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我沒有留在北京參加建黨90周年的隆重慶典，而是隨大陸赴台出版交流團到台公幹，但是這一天的下午，我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到臺北馬場町紀念公園憑弔黨的優秀女兒、中國民主革命時期最後一名英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老前輩朱楓烈士。

下午3時30分，我在《太平輪一九四九》的作者張典婉女士、新認識的臺灣“老兵”姜思章陪同下，離開下榻的圓山大飯店驅車前往僅有30分鐘車程的馬場町紀念公園。馬場町紀念公園即是國民黨統治時期的馬場町刑場，1950年6月10日下午，朱楓就是在這裏被槍殺的。她臨刑前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的口號，身中6槍，倒在了血泊中。和朱楓一起被槍殺的還有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聯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陳寶倉，以及任吳石副官的上校聶曦。當年這起涉及國民黨在台級別最高將領的間諜案曾轟動臺灣，國民黨《中央日報》頭版頭條以《國防部處決四叛逆，女匪諜朱諶之同時槍決》的醒目標題將此案公之於眾並大肆宣傳。朱諶之即朱楓，她是中共華東局派遣到臺灣、專門聯絡吳石的特派員。在完成了黨交給的傳遞情報任務即將離台之際，因中共臺灣黨組織最高領導人蔡孝乾叛變而被捕繼而被槍殺，這位堅強的女共產黨員、臺灣版的“江姐”為党獻出了年僅45歲的生命，將鮮血灑在了臺灣寶島，灑在了這個名叫“馬場町”的土地上。

61年過去了，世事滄桑，一切都在變化，腳下曾經的馬場町刑場，沒有了當年猙獰的面目和慘烈的氛圍，而是被改造成了環境優美的紀念公園。“這就是朱楓烈士當年遇難的刑場嗎？”就在我疑惑之際，姜思章老人將我引到一個隆起的有幾十平方米的土包前，他說“這裏當年的確是行刑之地，人被槍殺後會鏟來黃土掩蓋血跡，久而久之，掩蓋的土越來越多，就隆起了土包。變成紀念公園時，特意將這個土包留下作為‘遺址’，朱諶之等四烈士就是在這裏遇難的。”刹那間，我恍惚回到了腥風血雨的年代，耳畔響起了行刑的槍聲，朱楓烈士被綁赴刑場時堅貞不屈大義凜然的面容恍然浮現在眼前。當我把鮮花擺放在土包前，把一瓶特意從北京帶來的“二鍋頭”灑在腳下的黃土地上時，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做為三聯的“後輩”，我敬仰這位先賢，我崇敬這位為信仰而獻出生命的真正的共產黨人。

朱楓烈士犧牲一年後，上海市人民政府向她的親屬頒發了由陳毅、潘漢年簽署的《革命烈士光榮證書》，但由於歷史原因，朱楓烈士的事蹟鮮為人知。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之後，隨著兩岸關係的緩和，特別是去年12月在臺灣有關人士協助下，朱楓烈士“忠骨返鄉”，許多媒體關注這一事件並對這位女英雄深入宣傳報道，她的事蹟才廣為人知。不過，人們的關注點集中在她如何“潛伏”又如何英勇就義方面，卻對她的革命經歷知之較少。我知道朱楓烈士是三聯書店的老前輩後，搜集了一些資料，閱讀了若干老三聯人的回憶文章，比較完整地瞭解了她在新知書店工作的一段經歷，更從內心充滿了對這位前輩的景仰之情。

朱楓1905年生於浙江鎮海一大戶人家，原名朱貽蔭、朱諶之，參加革命後改名朱楓。她是1938年在武漢加入中國共產黨領導創辦的新知書店的，到1945年2月由徐雪寒（新知書店創辦人）介紹秘密入黨，調離書店系統加入華中局在上海的貿易和情報部門，共在新知書店工作了7年時間。7年來在黨領導下從事出版工作並和同志們朝夕相處，她給周圍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1948年10月26日，按照黨中央指示，生活書店、讀書出版社、新知書店在香港合併成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此時朱楓已離開書店，但是許多三聯人仍以她為工作和處事的楷模。在新知書店，朱楓主要做財務工作，當時書店經濟困難，為了維持正常運轉，朱楓變賣家產，一次就捐助了500大洋。徐雪寒回憶說，這筆數目可觀的錢，對黨領導的這家資金十分窘迫的書店，“實在是雪中送炭，大大鼓舞了我們在艱苦生活中堅持崗位的士氣。”上世紀40年代初，日寇封鎖加劇，大後方紙張和印刷器材奇缺。朱楓把當年母親給她的一隻3克拉鑽戒變賣得款3000元，在上海購買了大批印刷物資，並親自押運，繞道香港，溯東江而上，直至廣西桂林，確保了革命出版工作的照常進行。朱楓就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慷慨解囊無私奉獻，支持革命出版事業。

