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在韓國,有人整容上癮,有人選擇做自己

  「整容像呼吸那樣簡單」
  幾乎每個女人都化妝,在首爾的街道上。如果要問什麼類型的商鋪最密集,排名第一的不是便利店,而是化妝品店。這裏應有盡有,從頭到腳,睫毛增長液、鼻貼、唇膜、痘痘貼、祛脖頸紋霜、燃脂霜、美腿霜、足貼……一些看似無用的產品,如果可以讓人變美,就不會滯銷。
  鏡子無處不在,地鐵,購物中心,甚至是警察局的大門旁邊。女人,男人,小孩,老人,每個人時刻注重形象。不用驚訝,在這樣一個愛美的國家,整容、隆胸並非難以啟齒的事,更不用說天天化妝。
  蓋洛普調查顯示,韓國是世界上整形外科手術發生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在19到29歲的女性群體中,有三分之一表示她們曾接受這類手術。
  美容廣告不再局限於充滿魅力的成熟女性形象,化妝品巨頭公司正在把消費人群擴展到幼齡人群。一則美容產品的廣告呈現出這樣的觀感:穿著校服的女孩,塗抹口紅。廣告語則是——「我看著媽媽,跟著她。我今天長大了。」
  2019年2月,《華盛頓郵報》刊文報導韓國兒童化妝低齡化的社會現象,今年7歲的楊惠姬小朋友每天早上起床後必做的事就是化妝。
  女性市場的飽和,也使得美容公司逐步加強對男性的行銷。過去的四年中,男性市場的年增長率約為9%,富蘭克林•鄧普頓韓國股票研究主管康在俊表示。
  現在,韓國的美容產值已超100億美元。一些整形機構甚至進入大學校園,成為活動贊助商。醫師會告訴想要整容的女人,手術過程如同「呼吸那樣簡單」。
  在一次慰僑活動中,Emily向我介紹自己是首爾一家大型整形醫院的醫師,兩周前和朋友兩個人合開了一家小型美容診所。她今年28歲,短髮,娃娃臉,身形消瘦。十年前,Emily跟隨朝鮮族丈夫來韓國生活。
  Emily的工作地點很不固定。每週有固定的三天,她需要在醫院上班,其他時間負責自己診所的營業。每個月有幾天時間,她會將手術儀器和藥品裝進一個微型冷凍箱,提著一個中號行李箱飛回國內,為預約的中國人做手術。她還為國內大量想要學習手術技能的女孩提供諮詢服務。
  每週,大批的女孩從中國各地飛來,想要從這場龐大的生意經裏獲得改變命運的機會。「針劑培訓班合影!想來韓國學習,包裝,鍍金,詳情請諮詢我」,翻開Emily的朋友圈,我看到了這樣的一條。
  趙婧,Emily的合夥人,很小的年紀就出來工作,經過一番努力在韓國站穩腳跟。趙婧的手機裏大部分都是客戶術前術後的對比圖。她對自己的作品非常滿意,也發自內心覺得這番事業充滿意義。
  2019年5月的一個下午,我參觀了Emily的診所,它位於首爾市九老數碼園區附近的一棟公寓裏。診所的內部結構很簡單,是典型的三口之家樣式,配備客廳、廚房、洗手間,還有兩間臥室,被Emily改造為手術室。除了文眉、美甲這樣比較簡單的業務和大型開刀以外,注射美白針、水光針、溶脂針、瘦臉針、瘦肩針,以及面部線雕、幹細胞去皺等等,這樣的願望都可以在emily的診所得到滿足。
  這種「家庭式」的診所分佈在首爾各區,手術每天都在秘密地進行,難以統計它們的客戶群和數目。Emily說不一定比大型整形醫院少,她和趙婧的客戶大多是自己做整容師幾年間積攢的人脈。
  Emily從冰箱裏拿出一些瓶罐給我「科普」,肉毒桿菌可以萎縮肌肉,玻尿酸會讓膠原蛋白流失的臉恢復彈性,「這很考驗醫生的手法,如果打壞了整張臉會像吹脹的氣球。」
