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8日晚11點半,當記者聯繫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以下簡稱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時,他仍在與同事、學生們開研討會,主題是關於新冠病毒的變異株。
第二天中午,記者終於在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見到了剛剛散會的高福,他的臉上略有一絲疲憊。在采訪現場,高福讓記者把夾在他腰帶上的話筒藏進襯衣裏,並開玩笑道:「既然做一件事(拍視頻),就儘量做到最好。」
從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這位院士曾因在國際上發表論文公開透明疫情信息而被網絡攻擊。而作爲參與了中國新冠病毒疫苗研發的科學家,高福一直在思考如何讓疫苗與病毒賽跑,以及如何讓全球疫苗研發不再「卡腦子」。對於中國疫苗,他堅定地說:「中國新冠病毒疫苗是中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中取得的偉大成就之一。」
「沒有疫苗出現,就很難想像免疫學的發展」
談及疫苗在人類歷史上的地位,高福連用了兩個「非常」:「疫苗在疾控史上發揮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作用,甚至還提高了人類的平均壽命。」
在疫苗技術尚不成熟時,人類歷史進程多次受到瘟疫的重大影響。14世紀,鼠疫杆菌引起的黑死病讓歐洲人口銳減,馬爾薩斯在《人口論》一書裏提到英國的死亡人數:英國從1348年開始大規模暴發黑死病,經過100年時間,人口從600萬減少到了200萬,整整減少了2/3。18世紀,歐洲死於天花病毒的人數高達1.5億。從17世紀到18世紀,法國國王路易十五、英國女王瑪麗二世、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約瑟夫一世等多國君王都病亡於天花病毒。
直到英國鄉村醫生愛德華•詹納一個意外發現,讓人類逐漸打開了疫苗與免疫學的大門。
18世紀下半葉,詹納發現天花疫區的很多擠奶工面容光潔,幾乎沒有天花發病留下的疤痕。這讓他想起了當地的一個傳言,「得過牛痘的人便不會再患天花」。1796年,詹納在8歲的小男孩詹姆斯•菲普斯身上接種了牛痘病毒。大約6周後,詹納又爲痊愈的菲普斯接種了天花病毒,結果菲普斯沒有感染天花。後來,詹納通過一系列實驗證明,菲普斯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並非孤例。天花疫苗就此誕生。
這是疫苗史上的標志性事件。雖然詹納不是第一個嘗試接種牛痘以預防天花的人,但他第一次基於實驗數據作出公開、科學的論述,奠定了疫苗的理論基礎。高福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沒有疫苗出現,就很難想像免疫學的發展。」1980年世界衛生組織宣布,人類已經消滅了天花病毒。
之後,疫苗研發技術快速發展。高福說:「有組織有計劃地把某類微生物所引起的疾病從地球上徹底消滅,人類用疫苗做到了,比如天花和牛瘟。通過疫苗,我們還在區域內消除了脊髓灰質炎,乙肝的發病率也從1/10降低到了3‰,狂犬病疫苗則將無數人從死亡邊緣拯救回來。」通過接種疫苗,我國麻疹、百日咳、流腦、乙腦、甲肝等傳染病發病率降至歷史最低水平。其中,2012年的麻疹發病率較1978年下降了99.7%。「1978年,中國開始了『免疫規劃』,孩子一出生就打各種疫苗。我們的人均預期壽命提升這麽快(2020年已達77.3歲),疫苗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至今沒有任何一種醫療措施能像疫苗一樣對人類的健康産生如此重要、持久和深遠的影響;也沒有任何一種治療藥品能像疫苗一樣以極其低廉的代價讓某一種疾病從地球上被「消滅」。中國科學院院士、免疫學專家董晨曾說:「疫苗是我們人類在文明發展過程中發現的保護我們機體的重要手段。」
但在人類與疾病的鬥爭史上,疫苗仍非「常勝將軍」。高福說:「目前還有疫苗無法戰勝的疾病。比如面對艾滋病毒,人類一直沒有研製出有效疫苗。目前人類面對很多病毒仍然知之甚少,背後的很多科學機制都沒有弄清楚,迄今也沒有疫苗,我們需要就這些問題向科學要答案。」
