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體檢
張寧一生中只接受過一次這麼奇怪的體檢:衣服脫光,「就戴個胸罩,穿著內褲」;體檢人員還用手指按壓她的大腿,「說是檢測皮膚的彈性」;此外,體檢內容還包括是否有疤痕,是否有生育能力。
「完了還突然把我胳膊抬一下,說沒有味道,很正常」。
1969年的5月,北京301醫院,張寧被派來北京執行「秘密任務」,至於任務是什麼,她卻不知情。
張寧是南京軍區歌舞團的女演員,舞蹈天賦頗高。10歲進入歌舞團,14歲就憑藉《貝殼舞》在全軍一舉成名,與其他十幾個女演員被稱為「金陵十二釵」。父親張富華是解放後第一批大校,在她七歲時去世,母親也是革命幹部。作為烈士遺孤,又是軍隊裏的特殊人才,張寧政治條件「非常好」。
終極面試
體檢後的一天,夜裏兩點,張寧被人叫醒,說帶她去「首長俱樂部」玩玩兒。車子拐進了毛家灣胡同,門口警衛森然。
到了「俱樂部」,有個軍人拿來毛澤東紀念章請張寧觀賞。張寧看著從未見過的貝殼做的紀念章,幾乎入神了。這時又有個秘書拿來了一盞臺燈,把張寧的臉照得透亮。
隨後,張寧又被叫去打乒乓球。穿過幽深昏暗的走廊,來到一間墜著綠色帷幔的球室。她原本背對窗子,還沒打完一局,就被要求換位置。張寧不小心把球抽了出去,視線隨之朝外一望,瞄到了幾個黑影。
「我看到那個影子中,有一個好像林彪,但是我不敢吭氣。」
窗外的確是林彪。除了他,整個林彪辦公室的人,都在外頭觀察張寧的一舉一動,林彪的妻子葉群也在其中。
這次「首長俱樂部」之行,就是張寧的秘密任務。不動聲色之際,她接受了「中國二號家庭」的「面試」。毛家灣並非什麼首長俱樂部,而是當時「副統帥」林彪的住宅。看過張寧靜態和動態的姿容後,林彪點頭表示滿意。她被確定為林家兒媳的人選。
選美
林彪和葉群有一兒一女,女兒林立衡,小名豆豆;兒子林立果,小名老虎。
1968年,葉群開始替兒女積極張羅婚事。她向林彪托稱讓老部下介紹對象,「叔叔們關心關心豆豆和老虎」,演變到後來,葉群已經把一張「選美」大網撒到了全國。
葉群甚至動用了軍委的力量,以「為軍委挑選機要員」為幌子在全國選拔。「機要員」的標準自然就很高了,政治背景要幾代都是紅的,然而,這還遠遠不夠。
「男孩要大學文化,女孩子則要初中以上高中文化。至於體貌,男孩子要175左右。女孩子要在165左右,氣質上要漂亮,但不能有妖媚之氣,要端莊大方,走路也不能歪歪咧咧。」除此之外的其他要求,張寧在體檢中也見識過了:皮膚要光亮,不能有斑點、疤痕,不能亂長痣。
江南出美女,這些地方便安插了專門的人。勞師動眾,五次三番,各個文藝單位、軍隊院校都選了一遍,江蘇省幾乎跑遍,送選的人還是被一個個退下來。
終於有人想到了張寧,「你們要是看不上她,就不要到江浙地區來了。」下麵辦事的人拿了張寧的照片。照片幾經上傳,到了葉群手裏。
看完照片,葉群下令調張寧上北京。
被俘獲的「老虎」
那是1968年的12月。張寧是陸軍,到了北京後,卻被安排住在空軍招待所。混沌中,幾位高幹夫人「接見」了張寧,她們上下打量她的相貌、交口稱讚,其他的卻一概不說,這使得張寧「有點懵」。
一天下午,又有一群穿著海陸空不同軍裝的男人來拜訪,他們不作自我介紹、「魚貫而入」,進到房間自顧自地找位置坐下。
當兵的人性格靦腆,張寧拿眼睛掃了一圈,眼光對到的人都低下了頭,直到望向一個沙發上的男人。
「兩個眼睛直瞪瞪地看著我,目不轉睛,這種眼光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又傻膽子又大,不知道回避。」
張寧再看了一眼這個男人後,大吃一驚,覺得他似曾相識。