  我花了一點功夫弄清楚Emily營業的步驟。一般情況下,她和趙婧會利用自己的職務優勢從供職的醫院拿藥,比如一瓶100個單位(一毫升)的保妥適(瘦臉針),在正規的整容醫院要賣到45萬韓幣(約合2700元人民幣),加上人工注射費是3000元人民幣。Emily告訴我,在她們的診所接受瘦臉針注射只需要一半的價格,免去簽協議和開發票的繁瑣,只需要微信轉賬,客戶可以邊戴著耳機聽音樂,半分鐘功夫不到,如此輕鬆簡單。
  大部分人接受整容手術的初衷是「讓自己變得更好一點」,但已有的心理研究表明,一些做過手術的人更有可能出現抑鬱情緒。賓夕法尼亞大學佩雷爾曼醫學院人類容貌中心在2004年的一項研究顯示,在美國,20%尋求整容的人都在接受某種形式的精神科藥物治療,如服用治療抑鬱或輕度情緒障礙的藥物。而據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數據,總人口當中服用治療抑鬱或輕度情緒障礙藥物的人只占9%左右。
  康奈爾大學精神病學系Katharine Phillips教授的研究也指出,形象的改善會讓整容者的生活品質得到提升,但手術引起的不良後果無法預測,對效果不滿意的客戶更有可能進行重複性的手術,為此還需承擔家庭關係惡化、自毀行為增加的風險。嚴重的客戶還會對醫生產生極端憤怒的情緒,並威脅到其人身安全。
  曾經,一次面部吸脂所產生的瘢痕,讓一位客戶整整兩周處於躁鬱的狀態。恢復前期,由於面部腫脹,她不見人,天天就在家呆著。每天早上,她睜開眼後第一個動作就是照鏡子看那塊瘢痕有沒有減輕,如果顏色沒有變淡,她會感到一種「暗無天日」的情緒。束頭帶時刻綁著,用來防止吸脂後的臉頰變形。為了不淋濕束頭帶,她只能將頭倒靠在床沿邊哭泣。低頭哭也是不可能的,那樣會使脂肪位移。早上如此哭過後,新的一天就這麼開始了。
  「每天她都會給我發圖片,我得一遍遍地告訴她,你會好起來的,只是時間問題,你要相信自己。」趙婧對我說,大部分客戶在恢復期會對她通信轟炸,使她不得不在心理醫生和整容醫生的身份間遊走。但沒有人會真正關心這些女孩的精神世界。
  「打針實在太解壓了!」
  隨著減肥文化的流行,進食障礙(eating disorder)正逐漸被人們熟知。這種病無法靠藥物治癒。我的朋友金知嫄患有此症。對她來說,障礙不是吃不進去東西,也不是暴飲暴食。在金的世界裏,炸雞、漢堡包是不存在的。她將它們稱作「油脂、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質」,有時候,她兩天只吃三頓飯,且僅限於蛋白質和蔬菜,碳水化合物絕對不碰。她享受咀嚼食物的過程以及味蕾的愉悅感,但她不允許這些食物在胃裏過夜。她總是吃一口吐一口。週六是解放日,在這一天,金會吞咽自己最渴望的食物,直到塞不下,然後立即去催吐。
  金目前在首爾排名前三的大學就讀經營專業,除了進食障礙,她還整容上癮。她似乎有畸形的恐懼症,有時候她會幻想自己是一頭豬,儘管她肚皮上只有薄薄一層脂肪。「這是真的。」她對我說。她用了「dwaeji」這個詞,在韓語裏不是指可愛的豬、可以用來自嘲的豬,也不是能夠出現在卡通動漫上的豬,而是牲畜豬。
  金對自己形體的認知障礙還表現為採用各種手段來改變自己覺得不完美的地方。她每天戴口罩、穿束腰、穿高跟鞋,對她來說,那是可以安慰心靈的做法。
  我剛跟金認識時,她正在準備施行第五次大型改造。這次要動的地方是下頜骨,她要磨平那塊骨頭,「臉小了,人就秀氣了,顯得比例好。」我好奇她總共做了多少次手術,她已算不清楚。從高中到現在,五年裏,除美白、水光針這類在她看來微不足道的小手術之外——「加起來,應該在30次到40次之間。」
  考試周的某一天,金感到早上沒有發揮好,「整個人陷入了絕望的情緒中。」她拉著我一起乘地鐵到江南她常去的醫院補了一針瘦臉針和水光針。針管插進她的下頜時,她如釋重負。「打針太解壓了,你一定要試試!」她不止一次對我說。
