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城牆和鐵腕市長的救贖

1959年夏秋之交的一天夜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習仲勳打電話給文化部,說北京城牆保不住了,要趕快把西安城牆保下來。文化部連夜趕出了一份關於西安城牆的資料遞到國務院。同年9月,西安市收到了《國務院關於保護西安城牆的通知》。

西安城里,王西京算是跟城牆最親近的人。

他在西安城牆景區管委會執法隊工作。眼下,這該是一份悠閒又“有保障”的差使,但王西京總是謙謙地對人說,上班就跟“狗攆兔”一樣,“一隊兩人,成天在城牆四下黑轉,瞅見哪里撒了垃圾,哪里城磚松了,就趕緊報告處理。”

王西京年過半百,前些年還在這里當電工的時候,有一回他爬上城門洞修燈,腳下的扶梯莫名其妙翻塌下來,左手腕竟摔成骨折。手術時醫生給他裝上鋼釘,但後來鋼釘又在里面斷成兩截,再也不好取出來。

這倒沒妨著王西京,他現在右手端一滿杯茶,左手伸出來甩著手腕給記者看,“沒啥,我有朋友是醫生,他說我哪天不對勁了再去找他。”

2010年11月26日,《瞭望東方週刊》記者在西安城牆景區管委會辦公室查資料,碰上王西京。這個主動找上來聊天的西安人,已經為這座城牆守望了20個春秋。那天,王西京斷斷續續講起他兒時的故事—— 這是一段有關城牆的灰色記憶,也成了我們此次所要探訪的故事的序幕。

近270萬塊城磚被拆毀

上個世紀60年代,王西京還在北門城牆根前的雷神廟小學念書。 廟台山牆上吊了一顆半人高的炮彈殼,當作學校的鈴鐺,一等學校李老漢在彈殼上敲了下午最後一節課的鈴聲,班主任薛老師就喊王西京他們去城牆上挖洞。

那時候西安城牆還是一圈“土圍子”,環城一周,到處都是通路挖開的豁口,也有經雨水浸泡後,城垣坍塌堆壘起來的山坡,上面已經生了荒草。西安人正在城牆上無休止地挖洞,這是自抗戰躲避日軍炸彈以後延續下來的習慣,當時又要備戰備荒,挖洞就成了一項集體勞動,王西京這些小學生也被發動起來。

以後到70年代末官方統計, 西安城牆有大小洞穴2100孔。王西京家住北門里,一個小跑就上了城牆,所以,城牆上數不清的洞穴倒成了孩子們的迷宮,那時候,他們隨便在哪家屋頂上撕一塊牛毛氈,卷成一筒點燃,舉著“火把”就在牆洞里鑽一天。

洞里能看見“死娃娃”的屍體,有個被喚作“瓜和尚”的孩子膽大,他用繩子一頭套住屍體,拉出來就往城牆上拖。孩子們還打不好繩結,屍體拖到半中,又滑下來,“瓜和尚”便跑下來重新打結—— 孩子們就這樣終日不知疲倦地在城牆上翻爬。

北門的城門樓子,經過辛亥革命新軍炮轟和經年的雨水沖刷,到王西京孩提那陣,已經殘破不堪。孩子們望著城樓上黑洞洞的窗戶,不敢進去。那時只有大人才上城樓,他們是去看“吊死鬼”。王西京印象里,那一陣過不了多久,就看見街坊吆喝著上城樓去看“吊死鬼”,有一回他跟在後面偷看,看見箭樓里陰森空曠,死去的人吐著長舌頭掛在繩子上。

大人、孩子都把老城磚扒下來往家里搬。王西京家房前院壩也是用城磚鋪出來的,許多單位還拿城磚蓋了廁所。一塊老城磚重20來斤,那時候家家院子里大都擺了一副鍛煉身體的“杠鈴”,也是拿城磚中間鑽洞,再用竹竿、木棒穿起來做成的。

後來有統計,西安城牆上將近270萬塊城磚被拆毀。

習仲勳夜里打電話給文化部

這樣,城牆殘破的景象一直維持到了70年代。

1974年前後,和谷與賈平凹同班,在西北大學讀中文系。學校就在城牆東南角護城河外面。和谷走出校門沒看見城牆,他看見連綿的土坡,坡上長了些酸棗樹,牛羊已經被趕上城牆坡放牧了。

這一時期,王西京在蘭州當兵,他跑新疆、內蒙古、山西、河北,遇到外省人問他大雁塔、小雁塔,卻沒有人跟他提起過西安的城牆,別人不問,他也沒說。

“那時候,西安人心里沒有這座城牆。”和谷後來成了主攻報告文學的作家,退休前是陝西省文聯副秘書長,2010年11月27日,他告訴本刊記者,當時在民間、官方有一種共識,“把城牆鏟掉,把護城河填平。”

但事實上,一直有“精英”暗中保衛了這座城池。

最早在1958年6月17日,西安市人民委員會召開了一次會議,包括市委文教部、市政協、文化局、公安局、教育局在內的近20個部門官員到會討論城牆是拆是留。官員們分成了兩派,但主拆派佔據了上風,他們指責這是一座封建社會的城堡,如今進入原子時代,城牆又失去了國防價值。

3個月後,西安市委向陝西省委報請 “拆除城牆”,陝西省委回函“原則同意”。

眼看城牆保不住了,時任陝西省文化局副局長武伯綸聯絡幾名文物專家,用陝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的名義向國務院打電報,請求保牆。

那時北京、南京的城牆都鬧著要拆,陝西方面的電報到了北京,能不能引起重視,頗讓人擔心。西安本地媒體《西安晚報》曾披露了一個歷史細節,“1959年夏秋之交的一天夜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習仲勳打電話給文化部,說北京城牆保不住了,要趕快把西安城牆保下來。

