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留學生,捲入驅逐風波

  一場簽證風波正席捲美國高校。
  4月,一批名校留學生突然收到通知,他們成了「黑戶」——不僅簽證被吊銷,還失去了學生身份,不能合法留在美國求學,且有被移民局逮捕、驅逐、遣送至第三國的風險。
  起初,這還只是個別學校通報的個例,2周內,類似情形蔓延到全美至少32個州,哈佛大學、南加州大學、哥倫比亞等傳統名校都位列其中。後據國際教育工作者協會(NAFSA)統計,截至4月14日,已有近1300名國際學生和學者的簽證被吊銷。
  吊銷簽證、終止學生身份本身並不少見。然而,「這一次不常規的地方是系統突擊。」淩圖律師事務所移民律師吳宇宙告訴南風窗,「不打招呼偷襲,也沒有給學生解釋的空間,一夜之間就直接黑掉了,這是很反常的。」
  不同於以往,相關操作繞開了高校,由美國國土安全部單方面執行。在公開聲明裏,各學校同樣困惑,不清楚學生為什麼被吊銷簽證、失去身份。系統提示只給出模糊的說明,具體原因仍是黑箱。
  突然的行動和含糊的資訊加劇了恐慌,也招來一系列針對政府部門的訴訟和質疑:吊銷學生簽證的理由是否充分、程式是否正義?
  儘管目前「千人」的影響規模在全美150萬留學生中占比很小,但已是前所未有。對此,前有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院長發聲譴責,後有19名民主黨州檢察長請求聯邦法官頒佈初步禁令,阻止特朗普政府驅逐留學生。
  繼關稅之後,簽證再次成為美國以鄰為壑的工具。
  其中,中國是美國的第二大留學生源國,在美中國留學生同樣捲入風波,深受其害。夾縫之中,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更加陌生的美國。
  奇怪的「犯罪記錄」
  正上著課,在洛杉磯讀大一的留學生呂嚴臨時請假,趕去學校國際處。
  事態緊急。因為他突然收到郵件通知,他的學生身份終止了,入境簽證也被吊銷——這意味著他不能合法留在美國上學,而一旦離開美國,還有可能因為這一終止記錄而在重新申請簽證時被拒簽,無法再次入境美國,同樣影響學業。
  「太突然了。」呂嚴告訴南風窗,他一度有些崩潰,不明白這事兒怎麼會落到自己頭上。而前一天,學校才通知說已有7名留學生被突然撤銷簽證和學生身份,「沒想到第二天,我成了第八個」。
  更讓他困惑的是,郵件給出的終止原因是:其他。但附帶了一句說明:此人在犯罪記錄檢查中被識別,並且/或者其簽證已被撤銷。
  國際處的工作人員嘗試幫呂嚴申請恢復學生身份,讓他趕緊諮詢律師。
  但對所謂的「犯罪記錄」,呂嚴一頭霧水,後來從留學生抱團群裏,他才想起一條線索。
  一年前,他和一群朋友外出,朋友開車超速,被員警攔下,發現他們喝了酒,而呂嚴當時還沒成年。一群人就這樣被逮到警察局去了,留下了指紋和其他身份資訊。但呂嚴說,他沒有被起訴,更沒有被定罪,他仍不確定所謂的「犯罪記錄」具體指什麼。
  在被吊銷簽證和身份的留學生中,不少人有類似的「逮捕記錄」而非「犯罪記錄」。
  從4月4日開始,12天內,淩圖律師事務所移民律師吳宇宙和同事接待了大約300個類似諮詢案例。當中,大部分人有被逮捕的經歷,然而關鍵在於,「有逮捕記錄不一定會被定罪。」
  吳宇宙以一個典型情景舉例。在美國,若有情侶吵架,哪怕是口角,也常有見義勇為的鄰居報警。而按照當地州法,員警會逮捕其中一人,通常是情緒或行為更激烈的一方,「形式上是逮捕,其實是想把他們倆隔開,彼此冷靜。」而逮捕的名義,通常是家暴。
  「大部分留學生是因為吵架,聲音大了一點,但基本上都不動手,逮捕之後會發現證據不夠,沒辦法起訴,所以他們最終沒有被定罪,但在逮捕的那一刻,逮捕記錄就已經同步給聯邦了,移民局和領事館都能知道。」吳宇宙說,「如果只是基於逮捕記錄,我們認為理由是不太充分的。」
  但吳宇宙發現,另一些沒有「逮捕記錄」的「完美」留學生,也中了招,異常之處似乎只是曾經學生身份中斷過,有放棄入境的經歷。
  就讀於達特茅斯學院的電腦科學博士生曉天便是典型。根據法庭檔,2022年,因為疫情,他曾申請休學1年,獲得批准,因此中斷了學生身份,但期間他仍在國內做研究,發表了論文。2022年,他返回學校繼續學業,一年後,以滿分的平均績點獲得碩士學位,轉而攻讀博士,期間3次出入境正常。
  直到今年4月4日,學院發來郵件通知,他在SEVIS(學生和交流訪問學者系統)中的學生身份已被美國國土安全部終止。解釋是:未能保持身份,然後是那句關於「犯罪記錄檢查」的說明。之後,曉天被學校解雇,不再擔任研究助理,失去獲得博士津貼的資格。
  律師為他辯護,曉天沒有犯下任何罪行,他們不知「罪」從何來。
  憤怒與恐慌
  終止學生身份是比吊銷簽證更嚴重的打擊。