——林立果是被「趕著」和林辦的人去看張寧的;但見到張寧後,林立果的精神狀況不大對頭了,「葉群問他也不吭氣。」
林立果和姐姐林立衡一向抵觸母親對自己感情問題的大包大攬,他們自由戀愛的對象都曾被葉群拆散——林立衡的戀人被發配到原子彈基地,永不許返京,她為此憤恨自殺未遂。
但初見張寧後,林立果又帶著姐姐去拜訪了她。原來,「老虎」見到張寧後失魂落魄,可以說是一見鍾情了。他對張寧很滿意,又赧於單獨相見,於是帶著林立衡再去探望。
在招待所房間裏,林立果靜靜地聽姐姐和張寧聊天,從家庭背景到政治學習。張寧此時仍不知這對男女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這幾天來拜訪她的人都抱何目的。
得罪「面試官」
話傳到葉群的耳朵裏,張寧被形容為「古典美、病態美、現代美」,秘書楊地說,這個女孩跟其他女孩都不一樣。葉群不相信,要親自會會這位「三種美」女孩。
當天晚上,張寧被安排去人民大會堂看樣板戲。在一間鋪著紅毯的明亮大廳參觀時,葉群突然迎面走來。
「葉群就一直盯著我看,我有點傻了,這麼高的首長夫人,我沒想到會見到她。」地毯很窄,為了讓路,張寧往後退了一步,頭略略朝葉群一低,以示尊重。
但這一退步、一低頭,沒敬禮、沒問好,在葉群眼裏,就是不尊重、對林家沒感情。葉群對張寧的「面試」很不滿意,要把張寧退回去。
聽此消息,林立果按捺不住了。他鋌而走險,背著母親下調令將張寧「偷」到了北京;還越過葉群,向林彪袒露了自己的「自由戀情」,得到了支持。於是,就有了那場乒乓球室的秘密面試。
張寧得到林彪首肯,葉群只能讓步。但林彪父子都如此喜歡這個女孩,葉群對張寧也始終耿耿於懷;後來張寧聽說,葉群管自己叫「小妖精」。
螞蟻
1969年5月,還在發高燒的張寧,被再次緊急調往北京。
她被安排在邱會作住所,由邱的夫人胡敏陪伴。一天夜裏,邱家一名叫江水的警衛員,趁四下無人,偷偷跟張寧說了一句話,「老虎是會吃人的。」張寧立感毛骨悚然,她知道,老虎就是林立果的小名,她也終於隱約猜測到了自己幾次三番被秘密調京的目的。
張寧從小清高倔強,「被選妃」以來,身不由己,對方的不坦誠、不尊重,都讓她格外反感。更重要的是,那時張寧已經有了一個相戀一年的男友。她絕食表達反抗,林立果才不得不把她放回南京。
但回到南京後不久,男友小李突然被通知轉業。「如果把他弄走我也不幹了,我馬上打結婚報告。我也亂來了。」
張寧去找政委理論,政委說,「無產階級司令部派下來的任務,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你只要跟他斷關係,我負責保他。」
張寧如夢驚醒,她還是「老虎」並未鬆口的獵物,在權力高壓下,小李和她如同螞蟻。為了保護無辜的小李和家人,她決意分手。晚上張寧和小李相約到梅花山,寒風中,兩個年輕人哭著緊抱在一起。
「他手都破了,砸的,全都砸在松樹幹上。他說我本來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願意什麼都拋棄,還要跟我保持這個關係。但是我沉默了。」
貢品
張寧覺得自己仿佛一件貢品。
被迫與男友分手後,張寧被「隔離」在南京郊區,不得回家;任何與她接觸稍多的異性,也都被秘密警告。想到林立果喜歡她黑長濃密的大辮子,她剪掉了長髮。
「憎恨,真的憎恨自己的美貌,真想毀容算了。」
1971年6月,葉群下達中央軍委調令,命張寧三天內必須進京。張寧明白,自己逃不過去了。最後一天清晨張寧匆忙出發,母親還蒙在鼓裏,她寬慰女兒:「姑娘啊,不要哭了,想家的話你就回來看看嘛。」
可是「貢品」進京,還有歸來的希望嗎?
