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基辛格的對華交往

  5月27日,美國傑出外交家、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迎來他的百歲誕辰。可以說,他在外交舞臺上活躍的時間比很多人的壽命還長。
  如今他已有聽力障礙,平日要使用兩個助聽器,一隻眼睛失明,還做過幾次心臟手術。可他的狀態依然很好,他說自己每天工作15個小時,儘管有時似乎思維緩慢、表達不易理解。就在百歲生日前一個月,他還接受了英國《經濟學人》長達8小時的專訪。這位期頤老人還期待發揮餘熱。
  基辛格眼中的世界是一張拼圖,每塊拼圖都在朝著一個中心勾勒——讓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發揮其獨特的影響力。他早年所引領的美國外交都在努力完成這塊拼圖。
  在基辛格的諸多對外交往中,對華是最為關鍵的一環。50多年間,基辛格訪華近百次,參與外交活動、學術交流、商業投資,步履不停。縱觀他幾十年來在中國問題上的立場,其反復強調的核心觀點是,中國崛起不可避免,美中需要避免衝突。
  最近的採訪中,他提到有關「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想法。基辛格將「冷靜外交」視為唯一防止毀滅性衝突的方法。他認為,人類的命運取決於美中兩國能否和平相處,並建議美國政客認真考慮中國的擔憂。「我們正處於一戰前的典型局面。」他說,「雙方都沒有太多的政治讓步餘地,任何對平衡的破壞都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敲開中國大門的第一人
  提及基辛格,沒有人會忘記他在1971年那段改寫歷史的破冰之旅。這也是他與中國建立深厚淵源的起點。這件事的難度有多大,回看當年中美之間的陌生感便可窺見幾分。基辛格訪華前的22年裡,中美之間從沒有過高層往來,彼此間知之甚少。
  參與中美建交全過程的中國前外交部長黃華曾回憶道,1968年,波蘭華沙舉行的一次服裝秀上,中方使館人員見到美方外交官後「拔腿便跑」。兩個美國外交官追在後面,邊跑邊喊:「我們是美國大使館的,我們想見你們的大使!」當時的敵對狀態下,雙方外交人員毫無接觸,公開場合中國外交官見到美方人員都是起身躲閃。
  也因此,基辛格1971年秘密訪問北京後來被著墨最多。他打破了這種陌生感,為1979年中美正式建立外交關係鋪平了道路。
  但基辛格與中國的聯繫離不開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森的早期支持。在1968年的總統大選中,基辛格原本擔任的是共和黨候選人洛克菲勒的外交政策顧問,競選中他曾狗血噴頭地批評過尼克森。但尼克森卻看中了基辛格的外交才能,因此不計前嫌,聘請他擔任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兼國家安全委員會主任。可以說,尼克森是基辛格的重要伯樂。
  1969年1月,尼克森就職後,基辛格離開哈佛大學到華盛頓走馬上任,實現了由學者戰略家到政府政策制定者的轉變。
  不過,很多外交政策中,尼克森才是背後的決策者,基辛格更多扮演的是執行者的角色。美國卡特中心中國項目主任劉亞偉向《鳳凰週刊》指出,當年真正決定對華接觸的人不是基辛格,而是尼克森。儘管尼克森直到1972年2月才第一次訪問中國,但早在1967年,他就在美國《外交季刊》撰文,認為不能將中國人拒之于國際社會之外。他當時寫道:「在這個小小的地球上,不可能聽任10億人口憤怒地在孤立狀態中生活。」
  1969年中蘇珍寶島事件發生後,尼克森認為同中國對話的時機已經成熟,宣佈對中國放寬人員來往和貿易交流的限制。次年10月,尼克森在白宮會見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時提出,中美關係十分重要,願派高級使節秘密訪華,並請葉海亞作為仲介人提供協助。
  尼克森和基辛格二人都贊同,外交是非常微妙的事情,不適合公之於眾。白宮的決策權要高度集中,太多人知道往往會造成資訊洩露,不利於事態的推進。這才促成了很多事情的暗中推進。
  1971年7月,基辛格作為總統特使秘密訪華。他從巴基斯坦裝病秘密入境中國,瞞過了所有人的視線。雖然他只在北京停留了48小時,但先後同周恩來總理會談17個小時,加上參觀故宮和商談《中美聯合公報》,滿滿當當地完成了這次秘密出訪。
  百歲生日前,基辛格向《經濟學人》回顧了這段歷史。他清晰記得,「當時我們只有48小時,我想促成中美元首的會面,會議原定於(第一天下午)五點半在我的住所舉行。」但直到次日早上,基辛格被帶去參觀紫禁城,事情還是沒有頭緒。「到了午餐時周恩來說,我們需要討論這次訪問的談話內容,同意雙方各起草一份檔。」
