳播後,會產生牽出效應,事件的演化最終往往超出當事人本身的控制能力範圍。最後,後果的實在性,網暴會實實在在影響當事人的,無論是精神層面,還是生活層面。」
無論是素人,還是名人,都無法擺脫「網暴」的鞭笞。去年,易烊千璽因為輿論的壓力,主動放棄了國家話劇院編制一事,就是相對典型的案例。或許真相是什麼,難以辨別,但不可否認的是一個現象出現了:在輿論漩渦面前,心理素質強大如頭部藝人,也難以自處,並且極其不安。
正如易烊千璽當時在微博中回應的那樣:「事情發展的走向、所波及的範圍,確實超出了我個人能解釋清楚的範疇……龐雜的流言蜚語讓『易烊千璽』逐漸變得面目模糊,失去了基本的『人樣』,無論作為公眾人物還是個體本身,這種『失真』都讓我感到巨大不安……必須承認,有悖科學的、與家人相關的種種謠言讓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荒誕與恐懼,但我內心明白,那個被拼湊出來的『易烊千璽』,不是過去與現在的我,更不會是將來的我。」
那麼變的是什麼?姜方炳告訴記者,隨著互聯網平臺的快速發展和大資料、演算法推薦等數位技術的反覆運算更新,讓網暴事件得以更快地發酵,並傳播得更廣。
過去十多年裡,中國互聯網用戶的數量迅速增加。2010年,國家統計局公佈的互聯網用戶數量為4.57億人,人們主要通過寬頻上網。如今,隨著智慧手機、平板電腦等移動終端的快速普及,中國的線民規模不斷擴大,線民結構也隨之變得更為複雜。據《中國互聯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統計顯示,截至2022年12月,我國線民規模達10.67億。
而2010年,BBS論壇是網路言論的主要彙集地,彼時新浪微博才上線一年。如今,網暴事件幾乎不可能只停留在一個平臺,而是會在多個平臺擴散。
「杭州女子取快遞被造謠出軌」是近幾年一個典型的網暴案例。2020年7月,杭州谷女士在樓下取快遞時,被便利店主偷拍照片和視頻,偷拍者在微信群聊裡編造了「少婦出軌快遞小哥」的聊天內容,這些內容很快被轉發到了多個微信群、微信公眾號,以及微博、抖音等平臺,引發多個平臺的線民發表侮辱性評論。
同樣地,還有「粉紅色頭髮女孩事件」。2022年7月13日,鄭靈華收到華東師範大學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她趕到醫院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躺在病床上的爺爺。當她把祖孫倆的合影發在小紅書平臺後不久,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照片陸續被抖音平臺的多個行銷號、百家號平臺上的一個認證博主盜用,隨之在網路上擴散。
而鄭靈華遭到網路暴力最直接原因竟然是她「染了粉紅色頭髮」。有行銷號搬了她的圖,編出「專升本」的故事,賣起了課;許多人針對她的粉色頭髮,辱駡她「陪酒女、夜店舞女、不正經……」;甚至還有人攻擊她生病的爺爺,造謠稱「老人帶病考取研究生,還娶了一個小女生」。
2023年1月23日,兔年大年初二,鄭靈華自我結束生命,卒年23歲。她在遺書中說,「內心創傷,由於吃藥已經記不太清了」。生前,她吃大量抗抑鬱的藥。在她「盡力羅列」的原因裡,第一條就是「網暴」。
「海量的平臺為互聯網用戶提供著各種細分方向的內容,從文字、圖片到短視頻、長視頻,再到直播。再加上深度偽造等新技術的發展,網暴的呈現形式、載體等都有所變化,比如短視頻、還有AI造謠等。」姜方炳表示,因此輿論反轉的頻率也比以往頻繁。
比如,2020年清華美的一位女生,懷疑一個學弟摸了自己屁股。為了自證清白,這名學弟按照學姐要求,把身份證件發給了對方,並且告訴她可以查看監控。然而在調查結果沒出來前,女生就將學弟的個人資訊發佈到社交媒體,聲稱一定要讓這位學弟「社死」。在學姐的強勢攻擊下,這名學弟承受著來自網上的暴力。然而在調取監控之後才發現,這件事原來是一場誤會。學姐遂被網友稱為「清華腚姐」。
