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大學者和花粉過敏的漫長戰事

  採訪當天,李迪華還處於麻醉狀態,這讓他說話時有些緩慢、游離。數小時前,他剛剛接受了神經節阻滯療法,這本是麻醉科常用來治療疼痛的技術,卻也有助於降低過敏反應,最起碼能讓他在柏樹花粉面前,階段性地找回丟失已久的體面和睡眠。
  作為北京大學建築與景觀設計學院副教授、中國城市科學研究會景觀學與美麗中國建設專業委員會秘書長,李迪華還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身份:過敏患者。
  2014年,李迪華搬入北大紅四樓辦公,窗外被一排整齊的圓柏包圍。每到早春,都會結出褐黃色的球花,花粉隨風四處播散。與柏為鄰三年後,他逐漸從一個健康人變成了過敏性哮喘患者。篩査過敏原時,他對圓柏花粉已達6級過敏,是最高等級。
  此後,李迪華開始陷入一場與花粉過敏的漫長戰事。他幾乎試盡了各種手段——慢跑、游泳、按摩、貼膠、打針、吃藥等等,但每到春天,鼻塞等症狀一次次將他從睡眠中拉醒,整整一個月,他每晚都睡不足3個小時,「這種痛苦是不過敏的人無法理解的」。
  從那時起,這位生態學者便開始關注城市綠化與過敏的關係,並多次在公開演講和媒體釆訪中呼籲重視花粉過敏問題,建議疏減城市過敏源綠植。
  隨著花粉過敏日益成為一個無法繞過的公共話題,李迪華的呼籲引發了廣泛關注。比如近日就有不少網友自發出錢打賞,將他的專訪視頻推上熱捜。多年前,還曾有園林行業的人士打來電話,提醒他「不要胡說八道」,要好好鍛煉,提高體質。
  李迪華沒有聽。他迫切地想要弄清,為什麼北京的城市空氣品質越來越好,花粉過敏的人卻越來越多?
  今年,他終於找到了自己認可的答案:城市不當的綠化觀念和種植養護。這些問題本可避免。李迪華說,在一定程度上,花粉過敏或許是城市發展所付出的代價,「既然是錯誤,我們就要設法糾正它。」
  但糾正面臨更多現實困難,比如,遍佈北京的700萬棵柏樹該怎麼辦?我們的城市到底需要多少綠地?一個健康的城市生態系統又該如何讓人與植被和諧共存?以下是李迪華的講述:
  三年,從不過敏到哮喘
  我今天之所以能夠說話,接受你們的釆訪,是因為我又接受了治療——北大第一醫院的醫生用超聲引導,將藥物注射到我頸部的神經節周圍,對我呼吸道的神經進行了麻醉,這樣就可以讓神經系統對柏樹花粉不再那麼敏感。所以現在我其實還處在麻醉狀態。我不知道效果能持續多久。這種治療也不一定能真正解決問題,但對我來說依然很重要,至少最近我晚上睡眠已經不太受影響了。
  我的過敏是從2014年開始的。
  那年的清明節後,我們搬進了北大紅四樓一樓辦公。紅四樓是校內一組歷史建築中的一棟,周圍種植的大部分是柏樹。我記得剛搬進去不久就開始過敏,打噴嚏流鼻涕,但沒有引起我的重視,因為不久就過去了。
  第二年的3月份開始,症狀嚴重,要吃各種抗過敏的藥,但基本上能夠控制。等到了第三年,鼻子嚴重堵塞,完全不能呼吸。我到協和醫院做檢查,才發現我對柏樹花粉過敏很嚴重,試劑滴到胳膊上立刻就能看到紅腫向外暴發,然後出現非常鑽心的刺癢,都把大夫嚇住了,說不行就給我吃藥。胳膊上的症狀差不多一個星期才消失。
  不久之後,我去醫院檢查,又確診了過敏性哮喘。所以,在那樣一個柏樹花粉密集的區域裏,只用三年的時間,我就從不過敏到嚴重過敏,最後發展成一個哮喘患者。
  過敏這些年,我沒有任何辦法。每年大約從3月10號到4月20號左右,基本上我每天晚上睡覺都不會超過三個小時。因為鼻子不通氣,我經常半夜憋氣醒來,起來原地跑步、洗冷水臉、抹白花油風油精、灌熱水,想辦法把自己鼻子折騰通了,再接著睡一會兒。也因為鼻子不通氣,我只能口呼吸,時間長了口幹舌燥,嗓子和耳朵都特別難受。這種痛苦是那些沒有過敏的人不能理解的。
  為了通鼻子,我基本嘗試了所有的辦法:比如一開始按摩自己的各種穴位,但時間長了就沒效了;還用過一種強烈的膠,能把鼻孔撐開,一開始特別有效,但到第二個晚上就不行了。當然也可以用藥,我都是買德國進口的通鼻藥,效果特別好,一開始一天用一次就夠了,後來一天兩次、三次。用多了後發現鼻黏膜損傷嚴重,導致鼻子出血,而且越來越頻繁,有時甚至止不住。這使我不得不擔心,鼻血出快了、出多了,命都可能丟掉。各種辦法試來試去,最後發現都是無效,或有效卻不敢多用。雖然協和等醫院在嘗試治療手段,但過程非常痛苦,每一個月都要去打針,連續治療7年,最後還不一定有效果。
  去年我實在受不了,上完課以後就跑到雲南去參加學術會議、講座交流,前後大概待了小10天,結果發現飛機快到昆明的時候,鼻子立刻就通了。
  為什麼花粉過敏的人越來越多?