  「只取消簽證,意味著出入境會有影響,但你在美國仍然是有身份的,可以合法留在美國,把書讀完,待到畢業再做下一步規劃。但這一次『不太講理』的地方,是學生身份也終止了,學校通知學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成了黑戶了,學業和研究都受影響。」吳宇宙對南風窗解釋,「取消學生身份的原因也不細說,只說基於你沒有維持身份和某種『犯罪記錄』,單方面地給學生帶來很多不可逆的傷害。」
  「已經沒有任何程式正義了。」同樣被吊銷簽證、失去身份的留學博士生湯傑既憤怒又恐懼。
  他憤怒的是:「如果有個人在美國確實犯罪了,他被起訴了,他被定罪了,他在美國坐了牢了,坐了一年以上他該走。但如果他被起訴了,然後證明他無罪了,還是把他遣返了,那就沒有道理。」
  以往當留學生學術不端、沒修夠學分、人長期不在美國,未經授權打工,沒能盡到學生本分,才由學校終止學生身份,「現在是政府部門直接來終結你的身份,讓我變成一個非法的存在,這個不良記錄並不是我造成的」,而且沒有提前通知,無處申辯,沒有原因。
  他恐懼的是,移民局可以逮捕他,遣送到第三國,他害怕中途又遇上程式錯誤。儘管他還沒聽聞哪個留學生已經被驅逐和遣返了,但風險的確存在。新聞個案和官員揚言驅逐的言論渲染了人人自危的氛圍,也讓他和許多留學生感到不安。
  更讓他覺得離譜的是,4月11日,美國國土安全部要求留學生隨身攜帶護照和證明學生身份的檔,否則將面臨處罰。
  「這跟國內咱要帶身份證是一回事,其實以前是『默認』要求外國人帶在身上的,不過沒有什麼執法機構會設卡查你證件,但這一次他發了這個公告,加上特朗普出臺各種罰款遣返政策,弄得人心惶惶。」吳宇宙說,「帶證件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大家都很怕,萬一有一天忘記了怎麼辦?」
  「很焦慮,你就很怕事。」湯傑說。為了人身自由和學業,他愈發小心,下意識地避開人群,害怕暴露個人資訊,發言謹慎,甚至擔心自己被監聽——儘管沒人給他明確的離境期限,但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必須離開,或者在此之前,被人排擠舉報,招來移民局的人。
  吳宇宙也盡力安撫留學生:目前很多偷渡者、難民都遣送不完,移民局較難實施大規模的抓捕。
  但湯傑仍有很多顧慮。比如,申請恢復學生身份有風險;倘若起訴維權,結案前,他將無法回國探親;即便起訴成功,也不知道所謂的「不良記錄」能否就此消除。將來簽證官問他為什麼被吊銷簽證,會不會因此被拒簽,「就讓我壓力很大」——湯傑開始考慮回國。
  回去,湯傑至少還有碩士學位,而像呂嚴這樣的本科生,若就此回國只有高中文憑,或者換一個國家留學。而在吳宇宙接到的電話諮詢當中,受影響的本科生約占一半。
  「這個恐慌肯定是持久性的,會勸退很多想來美國讀書的人。」湯傑說。
  以訴訟為突破口
  「我們拿下第一個勝利。」4月19日,德恒律師事務所律師朱可亮分享了一起公益訴訟的進展。
  法官同意頒佈一項緊急臨時禁止令,嚴禁聯邦政府在未來十四天內對四位中國留學生原告的身份和安全採取任何不利行動。
  對朱可亮來說,4月24日的聽證會更為關鍵。以這四位原告為代表,他和同事要說服法官發佈一項全國性的禁止令,讓所有無辜受影響的留學生都能得到確切的保護。
  「在美國法律下是可以這麼操作的,當然難度很大。」朱可亮告訴南風窗,他們要充分證明這4位留學生被吊銷簽證的遭遇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五十多位國際學生聯繫到我們,有36位留學生寫了書面證詞,我們一起交到了法院,作為申請臨時禁止令的證據之一。」
  36位留學生分佈在全美30多所大學,來自不同的專業,31位來自中國大陸,1位來自中國臺灣,其餘來自印度和伊朗。「大部分的人都會有一些在美國被拘留或逮捕的記錄,但是沒有一個被法院定罪過。根據美國法律,在法院定罪之前你都是無辜的。」朱可亮說,他們要證明,這是一個全國性的不合理終止學生簽證和身份的不公正事件。
  訴訟以不同的方式在各地推進。
  曉天是已知最早通過個人訴訟申請到緊急臨時禁止令的中國留學生。在法院作出最終裁決之前,曉天被允許繼續攻讀博士學位並擔任研究助理,其代理律師也將繼續訴訟,尋求永久恢復其學生身份。
  4月18日,為曉天提供幫助的「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和律所提起了一項集體訴訟,請求法院為100多名學生恢復學生身份,以便他們能夠繼續學業。
  ACLU發文稱:「國際學生是我們州各大學的一個重要群體,任何行政部門都不應被允許規避法律,單方面剝奪學生身份,中斷他們的學業,並使他們面臨被驅逐出境的風險。」
  (施晶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