朱楓還給身邊的同志們留下了三點極為深刻的印象。一是她對同志極端熱情，“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範用語）。新知書店徐波被捕出獄後身無分文，朱楓把當時僅有的銀行存款全數取出給她，使她度過了等候去解放區的36天的生活。一位姓沈的同志奉調去東北解放區，朱楓一夜未眠趕織了一雙厚毛線襪送他禦寒。一次，朱楓按組織要求送一位姓湯的同志上船去香港，上船後朱楓看到他風寒衣單，便到女廁所脫下自己的厚毛衣給他穿。這樣的事例還有許多，朱楓對同志就是如此懇切真摯。二是對所愛的人關心備至，有火一般的情。朱楓的愛人朱曉光是她參加革命的領路人，對這位既是戰友又是伴侶的愛人，朱楓愛之至深，令人感動。1941年奉黨之命在新四軍軍部開辦隨軍書店的朱曉光遭遇“皖南事變”，被國民黨關押在上饒集中營。經黨組織批准，朱楓三次以“周小姐”的身份，憑藉上層人脈關係進入集中營探監，還送來了大量的奎寧等藥品和食品。在她的斡旋和掩護下，朱曉光終於成功越獄。朱楓比朱曉光小11歲，兩人結合後以“梅”“楓”、“兄”、“鳳”相稱，琴瑟和諧。朱楓赴台前寄給朱曉光一張照片，她在自己身著旗袍、微笑著坐在陽臺上的照片背面寫道：“她是常常體驗著‘真實的愛’與‘偉大的感情’，從此，將永遠快樂而健康！”“鳳將於月內返裏”，這是朱楓1950年1月14日寫給丈夫最後的信，但是敵人的魔爪粉碎了他們團圓的夢。三是革命意志堅定，有鐵一樣的風骨。1944年10月，書店混入汪偽特務，遭受破壞，包括朱楓在內的部分同志被捕。朱楓雖經殘酷拷問但決不招供，後經組織設法營救出獄。還有一次，她被抓進日本憲兵隊，遭遇拷打，拇指還落下殘疾，卻從來沒有屈服。聯想她在臺灣被捕後吞金自殺、在審判現場神態安然旁若無人和綁赴槍決時的視死如歸，誰不對這位錚錚硬骨的女英雄投之以欽佩的目光。連國民黨負責此案的少將特務谷正文都稱朱“黨性堅強、學能優良”，“此種維護重要工作、不惜犧牲個人生命之紀律與精神，誠有可取法之處。”

在抗日戰爭和民族解放戰爭中，三聯書店的前輩們為革命事業浴血奮戰，作出了重要貢獻，許多人甚至獻出了寶貴生命。烈士們犧牲在敵機的轟炸下，犧牲在“平江慘案”中，犧牲在抗戰爆發後的蘇北戰場、蘇中抗日根據地，犧牲於息烽集中營、上饒集中營、重慶渣滓洞，或被敵人活埋、暗殺，有的被捕後趁敵人不備掙脫繩索投海犧牲……朱楓烈士是他們中的佼佼者，她是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名垂千古的英烈，三聯書店傑出的革命先輩，做為三聯書店的後繼者，我們為有這樣的前輩驕傲和自豪。

下午的馬場町紀念公園寧靜、空曠，很少有人來往。我將一束鮮花擺放在這裏，將一瓶酒灑在沾有朱楓烈士鮮血的土地上，默念著英雄的名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怎樣選擇信仰，怎樣履行使命和責任，朱楓等三聯的先賢們做出了抉擇，為我們樹立了楷模。

（樊希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