  過敏之前,我沒有關注過這個問題。
  我從1992年開始到北大讀書、教書,那個時候花粉過敏的人並不多。這麼多年,除了一位對蒿屬植物花粉過敏的老師,很少聽說身邊有人對花粉過敏,至少不像現在這樣。但近這幾幾年,特別是從2015年開始,我感覺漸漸地多起來了。你要在學生中問一句誰對花粉過敏,可能三分之一到一半的學生都會說自己過敏,而且有的會直接表現在臉和眼睛上,能看得出來。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學校釆取了一些措施,比如在花粉過敏季,早晩對柏樹進行噴水,把花粉沖到土壤裏面去;同時加強草坪的喚水,讓土壤保持濕潤,這樣讓進入到草坪的花粉不會再因為颳風重新進入到空氣中。這些措施還是挺有效的,也非常及時。
  為什麼最近這幾年我周圍花粉過敏的人越來越多,而且程度也越來越強?這個,問題困惑了我很多年。但當時這方面的知識不多,主要通過網路瞭解,所以主要是從北京的城市建設和空氣品質方面找原因,比如城鎮化導致城市人流密集、城市空氣在春季變幹、還有空氣污染等等,這些因素導致城市地區的過敏人群要多於農村地區。
  另一個更加讓我困惑的問題是,為什麼北京的空氣品質越來越好,花粉過敏的人卻越來越多?從2008年夏季奧運會開始,北京的大氣品質可以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理論上應該可以排除空氣污染導致過敏的可能。直到今年,得益於AI大模型非常強大的數據收集和處理能力,我覺得我基本上把這個可題思考清楚了。
  DeepSeek搜索發現,北京城區和城區周圍目前大概有700萬棵柏樹,其中5%-10%是明清時期種植的古樹,10%-15%是民國時期到1970年代末種植的,剩下75%以上的柏樹都是1980年代以後種植的。
  柏樹從種子發芽到進入盛花期大約需要30年時間。這樣算下來,1980年代大面積種植的柏樹,正好應該是在2015年前後進入盛花期,開始向城市輸送花粉,導致北京空氣中柏樹花粉的數量劇烈増加。
  此外,有德國和日本的研究顯示,每立方米空氣中柏樹花粉的數量達到50-80個,就會導致相關過敏人群數量增加、症狀加重。可見,進入盛花期的柏樹將大量花粉播散到北京的空氣中,不斷突破臨界值,導致最近幾年過敏的人越來越多,症狀越來越重。
  人和植物是協同進化的關係——長期生活在一個地方的人,因為適應,不容易對當地的植物過敏。一般來說,北方城市的花粉過敏情況更加嚴重,南方因為多雨潮濕,花粉會很快吸收空氣中的水分,沉到地上,反而是黴菌、塵蟎過敏更多一些。因此,大部分花粉過敏的人是異地生活的人,比如我就是南方人,我的學生中也是南方人更容易對柏樹過敏。
  過敏或是城市化進程的必然代價
  我曾經覺得過敏是城市化進程中的必然代價。坦率地說,今天我要對這句話適當否定一下。過去,我沒有找到過敏問題的癥結在哪裏,但今天,我認為這個事情本可以避免。
  我們的城市裏,知道如何修剪植物的園林工人和公司太少了,而且當下的城市綠化管理往往只重種植,較少進行養護和修剪,甚至很多人認為,樹種下去之後就不能再修剪,這種觀點是不對的。
  我們對城市的一個誤區是,一直追求髙綠地率,普遍的認知都是綠地越多的城市越好,樹越多的環境越好,四季有綠才是好的環境,卻很少關注植物對人健康的不利影響。然而,花粉過敏並不是新生事物,1989年北京協和醫院就發表過全國不同地區氣傳植物花粉調査,卻一直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這一不當認知帶來一系列不當行動:城市綠化過程中,為了快速獲得效果,往往釆取苗圃式的密集種植方式,導致只要有柏樹的地方,就一定是一群群、一叢叢、一排排的,且相當比例都是會釋放花粉的雄株。無疑,這種種植方式不僅讓樹本身長不好,也讓花粉問題更加嚴重。