爭分奪秒,把P3實驗室直接轉換成生産車間
針對新冠肺炎疫情,疫苗可能是最終解决問題的答案。高福說:「從一發現病毒,我們就知道疫苗在防控傳染的巨大作用,也是最終解决方案。」
2020年2月15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在湖北省武漢市舉行的一次疫情防控新聞發布會上宣布了「(新冠病毒)疫苗研發取得階段性進展」。彼時,有關部門在疫苗技術上布局了多條路綫,其中走得最快的正是目前應用最廣泛的滅活疫苗。
談及中國新冠病毒滅活疫苗的研發,高福熱情地向記者推薦了一位特殊的采訪對象——中國疾控中心生物安全首席專家武桂珍。
2020年1月初,武桂珍和團隊拿到了新冠病毒標本。隨後他們憑藉强大的科研實力率先完成了新冠病毒基因測序,找出了病原,並共享給全球科學家。「正是基於此基因序列,世界各國科學家才創紀錄地研製出上百種疫苗。」高福說。
僅過了幾天,武桂珍與團隊將新冠病毒分離培養成功,並製備出疫苗株。這是滅活疫苗研發過程中極爲關鍵的一步,也是最難的一步。在毒株分離過程中要保證絕對的生物安全,必須在P3實驗室進行。P3實驗室全名爲「生物安全三級實驗室」,屬於高等級生物安全實驗室。爲防病毒泄漏,P3實驗室內部通常是負壓環境,且裝置了具有高效過濾器的排風裝置。在P3實驗室內,工作人員需著防護服,經由緩衝間到達核心區域,每人連續工作不能超過4個小時。
P3實驗室的工作環境會讓人體不舒服。「進入實驗室之前要經過多重檢測,甚至連工作人員心理狀態也要考慮到。如果某人前一天被不愉快的事影響了心情,我們會建議他不要進入實驗室。如果身體不舒服,我們則會不允許他進入實驗室。」武桂珍說。
毒株分離培養成功之後,中國初步具備了研發新冠病毒滅活疫苗的基礎。經過中國疾控中心病毒所一系列科研攻堅,中國新冠病毒滅活疫苗很快進入臨床試驗階段,這也意味著需要對接企業、提高産量。「當時還沒有適合專門生産新冠病毒疫苗的車間,只能由P3實驗室轉換。」此時,武桂珍面臨著「幾乎不可承受」的壓力:「普通P3實驗室病毒培養量有一定限制,但轉換成生産車間後,我們實驗室將接觸比此前多幾十萬倍的病毒培養量。病毒培養量越多,病毒泄漏的風險就越大。」
關鍵時刻,疫苗的研發生産不能等。高福、武桂珍頂住壓力,選擇了「發酵罐」生産方式。「與其他方式相比,這是一種相對更安全的生産方式,因爲它是全封閉的。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不放心。後期我們又進行了一系列實驗,最終證明了這種生産方法的高安全性。2020年4月27日,經專家認證及衛健委同意,我們將P3實驗室轉換成了生産車間,並開始了滅活疫苗的一期與二期臨床試驗。」
從疫苗的研發到生産,是一個與病毒賽跑的過程,高福對此深有感觸:「武桂珍的擔當爲中國疫苗的研製搶了足足三四個月的時間,這是我們中國新冠病毒疫苗走在世界第一方陣第一梯隊的關鍵因素。」
國務院應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聯防聯控機制科研攻關組布局了5條技術路綫,除了滅活疫苗,還有重組蛋白疫苗、減毒流感病毒載體疫苗、腺病毒載體疫苗、核酸疫苗。高福帶領研發的是重組新型冠狀病毒疫苗(CHO細胞),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新冠病毒重組蛋白亞單位疫苗。他帶領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研究團隊,開始設計針對β冠狀病毒感染性疾病的通用疫苗構建策略。這種疫苗是通過基因工程方法,在體外製備病毒的S蛋白受體結合區域(RBD)二聚體,刺激人體産生抗體。高福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重組蛋白苗的技術起源於20世紀70年代,大家耳熟能詳的乙肝疫苗就屬於此類疫苗。」
2020年11月,高福研製的疫苗陸續在國內及烏茲別克斯坦、印度尼西亞、巴基斯坦和厄瓜多爾等國啓動三期臨床試驗,進展順利。特別是得到了首個試驗啓動國家烏茲別克斯坦的高度認可,在該國獲得緊急使用授權,成爲國際上第一個獲批臨床使用的新冠病毒重組蛋白亞單位疫苗。2021年3月,該疫苗在國內獲准緊急使用,接種者需要間隔一個月和六個月接種三針。
