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格「群面」:現在流行「不嚴肅」相親

  晚上10點,打開小紅書上最熱火的相親直播間「活不膩來相親」,群面的九宮格裏塞滿了臉。大家依次「上麥」開視頻自我介紹,與傳統相親的一本正經和強調「房車學歷」不同,這裏的硬通貨是「精神狀態」與「情緒價值」。
  吳瀟第一次進直播間就驚呆了——一個赤裸上身的男生正在秀肌肉,而且是認認真真地用健美大賽裏的動作分別展示胸肌、8塊腹肌、肱二頭肌……在大家要求「看看背」後,他又轉過去展示背肌。九宮格裏的另外8位笑得畫面模糊,公屏上和吳瀟一樣一臉蒙的人弱弱地問著:「所以這是在幹嗎啊?」
  這是年輕的「95後」「00後」們在短視頻平臺的群面相親直播間裏,把傳統婚戀的「條件博弈」用解構主義的狂歡重新書寫。有人一人分飾多角唱起音樂劇《美女與野獸》,還有人現場表演《甄嬛傳》:「臣妾要告發熹貴妃私通,穢亂六宮,罪不容誅!」參與者無須刻意裝扮,睡衣睡褲甚至邊遛彎邊直播的鬆弛感成為常態,有網友調侃說:「直播間的像素模糊了房本,卻放大了靈魂。」無論才藝展示、即興脫口秀還是深夜情感話題,似乎都是他們對「大廠表格式相親」和「公園相親角」刻板敘事的反叛,在充滿了不嚴肅和抽象氣息的直播間九宮格裏,相親被轉化成了一場兼具娛樂性與實驗性的社交實驗。
  意外誕生的相親直播
  「活不膩來相親」的主播「活老師」是個「00後」,以前的網名叫「活膩了去考研」。那還是2023年,活老師正備考法學碩士,為了緩解考研壓力也督促自己學習,開了小紅書賬號,是學習博主,有時候直播背書,也拉了學習群,群裏基本是線上互相鼓勵、一起努力上岸的考研搭子們,絕大多數為女生。
  臨近考試的11月,粉絲已經積累了幾千個,學習累了的時候,這些考研黨都嚷嚷著說想談戀愛,辛苦備考一兩年,根本沒有精力尋找愛情。「等考完研,我給大家組個局,看看小紅書上面有沒有男生相親。」作為博主、群主,活老師把大家脫單的事一口應承下來。「當時真沒想到會辦成現在這樣。」如今,她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說到做到,研究生初試結束第二天,她就開了相親直播,名字就叫「考研人的相親局」,說是相親,其實更多是年輕人們繃緊的神經終於放鬆後的自我釋放,喊麥、跳科目三、唱K,整活不斷。
  隨著直播次數增加,來的人越來越多,不僅僅有活老師原本的粉絲,其他剛考研結束的、考過研的、打算考研的以及路人,都來聊天,看熱鬧。話題也不再僅僅局限於考試,生活中的壓力、過去的感情經歷甚至童年創傷,都可以對彼此傾訴。有人上麥講述自己實習中的忙碌時,背景甚至就是路邊攤。
  「文藝說媒」帳號的主播文藝開播的過程和活老師差不多,從學醫、考研到閒聊、相親,粉絲量幾十、一百地慢慢增長,流量高峰出現在2023年年底。「不知道是平臺推流還是因為快過年了,大家都關注相親,直播間一下子湧進來很多人。」文藝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文藝對流量的體感與活老師相似。2024年過年時,「活不膩來相親」的直播曾經開了個通宵,中間活老師睡著了,在歐美有時差的網友們沖了進來,無主持人的直播成了跨國聊天室,大家天南海北地聊,同時線上人數最高時達到3000,觀看人數突破50萬。
  直播間相親就這麼火了起來,「活不膩來相親」和「文藝說媒」成為平臺上排名前兩位的相親直播間,粉絲量分別為13萬和7.9萬。二十出頭的大學生、金融白領、四十幾歲離異帶娃的中年人、二次元的coser……直播間的基因裏天生帶有互聯網的包容。