  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今天的花粉過敏是因為過去城市不當的綠化觀念和種植養護導致的,那這個問題本可以避免。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過敏是我們城市應該付出的代價也沒有錯。但是,我們不能要求歷史來承擔責任,既然已經知道了這個錯的原因,今天我們就應該改正錯誤,把這個代價降低到最低。
  對普通人來說,避免過敏的第一種方法就是減少暴露。比如某個地方柏樹特別多,那春季就儘量遠離那裏。就像我,往返辦公室最近的一條路兩側柏樹太多了,最近一段時間我基本上不敢走那邊,要繞著走,儘量避免暴露。第二還是要加強防護,比如戴口罩、護目鏡,家裏也可以適當加濕、開空氣淨化器,同時注意通風。第三是一定要表達對於環境改善的訴求。
  北京的致敏植物非常多。春季除了柏樹,還有油松、白皮松等松柏科的其他植物,還有榆樹、銀杏、械樹、丁香等,但對這些植物花粉過敏的人群數量和嚴重程度不如柏樹,所以通常會被人忽視。秋天則主要是蒿屬植物,過敏人群也非常的多。如陝西榆林等西北地區,過去為了荒漠化治理,種植了大量的沙蒿,後者已經成為讓當地老百姓很難受的過敏原。
  此外,楊柳樹的飛絮(注:種子的絲狀毛)、法國梧桐的果毛和嫩葉上的絨毛也是北京重要的過敏原之一。但它們顆粒比較大,一般通過戴口罩還有護目鏡,就可以減輕甚至避免過敏症狀。但是柏樹的花粉太小了,需要佩戴防護PM2.5的那種口罩。但我因為有哮喘,戴上這種口罩呼吸會變得更困難。
  但是,保護我們的身體不過敏,不應該是這樣科普、教育出來的。真正應該接受教育的是市政和園林管理部門,他們應當主動對人流密集的敏感區域中的柏樹進行專項治理。
  網上總有人說,既然柏樹花粉致人過敏,我們把它全部砍掉好不好;也有人覺得,砍樹會破壞生態。我覺得,這些主張都是不全面的。無論是柏樹還是楊柳樹,全部去掉沒有必要,更不合理。一方面,柏樹是北京乃至廣大北方地區的鄉土物種,有重要的生態價值,比如到了冬天,它是很多鳥類躲避猛禽的重要藏身之處。另一方面,楊柳樹已經可以通過對雌株進行打針「節育」,來緩解飄絮和過敏問題。柏樹則因為數量太大,處理起來更難一點。
  也正是因為數量多,所以我認為有關部門應該主動治理。除了受保護的古樹外,在幼稚園、中小學、高校、養老機構、居民社區、醫院等敏感場所的內部和周邊,適當移走或者砍伐一部分雄株,盡可能地降低花粉的數量。疏減掉密集種植柏樹叢中的幾棵雄株,剩下的樹木可以長得更好。儘管砍樹或者移栽會帶來一定的負面生態效應,但跟人的健康比較起來,可以說是微乎其微的。
  因此,目前我覺得最迫切要解決的,就是城市綠地條例中不允許隨意動樹、動綠地的規定。為了滿足城市居民的安全、健康、舒適,根據市民要求疏減一部分樹木的訴求,應當被視為是合理的,應該得到滿足。我們必須主動去做這樣的事情。當然可以規範程序,有章可循,但是也不能變成僵化和教條。
  城市綠化不應犧牲安全健康
  我從2017年開始公開呼籲重視花粉過敏問題的時候,曾有園林專家和領導給我打電話,讓我不要「胡說八道」,「你過敏,加強鍛煉身體,提髙你的體質就好了。」當時我接受了這個說法。但後來我才知道,過敏反應並非因為你的身體素質差、免疫力低,而恰恰是因為免疫力強,花粉中的致敏因數跟免疫系統在體內發生劇烈的戰鬥,才讓你表現出過敏的症狀,包括流鼻涕、打噴嚏、鼻塞,皮膚瘙癢、蕁麻疹、紅斑,喉嚨癢、咳嗽,流眼淚、眼晴刺癢、畏光,喘息、胸悶、呼吸困難等哮喘症狀,以及疲勞、頭痛和長時間鼻塞缺氧導致的注意力下降等。我每一樣都經歷過。