與其他科研人員一樣,高福在疫苗研發的過程中同樣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但也有些壓力是特殊的,比如,重組新冠病毒蛋白亞單位疫苗獲准使用的時間點比其他疫苗稍晚。面對記者,高福正面回應了這種壓力:「做科學的人,壓力常伴左右,承受不住壓力的人不適合搞科學。包括疫苗在內的科學研究,目的是創造、創新,無論時間早晚,我們都要力爭走在世界的前沿。」
按照以往慣例,一款疫苗從研發到批量生産需要8到10年時間。但此次中國在短時間內就研製成功了若干種類疫苗,背後原因是什麽?當記者問起這個問題,高福和武桂珍都提到了一個詞——制度優勢。「有國家作後盾,我們敢擔當,敢拍板。在統一指揮下,我們的審批流程被縮短,各方力量的配合更加緊密、高效。」武桂珍說。此外,高福還提到了「科學基礎的積累」:「中國這麽多年來對科技的投入、對疫苗的投入,都使我們積累了良好的科學基礎,而良好的科學基礎又加快了行政决策的效率。」
兩位專家還談到了中國疫苗的安全性問題。武桂珍說:「我們爭分奪秒地研製疫苗,但相關的所有程序都沒有省掉。我們嚴格按照國家規定執行,比如動物實驗、一期、二期、三期臨床實驗等等。就拿我們的滅活疫苗來說,其實安全性與有效性是非常高的。」而高福則是一個行動派:「我早在去年5月就已經注射了國産疫苗,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到今天爲止我一共打了三針,疫苗種類與廠家都不盡相同,但身體沒有任何不適。這麽做的原因就是對國家的疫苗有信心。如何判斷好疫苗?安全、有效、可控、可及(經濟上大多數人可獲得),而中國疫苗做到了這4個方面。」
與病毒賽跑
「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不是『黑天鵝事件』,而是『灰犀牛事件』。」在一次演講中,高福如此說道。「黑天鵝事件」指非常難以預測且不尋常的事件,而「灰犀牛事件」與之相反,指的是大概率會發生的、不易被關注的潜在危機。高福說:「加上SARS與新冠病毒,人類已經發現了7種冠狀病毒。2019年10月18日,蓋茨基金會、世界銀行和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在紐約做了一個桌面推演,叫作『201事件』。推演中他們搞了個假想敵CAPS,翻譯成漢語就叫作冠狀病毒相關的肺炎綜合征。」
類似推演的不止一個國際組織。高福是國際大流行監測委員會成員,該委員會每年要開兩次大會,探討全球可能出現的大流行。「2019年大會的年度報告上就寫著『人類可能會遭遇新發突發傳染病的侵襲,新發突發病毒可能引發新的大流行』。」當時,大會將可能流行的病毒做了排名,其中排名第二的就是冠狀病毒,鼠疫與埃博拉病毒都排在冠狀病毒之後。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後,人類第一次針對此類病毒研製疫苗。面對這個未知的敵人,科學家們面臨的挑戰有很多。高福說:「新冠病毒一直在適應人類,一直在變。病毒跟人類的關係就像是猫鼠游戲。」
「我們一直在測試,現有疫苗對越來越多的病毒變異株管用不管用。許多科學家都在與病毒賽跑,一方面他們做好監測,另一方面也在繼續研發。」高福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道。「現在大家都在想辦法研製更高效的疫苗,擺脫『卡腦子』的問題,盡力突破人類的認知。我們要給科學時間,向科學要答案。」
幸運的是,高福與武桂珍都認爲,目前中國疫苗對於人們最擔心的新冠病毒變異株依然有效。「大家經常問,現在這麽多新變異株有什麽影響?其實每次新的疫情發生,我們都會迅速作出診斷,同時進行毒株分離,然後做交叉綜合實驗,最後利用實驗結果來觀察疫苗的有效性。到目前爲止,我們的疫苗都是管用的,尤其是面對關注度最高的德爾塔變異株。」
人們還關心疫苗有效期的問題。高福回答說:「這是人類第一次研製冠狀病毒疫苗,很多東西是未知的,所以目前還沒有確切答案。」高福表示,不排除新冠病毒未來像流感一樣形成與人類長期共存的局面,所以「新冠病毒疫苗的發展方向也有可能會向流感疫苗靠攏」。據高福預測,未來社會將迎來「緩疫」狀態,大家將會在滿足一定防疫條件下進入正常生活。
正因如此,高福很重視即將召開的中俄後疫情時代傳染病防控合作高峰論壇,以及冠狀病毒國際前沿研究與創新論壇。他說:「全球防疫是一盤棋,世界如果不共享疫苗,病毒就將共享世界。」
(隋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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