  想談戀愛的當然是多數,其中什麼性格的人都有。文藝直播間裏曾有位男士,一上麥還沒打開視頻就直接說:「我現在就想跟5號說一句,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願意給你花100萬,去追你。」還有一位男嘉賓,自己是大專,沒有工作在家啃老,要求是,女方學歷要在本科以上,願意陪著自己,女生不能在外面吃飯,買化妝品價格不能超過1000元。
  「直播間裏的人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每個人的價值觀、人生觀都不一樣,我會控場,會提醒大家甄別對方話語的真實度,也會引導說,先對自己有點要求再去要求別人,但是我不會去評判任何人,還是允許多樣的人生百態。」文藝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她覺得,現在的網友多數三觀都很正,很多時候不需要主播說什麼,互聯網嘴替們就先把評論打在公屏了,例如規勸那位沒工作的男生「自己先找個工作吧」,「你真自信,是我我都不敢說出這樣的話」。願意花100萬的男嘉賓,很快被5號女嘉賓婉拒了:「如果你用金錢來衡量,我覺得沒有必要……你的表達方式說明我們三觀不是很適合,我明確拒絕你。」
  活老師的直播間有過「直球哥」,上來就喊著心儀女嘉賓的名字說:「我很喜歡××,(你看)94年的行嗎?我是瘋狂E人你可以接受嗎?你覺得我怎麼樣?」還有穿白襯衣黑色毛背心、單手支下頜的「領導哥」,在一圈刮鬍子的、側躺的、露半張臉的年輕面孔中間,頗為鄭重地說:「我感覺這個節目挺好,我看了看,我們××向×××進行報告。大家挺熱鬧,我也進來感受一下氛圍,我看大家都挺開心、挺活潑的。」
  活老師和文藝把這些頗具特點的直播剪成切片,吳瀟特別喜歡看,她覺得正是這些能引發討論的嘉賓給直播間帶來了效果和歡聲笑語,「大家都不掩飾自己,多好」。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她特別同意一個網友在某視頻切片下麵的評論——「在直播間裏,見眾生」。
  越來越淡化相親符號的「輕相親」
  和吳瀟只當純觀眾不同,葉琳琳在幾個月前勇敢地進入直播間。葉琳琳是西北人,大學畢業後留在廣州工作,遠離老家的熟人網路,沒有主場優勢,戀愛成了難題。大學時她有過一個男友,畢業後男友去北方發展,艱難地異地戀一年後,兩人分開了。分手後她用網路上的「名言」——「獨自美麗」「搞對象不如搞錢」安慰自己很長時間,但她明白,自己是渴望愛情的。
  身邊的朋友能發動的都發動了,可惜資源有限,她看上的人沒看上她,看上她的,她又沒感覺。約會App下載過,很快又卸載,她感覺上面找刺激的人多,而且資訊真假難辨。婚戀介紹所的8分鐘約會她也參加過。「挫敗感太大了。」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在速配的場合,決定女孩能否交友成功的因素基本就是身高、體重加長相,感覺是下了班又要參加另一個面試,而且更殘酷。」直奔主題而去的氣氛也讓人倍感壓力與尷尬:「好多人直接問:你打算要孩子嗎?計畫什麼年齡生孩子?」
  直播間相親是平臺推送給葉琳琳的,開始她還有點顧慮,怕萬一被熟人刷到,旁觀了兩周後,直播間裏的鬆弛自由感染了她:「有人邊刷牙邊參加直播,還有人洗臉,有人刮鬍子,活老師經常穿著睡衣播,好像回到了大學時候的寢室聊天會。」在「活不膩來相親」的首頁介紹裏就寫著:這是個「不嚴肅相親」直播間。
  北京郵電大學數字媒體與設計藝術學院傳播學教授劉勝枝一直關注網路時代的青年文化,在她看來,相親這一傳統民俗本身是隨著時代而演變的,而直播相親可以說是社會發展和媒介化進程的必然結果。