  目前,我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在我自己提出的一個學科方向,叫景觀社會學,重點關注的就是環境中人的生存狀態、健康和他們的環境訴求,包括花粉過敏、環境無障礙、適老適幼,環境體驗和環境平等等,這些都是我和學生們一起關注的話題。
  如果讓我就城市綠化規劃中的幾個要素目標去排序,毫無疑問第一是安全,第二是健康,第三是便利,第四是舒適,第五才是美觀。
  人生活在城市中,首先考慮的一定是安全。但我們城市的步行系統卻危機四伏一人行道太窄,行道樹的根系拱翹地面隨處可見,無障礙要求不達標。過窄的和無障礙不達標的步行系統又導致行人和非機動車道、綠地發生衝突,難以滿足最基本的安全保障的情況並不罕見。
  第二是健康,這就涉及到綠化植物了。城市中之所以需要綠地和樹木,本身就是為了人的健康,因為綠地、綠色植物對人的心理和精神具有療愈作用。走在路上,看到綠色就會心情愉悅,精神壓力就會減輕。但是,這種作用被放大了,導致人們覺得,城市綠地一定要越多越好,城市的樹一定越多越好,城市一定零四季有綠。
  的確,人需要綠色,需要綠地,但並不意味著綠地越多越好,更不意味著我們要通過犧牲安全、犧牲健康,來滿足我們對綠地的追求,這就本末倒置了。
  目前,北京城區的綠地率基本在35%左右。相比之下,新加坡城市建成區和日本東京部的綠地率分別只有9%和6%左右。但無論你去東京還是新加坡,都不會覺得它們的城市缺少綠地。這是因為,城市綠地主要是滿足人的視覺要求。事實上,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綠色,卻並不需要走到哪里都可以觸摸到植物,都可以到林下坐一坐。
  所以,當城市綠地建設和改善步行及無障礙環境、緩解過敏問題發生衝突的時候,我們應該優先考慮人的安全、健康、便利和舒適,如果這幾點無法滿足,單純追求美觀是虛妄而毫無意義的。
  時常被我們忽略的一個事實是:城市是破壞了真山、真水、真生態的農田、濕地、山林,將其轉化成需要人工建設和維護的人工生態系統。這就意味著,城市中需要高昂人工建設和維護的綠地比例越高,因此而被改變的自然或農業生態土地也會更多。
  為什麼北京會有700萬棵柏樹?正是因為我們曾經陷入了這種誤區,為了追求「四季有綠、三季有花」的城市建設效果,而忽略了城市樹木,尤其是柏樹對人體健康的不利影響。同時,我們必須知道,決定城市美不美的不是樹木,而是城市建築。也就是說,能使北京看起來更加美觀、更可能改善北京城市景觀的是北京的城市建築和城市設計。
  我們之所以覺得城市難看,是因為我們的城市建築太醜,沒有個性,形式色彩太單調,建築風貌太差,所以一到冬天,樹木的綠色褪盡之後,我們看到的建築,看到的城市建築空間,體驗到的城市風貌總是單調的、乏味的、難看的,這才是問題的又一本質。
  所以,想要改善北京的城市景觀,不應該一味寄希望於通過增加更多的樹木和綠地來實現,而應該努力改進城市的建築設計、城市的公共空間設計,使城市建築的形式更加多樣,色彩更加豐富,風貌更加宜人舒適,人們在其中的活動更加豐富。
  這種觀念,一定要這樣改變。
  有些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可能很難建造出一個沒有花粉過敏的城市。人的過敏反應本來就是一個自然現象,不能假設減少致敏植物以後人就不會過敏,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控制致敏植物數量,減少過敏人數和症狀。
  在解決城市花粉過敏的問題上,個人能做的事情可能很有限。比如我,從2017年到現在每年都會呼籲關注,儘管我知道自己的呼籲並沒有發揮什麼作用,但我還要繼續下去,因為我的安全和健康,要比窗外這棵讓我過敏的樹更重要。
  (戚厚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