  劉亞偉認為,當時中美之所以能接觸成功,關鍵一點就是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美國那邊如果事先放出消息,肯定就沒有後續了」。
  不過,基辛格有意將自己塑造為能開通外交程式之外秘密管道的關鍵人物。他希望與中國建立起合作關係,並促成兩國領導人建立私交,為合作和信任奠定基礎。
  「實際上,當時兩邊想的不是建立經濟上的交流,而是在地緣政治和安全問題上的合作。當時的中國已是腹背受敵,所以決定打美國牌。」劉亞偉解釋說,「對美國來說也是一樣。越戰讓其深陷泥潭,打中國牌也可以制衡蘇聯。尼克森的訪華,讓雙方的目的都實現了。中美在經濟、技術、文化、科技等領域上的更多接觸,是在1979年建交以後。」
  訪華近百次的老朋友
  促成中美建交的一眾美國政治家中,基辛格尤其受到中方官員的喜愛,其程度遠遠超過兩位同樣見證歷史的前總統——尼克森和卡特。劉亞偉評價說,「中國外交官對於基辛格秘密訪華有種特殊的感情,或許是因為秘密行動帶有神秘和浪漫的氣息。」
  在那個年代,基辛格的外交大手筆幾乎都是秘密進行的。從打開美中大門,到結束越戰、談判美蘇限制戰略武器條約等,基辛格參與並主導了一系列外界幾乎一無所知的外交行動。
  基辛格不但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位訪華的美國特使,也是訪問中國次數最多的美國政界人士。從1971年至今,他訪華已近百次,並多次與中國領導人舉行會晤。
  1987年,基辛格成為美中協會創會主席之一,以此身份,基辛格多次往返大洋兩岸,為時任中美元首互訪及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奔走。2008年,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被美國《時代》雜誌評為「百大影響人物」第六名,為胡錦濤寫介紹詞的正是基辛格。2013年7月,86歲的前國家主席江澤民和90歲的基辛格在上海西郊賓館進行了「家庭式、莊園式」會面。
  據公開報導,基辛格與習近平至少有過八次會晤。分別在習近平任上海市委書記期間(2007年一次)、任國家副主席(2011年及2012年各一次)、任國家主席期間(2013年、2015年、2016年、2018年、2019年各一次)。2011年習近平訪問美國時,基辛格也是為其接風的人員之一。
  最近一次是2019年11月,習近平在人民大會堂會見基辛格。習近平讚賞基辛格多年來為促進中美兩個偉大國家關係發展投入的真摯感情和作出的積極努力,表示他所作的重要貢獻將載入史冊,希望他健康長壽,繼續做中美關係的促進者和貢獻者。
  基辛格回應說,我很榮幸在過去50年裡近百次訪問中國,親眼目睹中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50年來,美中關係有過起伏波動,但總的方向始終是向前的。而現在,雙方應該加強戰略溝通,努力找到妥善解決分歧的辦法,繼續開展各領域交流與合作,這對兩國和世界都至關重要。
  50多年來,中美之間一些高級別的對話場合,基辛格也是座上賓。他在中美戰略對話和外交磋商中一直發揮影響力,例如參加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中國發展高層論壇等。2021年,基辛格在中國發展高層論壇上進行視頻發言稱,世界的和平與繁榮,取決於中美兩個社會之間的互相理解。
  此外,基辛格也很樂意在中國高校發表演講,同年輕人交流。他是北京大學的老朋友,曾六次到訪這裡。2006年,他還獲得了北京大學名譽博士學位。2018年基辛格第六次到訪北大,在與學生對話時感慨地說,1971年他首次來到中國,那時對中國知之甚少,近50年後,自己成為中國的常客,並與中國朋友共事,這是他人生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白宮生涯之後,基辛格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商業諮詢公司Kissinger Associates Inc(KAI),為跨國公司提供政治風險諮詢。借助廣闊人脈,他還在一些企業或金融機構擔任顧問,幫助促成了一些中美商業合作。
  作為中國最早的合資企業之一,美國科技公司惠普能在1985年進駐中國,就是基辛格努力的結果。基辛格認為,最重要的是將美國企業的技術帶到中國,這樣才能建立起良好關係,立足中國市場。依靠這種模式建立的還有亨氏聯合有限公司。之後,幫助美國企業進駐中國逐步成為KAI的核心業務。