又比如,千萬網紅「小慧君」在鏡頭前哭訴,自己被老闆騷擾,同時被騷擾的還有公司裡的其他幾位女同事。一句「沒有一個女生會拿自己的清白說事」讓她的老闆孫灝羽被大批不明真相的網友攻擊,家門口被人潑東西,他的父母被人跟蹤,他的公司也因為這件事而不得不關閉。但最後,人們發現,這一切都是「小慧君」的陰謀。她造謠的目的不過是想要在不付違約金的情況下離開機構。
由此也可以看出,網暴者攻擊的話術幾乎一脈相承——對男性的攻擊多從政治、金錢和性醜聞出發;對於女性攻擊的方面則更多,包括但不限於羞辱外貌、貶低能力,統一使用的手段是「造黃謠」。無奈,這些話術和手段總能夠奏效,引發暴力的狂歡,讓人瞬間「社會性死亡」。
黑灰產推波助瀾
2022年底,河南省新鄭市第三中學一名劉姓歷史老師上網課後在家中不幸去世。據其家屬提供的視頻和圖片顯示,劉老師在給學生上網課時,直播間遭遇陌生人闖入,闖入者故意播放刺耳音樂,干擾課堂秩序,種種侮辱話語不堪入耳。該事件發生後,新型網暴——「網課爆破」現象引發廣泛關注,「入侵者」也被稱為「爆破手」。
報導稱,一些擾亂課堂秩序的「網課爆破手」甚至在各大社交平臺發佈廣告,並通過組建QQ群等社交群組的方式接單,還有自稱初中生的參與者表示自己不收費,主要就是「圖個樂子」。
在互聯網時代,網路傳播為使用者獲取資訊和傳播資訊帶來了便利性和互動性。「網課爆破」的發生,是因為網課參與者洩露網課會議號和密碼。而自2000年初出現的人肉搜索,更被許多學者認為是網暴的重要表現形式。人肉搜索意味著通過對被搜索人資訊的披露,實現對被搜索人的懲罰。
相比十年前,現在獲取個人資訊的難度已經顯著降低了。個人資訊不斷地被收集、挖掘、分析、傳輸,個人資訊洩露的風險隨之增加,但人們實際上無法左右別人收集和使用自己資訊的行為。
在大資料時代,因個人資訊洩露導致或加劇的網路暴力事件層出不窮。2020年12月,成都公佈了3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其中趙女士的活動軌跡很快引起了線民的注意——近14天內,她前往過多個酒吧,也去過公園、美甲店、麻辣燙店。有關趙女士活動軌跡的微博評論區,充滿「轉場皇后」「一人之力,幹翻整個成都」等嘲諷性回復,趙女士的身份證號、居住地、工作單位等個人資訊很快也被扒了出來,線民對她的私生活展開了猛烈的攻擊。個人資訊洩露對於網路暴力的助長,還體現在一些不易被察覺的聯繫上。
網路黑灰產業的源頭實際上就是個人資訊洩露,不法分子可以利用個人資訊做很多事情,例如水軍公司就會大量收購個人資訊,用個人資訊批量註冊帳號,這些帳號外表上看不出什麼問題,但它們都是網路水軍,一旦得到指令,就能有組織地左右話題的方向,煽動大眾情緒。
實際上,十多年前的網暴事件就已經有水軍推波助瀾的痕跡,但由於缺少大資料的加持,水軍產業鏈不完善,水軍所能造成的影響相比當下要小得多,也很容易滅火。
「在流量經濟的當下,網路黑灰色產業更為成熟,越來越多的人會通過推波助瀾一些網暴事件,製造補充熱點,來蹭熱點、賺流量牟利。」姜方炳表示,造謠者對受害者的傷害巨大,究其原因,本質上就是因為造謠成本太低。相反,受害者自證清白的成本卻非常高。
就拿「清華腚姐」來看,最後的處理結果是刪帖道歉了事。而對於造謠老闆性騷擾的「小慧君」,平臺只是封號,法院也只判了她賠償5萬元而已。
值得欣喜的是,懲治網暴,國家出手了。記者注意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起草了《關於依法懲治網路暴力違法犯罪的指導意見(徵求意見稿)》,從6月9日向社會公開徵求意見。《徵求意見稿》稱,對於網路暴力違法犯罪,應當依法嚴肅追究,切實矯正「法不責眾」錯誤傾向。要重點打擊惡意發起者、組織者、推波助瀾者以及屢教不改者。對網路暴力違法犯罪,應當體現從嚴懲治精神。
「關於網路暴力治理的法律依據多散落在刑法、民法以及治安管理處罰法等相關法律條款中,較為零散甚至相互衝突,不利於網路暴力法治化治理。」姜方炳表示,這一專題性司法意見的醞釀和制定,梳理和整合了相關法律條款,為我國依法治理網路暴力提供了更為明確的依據,值得肯定。
(應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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