  20世紀90年代是以電視媒體為主流的時期,相親類節目一經推出就深受歡迎。1998年,湖南衛視的《玫瑰之約》一炮打響。隨後,一批相親類節目湧現,江蘇衛視推出《非誠勿擾》,24位女嘉賓以亮滅燈方式來決定男嘉賓的去留,互動環節大膽而直接的話題引發全民關注,幾乎成為相親節目的代名詞。劉勝枝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電視媒體對相親活動最大的介入就是使其從私人領域進入公共領域,從一對一的私密性、嚴肅性轉變為群體PK的公開性、趣味性和話題性,從而使其具備了可資觀賞和討論的娛樂屬性,以結婚為目的的功能屬性則退居其次。
  但是,出於媒介特徵的限制和對收視率的考量,電視相親節目嘉賓數量有限且經過篩選,人選往往顏值高、表達能力強、具有某方面特性或者話題性,注重展演性和「打造人設」,因此,並不是誰都可以參加的。
  2024年3月,河南省開封市萬歲山大宋武俠城線下相親欄目「王婆說媒」走紅網路,被網友戲稱「接地氣版《非誠勿擾》」。劉勝枝認為:「『王婆說媒』之所以爆火,就是因為相對於電視相親節目,它是普通青年可以登上的相親舞臺。這個節目最開始也注重表演和娛樂,但是在青年婚戀需求的推動下發展成為一個真實、高效的相親活動。」
  而互聯網更加便捷、公開、互動、去中心化的特徵,使得相親被媒介化的程度更為加深。海量用戶、暫態鏈接,躺在沙發上就可能實現「千裏姻緣一線牽」。相親形式又一次被媒介重構,直接高效的直播相親乃至「群面式」相親應運而生。其實,類似的相親自古就有,比如古代「逛廟會」就不只是一種消費行為,也有著相親的「隱藏功能」。只不過如今的新媒介將古老的形式重新賦形。
  與電視節目和互聯網婚戀平臺相比,直播群面相親更加開放、快速、直接、高效,還免費,又不像交友App那樣,網頁背後,真假難辨。「我感覺在直播間裏,大家還是更真實一點。你能看到對方五官、表情、精神面貌,還有他的聲音、談吐、如何與別人互動,甚至是他的穿衣風格,他家裏整不整齊,更不用說很多人還展示才藝。」「活不膩來相親」的後臺規劃來兔米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直播間能相對完整地瞭解一個立體的人,而不是網頁上羅列出的刻板條件。
  而「群面式」相親既可以讓人在不同選擇間進行比較,又避免了一對一的尷尬,還可以在觀察群體間的交互時獲得更多判斷資訊。「第一次上直播的時候緊張得說話都有點抖,第二次就好了,反正那麼多人,這比一對一相親,心理負擔低得多。」葉琳琳說。文藝在直播中也發現,有些人輕微社恐,如果是單獨聊天可能聊不起來,人多的時候反而沒那麼緊張,直播時又有主播幫忙引導,在氣氛的帶動下,他們會更願意表達自己。
  沒准備好就隱身「潛水」圍觀,準備好了隨時可「單擊上麥」參與,又是零成本,且不必背負傳統相親模式中被安排的客體壓力,直播間群面完全符合當下年輕人「低能耗社交」的需求,這是一種淡化相親符號的「輕相親」。他們在參與相親活動的同時,還完成了社交和娛樂,一舉多得。交往是人的基本需求,交流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而是人們心中永恆的精神需要。
  「讓愛情在交往中自然發生」
  「我是條魚,身長15釐米,體重3.5公斤,以前在淡水區活動,現在往海裏遊一遊。之前談過一個對象,是小金魚類型,以後想找一種有彩色魚鱗的對象。」凡是最近常刷「活不膩來相親」直播間的網友,大概都認識「魚頭哥」。
  「魚頭哥」田以宸最近有點像直播間裏的常駐嘉賓,也有人說他是氣氛組組長——戴一個綠色魚頭頭套,外面架副眼鏡,不用開口已經很好笑了。他承認,自己就是純純來「搞抽象的」。不過他進入直播間的理由並不抽象,去年秋天,田以宸剛從劍橋碩士畢業,到香港金融行業工作,當地沒什麼朋友,工作壓力又大,總加班,還要適應新環境,他沒事的時候就逛逛小紅書。正好看到活老師的相親直播,「當時一哥們兒穿著西裝,正拿著啞鈴在那做運動,這麼抽象?結果一介紹自己,人家還挺牛,美國博士,微軟前員工,我想著,這能見識不少牛人啊」。田以宸就在直播間待了下來,沒有劃走,每次加班壓力大了,就來看看,一邊聽活老師和上麥的網友「在那裏搞抽象」,一邊做PPT,這成了他的泛娛樂專案,挺解壓。