  基辛格傳記中提到,由於基辛格和中國政府建立了良好信任關係,他可以把美國客戶帶來中國。早在1987年,他就帶著西部信託投資公司董事長羅伯特·戴伊來過中國,還讓美國銀行家、大通曼哈頓銀行(摩根大通前身)董事長大衛·洛克菲勒與鄧小平進行了會面。2003年11月,基辛格應邀來華訪問,帶來摩根大通集團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威廉·哈里森。哈里森說,「基辛格博士是我個人的老朋友,他向我們介紹了他在中國的很多老朋友,對摩根大通來說,這種友誼非常重要。」
  由於基辛格的「面子」在中國很受用,他也參與到一些危機公關的處置過程中,導致一度被質疑過靠名氣混飯吃。但他對此倒是不以為然。
  對中國思想和人民有濃厚興趣
  基辛格的對華戰略更多是基於現實政治(realpolitik)的理念,強調實際和戰略性的國際關係,通常將國家利益置於意識形態之上。他認為,與中國接觸,可以幫助平衡冷戰時期的蘇聯,並為美國打開新的經濟和外交機會。因此,他試圖建立一個基於互利的對華關係,包括貿易、安全和地緣政治考慮。
  基辛格下野後,從沒停止和中國的往來,和中國人的情感連接也豐富了起來。他除了多次與中國領導人會面,還參與過美國涉華的各種外交倡議,並通過扮演諮詢顧問的角色參與對華事務。
  2022年5月,基辛格99歲生日之際,中國人民外交學會舉辦了一場以基辛格名字命名的線上研討會。時任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發表視頻致辭,高度評價這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為推動中美關係發展作出的重要貢獻。新華社評論稱,如此罕見的規格體現了中方對基辛格的敬意和中華文化重情重義的傳統。
  基辛格打動年輕一代中國人的是他的「知華」。基辛格的著作《論中國》是中國幾乎所有研究國際關係學者、學生的必讀書目。這部專著中,他以一位外交家和思想家的獨特視角,分析和梳理了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的外交史,以及中共建政之後的外交戰略特點,記錄了他與毛澤東、鄧小平等幾代中國領導人的交往歷程。
  同年9月19日,王毅專程在紐約會見基辛格,祝賀他將迎來百歲誕辰,希望他繼續發揮獨特重要作用,助力兩國關係早日重回正軌。
  談到「知華」,很少有人能企及基辛格的深度。基辛格曾用國際象棋和中國圍棋比喻美國和中國的文化思維——國際象棋的目標是全勝,目的是把對方將死,令其走投無路;圍棋是持久戰,目標是積小勝。
  在他看來,雙方的歷史觀也有差異。在西方人眼裡,歷史是走向近代化的過程,是戰勝邪惡與落後的過程,而中國人強調的歷史觀是衰落與復興的週期。
  他還研究過《孫子兵法》,認為孫子與西方戰略家的根本區別在於,孫子強調心理和政治因素,而不是只談軍事。因此,一位戰略家的任務不是分析具體形勢,而是這一形勢與它形成的外部條件之間的關係。
  不過,基辛格並不認為自己是中國問題專家。他在2013年接受中國媒體採訪時說,在學術界他算不上是中國專家,他的專長在於「認識中國的每一代領導人」,且對「中國思想和中國人民」有著濃厚的興趣。他還試圖把這種興趣傳給他的子孫。
  美國前駐華大使溫斯頓·洛德(Winston Lord)曾作為特別助理陪同基辛格訪華,他也是當年尼克森訪華團隊中最年輕的外交官。
  回顧自己為何被選中時,洛德向《鳳凰週刊》解釋說,之前基辛格讓我參與了我們在世界各地的所有重大談判,除了與中國的談判,還有與蘇聯、越南的談判,以及後來與中東的談判。「他想要一個有全球視角的人,能夠把所有拼圖結合在一起。而在尼克森訪華之前,我也陪同他進行了秘密訪問。」
  「我和基辛格的第一次秘密訪問充滿更多不確定性,因為我們不知道,訪問是否可以建立全新的關係。」洛德回憶說,當我們乘坐飛機從巴基斯坦起飛時,沒有任何一位美國官員在過去22年中到過中國。「當時給我的感覺類似於詹姆斯·邦德的秘密行動,我們即將引發的地緣政治地震,以及所有的一切原因,讓這場秘密訪問具有特殊意義。」
  在洛德看來,中美之所以能達成共識,緣於雙方都有一個有效團隊。「中國方面,儘管毛主席對美國懷有敵意,但他依然認為,與美國靠近符合中國的利益。於是,他勇敢邁出交流的一步,但把談判的具體任務留給了周恩來。同樣,美國也需要一位勇敢的、有戰略願景的總統來做出與中國接觸的政治決定。像毛主席一樣,尼克森總統委託基辛格進行談判和執行所有議程。」
  自此以後,基辛格幾乎給後來的每任美國總統都提供過對華政策方面的建議,也有很多國際關係學者追隨基辛格的現實政治哲學。
