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最後的日子

胡耀邦去世前的最後一段日子,是在思想極度鬱悶的狀態下度過的。一是對“生活會”上的許多不實之詞和無理責難,感到不公平、不公正。二是對當時的時局感到憂心忡忡,政治、經濟形勢嚴峻,社會動盪,人心不穩。三是先後得了兩場病,身體衰弱,食不甘味,寢不安枕,體重不斷下降。而更為苦惱的是,雖然保留了他的政治局委員,卻不給他任何實際工作。凡是比較瞭解胡耀邦的人都知道,他是以工作為生命的,只要能為黨、為國家、為人民做事情,他的生命之花就會綻放,什麼思想的苦惱、身體的病痛都會拋到九霄雲外。而一旦失去了工作,他的生命之花就將枯萎、凋謝。同時,胡耀邦又是一個歷史感、時代感、責任感、使命感很強的人,他無時無刻不在憂國憂民,他的腦子幾乎永不停頓地思考著各種為國為民、利國利民的問題。現在心還在跳動,腦子也沒有停歇,思想的閘門無法關閉,可話不能說,意不能達,教他怎麼不憋悶?

工作就是生命 不善排遣愁閑

為了排遣這種鬱悶和愁閑,他每天除了讀讀書、看看文件、寫寫字、會會客之外,就是打橋牌。自從在長沙生了一場大病,到南寧後就很少出去參觀、遊覽。一般是上午讀書、看文件,下午玩牌。耀邦是個最不善於排遣煩悶的人。他沒有多少業餘愛好,基本上不看戲、看電影,看電影就看一些科教片,為的是瞭解科技發展成果,增加科技知識。對戲曲也只是翻閱一些著名的劇本,以吸取其中精彩的情節、典故和文詞,用來生動地說明某些現實問題。他偶爾也逛逛商店,目的是瞭解市場情況,但從不買東西,因為他根本不會用錢。他的全部工資和全部家用一直都是由勤務員管理,自己從未花過一分錢,也不認識人民幣。記得在“文革”期間,秘書、警衛員都撤銷了,我去看他(剛“解放”回北京),他從街上回來,買了一包米花糖,像小孩似的天真地笑著對我說,我買了一包芝麻糖,你嘗嘗。他把米花糖當成了芝麻糖,還為自己會買東西感到有些得意。大約是1958年,我曾陪他逛過一次王府井,他饒有興趣地一個商店一個商店參觀,回來後還對我說,逛逛市場,看看商店裏琳琅滿目的商品,也是一件令人開心和高興的事。這說明他不是不喜歡逛市場,而是沒有那麼多閒暇的時間。他偶爾也去劃划船,那是在完成一件滿意的任務之後,他要高興高興。他對划船也是很有興致的,但他沒有那麼多的空閒,他不願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他有讀不完的書,看不完的文件,思考不完的問題,還要走遍全國所有的縣,作調查研究。

正因為耀邦幾乎把全部生活都關注在工作和事業上,他沒有多少兒女情長,也無暇顧及天倫之樂。他的老母親同他住在前後院,有時顫巍巍地從前院走到後面他的屋子(辦公室、書房兼臥室),想和他說說話,他總是很快就把她打發走。耀邦對老母親很有感情,“文革”他被關在“牛棚”時,老母親突發心臟病去世,他回家後痛心疾首,大哭不已。他夫人李昭,一直擔任北京市紡織局的領導,工作忙,任務重,平常吃住都在機關,一般每週只回家兩次,而且是頭天晚上回來,第二天一早就走。他倆在戰爭年代就是聚少離多。“文革”期間,耀邦關“牛棚”、下“幹校”,李昭受審查,更是彼此隔絕,不能相顧。幾個孩子一直由外婆(李昭的母親)照顧。耀邦根本無暇顧及他們。只是在“文革”他賦閑在家時,正好喜添孫女,才難得有空抱抱孫女,同孫女親熱親熱、逗逗樂,以消除愁悶,享受這不易的天倫之樂。粉碎“四人幫”他複出之後,就又全身心撲在工作上,特別是擔任黨中央主席和總書記後,更是夙夜匪懈,宵衣旰食,住在中南海勤政殿,很少回家。正是由於這種長期的工作、生活習慣,在當他受到挫折、打擊和傷害後,不願意也不習慣把痛苦同家人傾吐,愁苦不易抒發,鬱悶難以釋放。胡耀邦又是個極其率真的人,他耿直、善良、厚道,胸無城府,沒有心計,不懂韜晦,不會權變,常常是喜怒哀樂溢於言表,不加掩飾。正因如此,他難於委曲求全、忍辱負重,不善於在逆境中保護和調整自己。這顯示了他光明磊落、寧折不彎的偉大人格,但也釀成了他皎皎易汙、橈橈易折的人生悲劇。