  去年11月開始,田以宸自己也開始上直播,不為戀愛,就為和他認為「挺逗」的男嘉賓嘮嘮嗑。嘮來嘮去,他發現有不少和他一樣純為解壓來直播的,有在北大快被科研逼瘋的博士,還有剛剛完成答辯的約翰霍普金斯博士。「你看我們這群人,一個兩個在現實生活中人模狗樣的,上了互聯網都抽象起來,感覺這是個管道,可以放下自己在生活中的標籤,算一種發洩的方式吧。」田以宸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副研究員孫萍在一次訪談中提到,線上的交際圈獨立於現實環境,能讓人擺脫現實中的利益關係限制,戴上新「面具」,或把線上平臺當作情緒宣洩的「樹洞」。正是田以宸這些純為搞抽象不為搞對象的人存在,鼓舞了吳瀟這種對相親有抵觸心理的人,她計畫近期上直播:「如果是純相親直播我肯定不會去的,我更願意淡化目的享受交友的過程,讓愛情在交往中自然發生。」對脫單比較隨性的她更看重直播相親的情緒價值,「在這個心態下,遇見對的人更像是一種意外之喜」。
  艾媒諮詢發佈的《2024—2025年中國婚戀社交服務市場研究報告》顯示,66%的年輕人不願因壓力調整擇偶標準,拒絕「將就婚戀」,63%的「00後」認為帶有強目的性的相親行為並不是首選。文藝在做相親直播的同時,計畫訪談100位單身粉絲,其中一位粉絲在訪談中說:「找一個同頻的人很難,目前自己一個人過得也不錯。」她覺得,這大概就是當代青年的一個常規狀態。
  不嚴肅的「直播間群面」像是這些年輕人在原子化社會的當下,給自己的情感自救,因為直播間用遊戲化交互重構了親密關係的建立邏輯,它不再承諾「精准匹配」,而是提供「可能性礦場」:相親失敗者可能收穫友情,整活顯眼包或許意外展露柔軟內心,甚至催生出「直播間過生日」「上班搭子」等衍生社交形態。
  雖然「不正經」,但它的成功率並不低。活老師直播間裏成功牽手的情侶,已經有人到了見家長這一步。今年2月,文藝收到了結婚邀請,她感動得差點哭了,她還記得這對網友,當時是女方在直播間介紹自己的經歷——30多歲,一直努力工作,努力生活,靠自己買了房子,要追求真心想要的生活。有一位男嘉賓,進入直播直接就跟她表白,倆人很快奔現,又一起旅行,最後步入了婚姻殿堂。
  作為互聯網紅娘,活老師和文藝都建議嚮往愛情的人們勇敢一些。「很多人是想戀愛的,也許因為我們中國的傳統教育對戀愛這東西諱莫如深,從沒有人教我們怎麼去談,經常要到大學都畢業了,父母才催趕緊談個戀愛。所以很多人非常內斂、被動。又嚮往,又害怕。」活老師感慨,有時候不得不迫使「大家去聊一下」。
  最近,「活不膩來相親」直播間出現一位身患重病但拒絕病恥感仍然勇敢追尋愛情的女孩子,讓活老師非常受觸動。她把那個女孩的直播片段做成切片,並在下面留言說:會有很多人覺得直播間過於抽象,不像正經相親。但其實之所以不會很嚴肅地相親,是想讓大家能在直播間展示自己最輕鬆的狀態,更希望大家去「享受過程,而不要焦慮結果」。以及除了相親,也希望大家可以在直播間交到好朋友,去感受互聯網的善意和包容。這也是直播間能堅持為愛發電一年多的原因,人生本就不只局限於愛情。《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有寫道:「成為自己的山,再去找心裏的海。希望大家都能在直播間玩得開心。」
  (李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