  基辛格看待國際問題的方式,給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吳心伯留下深刻印象。他認為,基辛格看待問題是從本質上去看的,不像一些美國人喜歡講意識形態差異那些表面的事情。「他總能抓住國家間關係的實質,能從長遠角度看待中美關係,並從世界發展的大背景來看待中美關係。」
  可惜的是,今天的美國變了。在吳心伯看來,現在美國的對華氣氛,特別是媒體的氣氛,可以用「歇斯底里」來形容。「這是因為,現在對華政策成為美國國內政治的一個工具,在政客競相打中國牌的過程中,氣氛就失控了。」
  這種情況下,基辛格與中國的交往方式也備受爭議。有人認為他是一位有遠見的政治家,幫助重塑了美中關係;但也有人批評他的方式過於現實,將地緣政治和經濟利益置於價值觀之上。
  如今,中美的蜜月期早已過去,雙方關係緊張氛圍無處不在,這也是基辛格最擔心的事情。「雙方都相信對方代表著戰略危險。」他說,「我們正走在大國對抗的道路上。」
  為「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諫言
  在百歲生日前,《經濟學人》與基辛格就如何防止中美之間的競爭發展成戰爭進行了8個多小時的談話。
  中美對技術和經濟卓越地位的爭奪日益加劇,這讓基辛格感到不安。就在戰爭陰影籠罩歐洲東翼之際,他擔心,人工智慧技術將加劇中美對抗。
  在世界範圍內,實力天平和戰爭的技術基礎變化太快,各國缺乏既定原則以使它們能在這些原則之上建立秩序。如果找不到這樣的原則,它們可能訴諸武力。基辛格說:「各方都沒有太多作出政治讓步的餘地,而任何對平衡的破壞都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避免大國之間的衝突是他一生工作的重點,他在採訪中詳細闡釋了「如何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基辛格認為,中國人堅信美國將不遺餘力地把中國甩在身後,美國人又堅稱中國計畫取代美國而成為世界領先大國,這種情況讓他擔心,兩國之間為贏得技術和經濟優勢而進行的激烈競爭,可能會產生可怕的後果。「因此,必須有一項計畫來防止這種競爭發展成一場戰爭」。
  他確信,防止毀滅性衝突的唯一途徑是不感情用事的外交,最好是共同價值觀得到鞏固的冷靜外交。在他看來,人類的命運取決於美國和中國能否和睦相處。
  而難點在於,雙方在很多問題上沒有讓步餘地,尤其是台海問題。他承認,「每位中國領導人都宣稱臺灣和中國(大陸)有不可分割的聯繫。但與此同時,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美國要在保全自己其他地區地位的情況下放棄臺灣,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基辛格認為,中美小心維繫了50年的台海平衡,被特朗普政府一手推翻了。雖然特朗普最初只是希望通過塑造對華強硬姿態,來得到中國在貿易問題上的讓步,但他顯然失敗了。而現在,拜登又打算效仿他的前任,即便做法看上去有所不同。
  談到擺脫這一僵局的方法時,基辛格借鑒了他在任期間的經驗。他建議從雙方關係降溫開始,逐漸建立信心和工作關係。在沒有正式聲明的情況下,中美應致力於保持克制。
  基辛格的第二條建議是:「確定能夠吸引人的目標,找到描述並實現這些目標的方法。」他認為,臺灣議題將是「這兩個超級大國」能夠找到共同點,從而促進全球穩定的幾大領域中的首要目標。「我認為,創建一種歐洲、中國和印度都能加入的基於規則的世界秩序是可能的……如果著眼于現實,它可以有個好的結局,或者至少不會有一個災難性的結局。」
  基辛格也告誡外界,不要誤解中國的雄心。他坦言,在華盛頓,「他們說中國想要統治世界……但答案是,他們(中國)只是想要強大,」「他們並沒有像希特勒那樣想要統治世界,這不是他們對世界秩序的看法,他們也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基辛格說,「中國的行為始終植根於對自身國家利益和能力的敏銳感知。」
  如今的氣氛下,一些人對美國當年的對華接觸政策提出懷疑。前不久基辛格在接受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採訪時,主持人問:「當你現在回頭看時,世界是不是因為那次開放而變得更好?」基辛格回答說,「中國終究會重新進入國際體系」,「你不能把它排除在外」。
  
(和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