搖滾樂
「一想到他,我就嚇得發抖了。」到了北京,面對「未婚夫」,張寧憤怒又忌憚,只能用沉默抗議。「為什麼你不願意跟我說話,難道我們之間就無話可說嗎?」林立果忍不住問她,張寧依然不回答他。
但在斷斷續續的接觸後,林立果在她心中的印象也稍有轉變。林立果畢業於北大物理系,熱衷機械改造和技術創新,據說解放後中國第一輛水陸兩用汽車也是他改裝的。並且,林立果也不像想像中的紈絝子弟那樣油腔滑調。
一天,林立果又來找張寧,他帶著親信周宇馳開車接張寧接出去玩兒。張寧和他坐在後座,他故意把手放在兩人中間,把張寧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林立果說打開音響聽聽音樂,活躍活躍氣氛,音響一放,竟然是一支搖滾樂。
他把頭往後一仰,「世界上這麼好的音樂,中國人聽不到,那個什麼旗手,下里巴人,總有一天我要讓全國人民聽到這麼好聽的音樂。」聽到林立果的話,周宇馳馬上就介面「不談政治」,林立果便不再吭氣。
林立果所說的「旗手」指的正是江青,文革中,她主管的文藝只剩下了八個樣板戲。林立果大膽說出張寧的心裏話,讓她感到既驚悸又痛快,不由對他另眼相看。
「這是典型的反革命的言論了,他還說,法國總統戴高樂講了一句政治名言:政治是無實話可言,我當時聽了又傻了。」
張寧發現,林立果與其他高幹子弟不同,是個異類。在言談中,林立果流露出母愛缺乏和內心孤獨的情緒,張寧沒想到,這個出身顯赫、萬人仰慕的「老虎」,居然卑微地向她索要溫情。
「他說:人是有感情的,你老這樣我也受不了,我們客觀上是有距離,但是你為什麼要人為地把這個距離再擴大化呢?我聽了心裏很難過,很委屈,但又說不出口來,我就開始掉眼淚了。天下好女子那麼多,你林立果為什麼非看上我呢?」
張寧能感覺到,林立果對她懷有愧疚,但命運被強行改變的壓抑仍如鯁在喉,一瞬間她的心裏五味雜陳。林立果伸手替她擦眼淚,張寧沒有躲開。
「葉主任」
一次,林立果和周宇馳來拜訪張寧,周宇馳端來西瓜,林立果說,「張寧胃不好,不吃涼的,」讓他把西瓜燙一燙。周宇馳真的就把西瓜切成小塊,燙得滾燙了端過來。
後來張寧胃痙攣,林立果輕扶她到床上,端來一杯煮熱的橘子汁,跪在地上喂給她。這時周宇馳緊張地推門進來,「主任打電話,問你睡醒了嗎,趕快回去」,原來是葉群又在「調查」林立果的行蹤。
實際上,林立果來找張寧,都是「偷偷地」。林立果從來不叫葉群媽媽,他管葉群叫主任,或者,葉胖子。
林立果姐弟的行蹤必須向葉群彙報,二人見林彪須向葉群請示,每次會見,葉群必須在場;如若林彪過問子女近況,也由葉群一併回答,他們最多回一句「嗯嗯,好」。
在林家,張寧成了葉群控制林立果的新工具——因顧忌葉群為難張寧,林立果在葉群面前,只能更加謹小慎微、唯命是從。
張寧聽人說,葉群原來是個溫文爾雅的人,但權勢似乎重塑了葉群。成為了政治局委員了以後,「她就不是女人、妻子,也不是母親,全部都從政治角度出發了」。
「可憐的老頭」
林彪身體不太好,但這是「國家機密」。一天,在葉群的安排下,張寧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了林彪。
親眼初見,張寧被震撼了:「跟他在天安門上講話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人啊,很弱,他坐在那個地方幾乎沒有聲息。」
林彪坐在房裏,兩手擱在膝蓋上,看見張寧後微微欠欠身子,笑起來非常安靜。握手時,張寧感覺到林彪的手冰涼,單薄無力。原來億萬人民祝福「永遠健康」的林副主席,實際上是個生命燭光搖曳暗淡的老人,她內心突然湧上一陣莫名的哀傷。
又一次,葉群帶張寧去見林彪。內勤端來了一盤花生米,葉群拿兩顆剝開,放在林彪的手掌心,他吃完後,張寧也剝了一顆放在他手上。林彪對張寧笑了笑,吃了起來。
但是葉群的臉馬上就板下來了,「喜歡吃一次不要吃那麼多,吃兩顆夠了。」林彪非常聽話,把手擺在自己的腿上,低著頭靜靜地看著茶几上的那盤花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當時覺得老頭子好可憐。」
直到葉群和張寧退出房間,林彪還在看著那盤花生。出了房門,葉群壓低聲音斥責張寧,不要隨便給林彪吃東西,把外面的病菌傳染給林彪。而因為一粒花生,林彪瞬間閃亮又暗淡下去的眼神,卻永遠刻在張寧的記憶當中。
張寧沒有想到,中國二號家庭氛圍如此詭異。然而這還僅僅是個開始,那個更加詭異的、震驚世界的時刻——九一三之夜,正在前方不遠處等待著她。
(曉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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