打橋牌 見性格

如果說耀邦有什麼業餘愛好的話,那就是打橋牌。早在上世紀50年代,他就經常陪鄧小平打橋牌。據說他們誰輸了,還要在臉上掛紙條,甚至鑽桌子。我在他那裏工作時,出差在火車上、工作任務完成後,只要有條件(必須四個人),就要打橋牌。1958年在江西瑞金召開共青團四省百縣會議,會議結束那天,我們連夜趕寫通訊報道,準備第二天見報。那次會議開得很成功,大家都很高興。通訊稿寫好後,已過半夜。耀邦和我們都感到了完成任務後的輕鬆。這時他不是去睡覺,而是提議打橋牌,直打到天亮。吃完早飯後,就驅車奔赴南昌,然後坐在車上睡覺。我曾多次陪他打過橋牌。“文革”後期,他“解放”後,賦閑在家時,生病在305醫院住院時;從總書記崗位下來後,1987年在天津休養時;1988年在長沙休養時;1989年在南寧休養時;從南寧回到北京後,也還不時打電話找我去家裏打牌。他的二兒媳王楊子也會打橋牌,在北京常是楊子和他的兄弟,我和耀邦四人對陣。他性子較急,一副牌沒打好或輸了,他就著急。這時只有楊子能據情據理說服和寬慰他。在天津時,他把團中央幾個會打橋牌的同志輪流找去,與他做搭檔,同天津市橋牌協會的同志打牌。人家是專業牌手,我們當然打不過他們,他輸了就著急。後來工作人員告訴我,說馮若賜怕他老輸急壞了身子,就事先做好一些牌,因此他在同馮若賜搭檔時就贏得多些。可他不知道,還高興地對周圍的人說,馮若賜的牌打得比較好。在南寧,由自治區橋協主席何忌陪他打牌。何忌是個老同志,在延安時期就擔任建委主任,延安大禮堂就是他負責修建的。建國後在廣西長期擔任建委主任,離休後任橋協主席。這位老同志雖然已屆耄耋之年,但思想比較活躍,觀念比較開放,他對耀邦十分敬佩。2007年他出了本詩文集,其中收入了一篇短文,說毛澤東想學唐宗宋祖,但卻沒有唐宗宋祖的氣度;胡耀邦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後被當局發現,責令他把文集收回。最終還是將這篇短文撤去,才讓重新發行。耀邦在任總書記期間,他的橋牌搭檔主要是聶衛平。他曾對我說,聶的牌打得很好,記憶力也很強。中央領導人打牌,在叫完牌坐莊時,都要交換看對方的牌。有時由耀邦坐莊,聶看一眼他的牌後就全記住了,然後在關鍵處由聶指點他打牌。耀邦說自己叫牌比較好,聶坐莊打牌比他強。另外他還讚賞聶的為人。他下臺後,不想連累別人,也不找聶打牌了,但聶還照常來看他,耀邦很感謝,但要他不要再來了。聶說沒什麼,我們不就是打橋牌的關係嗎?