  整容的念頭最早出現在十年前,一次初中學校組織春遊活動,一路上師生們有說有笑。那時候金是剛從吉林延邊來到韓國生活的朝鮮族,是班級和社區裏的邊緣人。在大合照上,她發現自己的輪廓比那些韓國同學寬了近兩倍。從那時起,她開始節食、催吐、瘋狂運動,定期接受心理治療,並不間斷地整容。她的鼻子、眼角、脖頸、皮膚、肩部、小腿,這些部位沒有一個屬於原本的自己。
  金的情緒常年穩定在中等偏下的狀態,有一段時間,她患有嚴重的雙向情感障礙。她心情好的時候,我們的談話會是這樣——
  「漂亮地活著,然後漂亮地死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好看才是第一位的,然後才是智慧和個人榮譽。」
  有時低落躁鬱——
  「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都會習慣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心裏想著,為什麼不能窄一點?為什麼不能再薄一點?這樣的話我每天要問自己很多遍。」
  「有時候站在鏡子旁,我會感覺這不是一個女人的身體,而是一頭牛的。我正處於一個人到一頭牛的中間。」
  「世界太不公平了,為什麼有的人不運動不做手術就能那麼瘦,讓這些人去死吧。」
  有時自嘲:誰有我慘?成年後再沒有吃過一頓完整的飯,天天挨餓,我活得還不如饑荒年代的人。
  有時候,我勸她不要那麼抱怨自己,她回答:「我有什麼好抱怨的?我用不著像韓國人那樣非常努力才能考進好大學,然後非常努力才能進入三星或者現代那樣的公司,然後辛苦地活著,畢竟我父親是那麼成功的貿易商人。」
  「你的臉可以再瘦一點嗎?」、「你的腰太粗了」、「你的骨架太大了,就算瘦下來也不會好看的。」這樣的聲音不斷地出現在金的大腦中,她管它們叫「屬實的幻聽」。
  有時,她也會感慨——「儘管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也要向大眾審美屈服啊。你回想一下吧,在中國,大人是怎麼誇小孩子的呢?應該是這孩子真聰明、真懂事、真聽話,對吧。那麼在韓國呢?」
  「這孩子真漂亮。」我小心說道。
  「對!」金點頭。
  金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一種「知道自己有病,卻怎麼改也改不掉的狀態」。我試圖理解她貶低自己的心態。她身長1米71,最瘦的時候只有81斤,她給我看以前的照片,雙頰凹陷得很嚴重,雙手也可以看出清晰的骨頭結構。
  「如果你不美麗,你就不配得到別人的愛,我的成長經歷就是最好的證明。」
  在韓國的最後一個週末,我和金去明洞逛街,我們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三五個中國遊客從我們身邊走過,有兩個顯然剛做完手術,頭上纏著繃帶,碘酒和血跡清晰可見,她們提著樂天購物袋,收穫頗豐。
  之後,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們迎面來了,長腿襪,緊實的小腹,一張張充滿膠原蛋白的青春面龐。她們嬉笑怒罵,平凡快樂。金歎了口氣,她明白,那是她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
  (周秭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