文化部連夜趕出了一份關於西安城牆的資料遞到國務院。同年9月,西安市收到了《國務院關於保護西安城牆的通知》。”

1961年,西安城牆正式被國務院公佈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只是這以後不久,中國步入十年浩劫,作為封建餘孽的西安城牆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歲月里開始經歷前述種種折磨,也漸漸魂飛魄散。

頂著“鐵市長”帽子的張鐵民

和谷在他後來著名的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中,曾經心懷激動地寫,“‘西安有希望啦!’1982年的第一縷春光這樣說。”

此前,1981年11月22日,新華社內參《國內動態清樣》發表文章《我國唯一的一座完整的封建古城垣遭到嚴重破壞》。這是一篇喚醒西安城牆保護的報道,它受到當時中央領導層的關注,也把時任西安市市長的傳奇人物張鐵民推到了風口浪尖。

“張鐵民是從銅川頂著‘鐵市長’的帽子,來西安主政,銅川那一套做派在省城吃不吃得開,當時議論很多。” 年近六旬的和谷,30年後再說張鐵民,眼里閃動著興奮。

張鐵民曾在銅川市長任上整改城區漆水河,中央、省上駐銅川單位抵觸不參加勞動,他派人前去問原因,說是中央單位不接受地方調遣。張鐵民就拉了閘,斷了這些單位的水電,“叫他問中央要電要水去。”

張鐵民治了漆水河的水患,從此“鐵市長”的稱呼也越叫越廣了。正是在這樣一種官聲民望中,張鐵民於1981年調往西安。如今主政西安,城四圍趴了一圈斷垣殘壁,西安人就要看,他怎麼來啃這一堆硬骨頭。

事實上,張鐵民這時候已經在西安展露了他的身手。當時,在張鐵民推動下,西安正值全面整頓市容環境衛生。有一天,大雁塔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到陝西省委機關大院檢查,看見院里髒得不成樣子,“污水排在了雁塔路的人行道上。”街道辦督催省委機關整改,一連催過三次,卻沒看到半點動靜。後來這件事情彙報給張鐵民,張鐵民就拍了桌子,讓街道辦給陝西省委開罰單。

陝西媒體曾對這件轟動一時的新聞給予了報道,“省委機關交了罰款,(省委)從第一書記到一般幹部,人人動手,3天時間,清除了大院里長期積攢的垃圾,足足拉了300架子車。”

“張鐵民的辦公室隨便老百姓進,他自己每天又盯著《陝西日報》、《西安日報》的群眾來信版面看,有時候,一張報紙被他批得密密麻麻,都交辦下面去一件一件落實。”和谷與張鐵民頗有交往,目睹張鐵民為官,感念頗深。

有一回,西安小寨一位老漢,在西大街日用雜品店買回一口鐵鍋,拿回家使用,發現有沙眼。老漢找雜品店退鍋,售貨員說這是鍋廠的問題,老漢跟他講不清理,提著鍋徑直上了市政府去找張鐵民。

張鐵民讓老漢把鍋留下,第二天,他就提了鐵鍋到雜品店去幫忙退貨,後來又讓店里給老漢賠了新鍋。

“一群虔誠的人在修築他們的精神聖殿”

1983年的一天,24歲的王兵開著他的手扶拖拉機搖搖晃晃下了白鹿原。車廂壘了1000多匹磚,都是在白鹿原上的磚廠現裝的。這段時間以來,原上各村的磚廠都在忙忙碌碌燒磚。王兵還聽說,西邊戶縣、南邊長安縣里也都在趕著制磚,往西安城牆上送。

白鹿原在西安東郊,王兵下到原上,過了滻河,著急忙慌跑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才把一車磚拉到城牆東南角的工地上。那時王兵年輕,趁著別人卸車的工夫,他一個人順著土坡溜溜躂躂上了城牆,他人才往城頭上一立,牆里牆外滿眼人海沸騰的景象已經順著東、南城牆綿延到了盡頭—— 兩百年來西安城牆最大規模的修復工程,在他們的市長張鐵民主持下,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1983年2月24日,西安市環城建設委員會正式成立,任副主任的張鐵民成為實際總指揮,4月,城牆破土動工。跟著工程推進,主城六區相繼成立建設指揮部,張鐵民要求各區區長親自擔任指揮部總指揮。

這是一項包括城牆修復、護城河清淤、環城公園美化齊頭並進的龐大工程,而在張鐵民的意志里,那些殘破的城牆將全部用城磚包封,恢復她以往的氣象。

最初,政府各職能部門分擔了建設環節上的各個任務,比如,建設物資由物資局調度,水、電供應由水電局保障,建築設計則由規劃部門負責。後來,由於資金籌措困難,工程到了最為艱苦的時候,張鐵民決定打一場“人民戰爭”,他發動了西安黨、政、軍各部門、行政事業單位、各科研院所全員參加義務勞動,由此也正式啟動了西安全民修建城牆的歷史。

今年81歲高齡的周舒君,現在養成習慣在陽光燦爛的秋冬季交走到城牆下環城公園的石條凳上坐一個大早。張鐵民修城牆那年,他是《陝西日報》的一名記者,報社就在城牆東南角下護城河畔,他好幾次被單位安排到門前的護城河里參加義務勞動。

周舒君說,他一下護城河,就看見岸上每隔一段立有牌子,標了各單位義務勞動的區域。河道里只許部隊軍人下去,軍人用鐵把腐臭的淤泥挖出來往兩邊岸上一甩,周舒君他們就過去用竹筐裝起來抬上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