在長沙和南寧時,耀邦一般每天上午看文件,下午或晚上打橋牌。電視節目除看新聞外,主要看體育頻道,特別愛看足球比賽。記得當時正在舉行世界盃足球賽,他幾乎天天要看。這就不由使我想起1957年在莫斯科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時,蘇聯共青團請他去觀看由蘇聯和另一國舉行的足球決賽,還沒看完他就不耐煩,提前退場。蘇陪同人員無可奈何,但在回住所的路上,汽車裏一直廣播著比賽實況,當聽到蘇聯隊最後取得勝利時,車隊停了下來,所有蘇聯陪同人員都下車互相熱烈擁抱慶賀。當時我們看了還難以理解,覺得有些好笑。可現在耀邦自己也變成了足球迷。其實這就是他的性格,他是一個特別爭強好勝、不願服輸的人,因此很欣賞競技運動,而且就是要贏,不能輸。他愛好打橋牌,有時也打打麻將,下下象棋。誰跟他下棋,他要不贏是絕不罷休的。1958年武昌會議和1959年上海會議期間,休息時,他和陶鑄等幾位領導同志就在一起打麻將,並都不服輸,每次打牌結束,勝負成績,都要留下“紀要”。他打橋牌也是不取勝不甘心,因此有時就難免急躁冒進。在長沙有一副牌,成功作成了小滿貫,他高興得像個小孩一樣,可實際這是一副冒叫的牌。有人說,冒險後得到的勝利,才是最令人難忘的。

在他擔任總書記期間,中國橋協每年年終都舉行一次中央一些領導人參加的“運籌和健康”橋牌賽,小平同志和他每年都參加,而且輪流名列冠軍。就在他下臺前的年終那次橋牌賽,他對自己即將被免職下臺的前途和命運竟毫不知覺,還興高采烈地對周圍的人說,今年該是我的冠軍了吧!就在這次橋牌賽後不久,中央召開了批評他的“生活會”,他被迫辭去了總書記的職務。

“生活會”之後,小平同志還曾找他去打橋牌。頭一次他不好拒絕,但可想而知,那時他同小平打牌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和滋味。後來小平再找他時,他就托詞推謝了。

最後墨寶 抒發心聲

除了打橋牌,那段時間,他就是作詩和寫字。1988年他寫了不少詩,主要是題贈知交故舊、親朋好友的。他的詩立意新,格調高,有韻味,但請教專家,說不合格律,因此後來也就不寫了。寫字是他休息的一種方式。在南寧,小客廳裏就設有一張案桌,上面鋪著宣紙,擺著毛筆、硯臺和墨汁,準備他隨時揮毫寫字。

1989年3月12日,也就是離開南寧回北京的頭一天,我正在西園飯店房間編審《劉少奇研究論文集》的稿子,齊東然參謀忽然來叫我,說有事情,要我馬上到耀邦同志那裏去。我跑過去一看,屋子裏圍著許多人,原來是西園飯店的經理正在請耀邦為飯店寫幾個字。本來,耀邦已謝絕給任何人題字。他對一些老同志、老幹部、很親近的朋友知交要求寫字,甚至有的同志把宣紙送來了,他都很風趣地說:等二十年以後我再給你寫,現在我的字寫得不好。但對西園飯店的職工他無法拒絕,他曾幾次住在這裏,同他們朝夕相處。他是為了感謝他們,為了感謝西園飯店上上下下為他服務、和他相處了幾個月的普普通通的人們。耀邦鋪開了宣紙,手握毛筆,正在徵求大家寫幾個什麼字,大家都一下想不出好詞來,就來找我。可我因為沒有思想準備,一下也無言以對,同時覺得耀邦寫的話,過於俗套和一般化也不行。我想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但當時就被自己否定了。經過幾分鐘的沉默,最後還是按齊參謀的意見寫了“第一流服務”幾個字。當時,我真覺得自己怎麼那麼不中用,平常還有那麼點“才思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