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大保衛組處理翦伯贊之死

1966年6月,我受組織安排,離開最高檢察院到北大保衛組工作,翦伯贊是當時保衛組的重點保護�象。1968年12月18日,發生了翦伯贊服毒自殺事件。翦伯贊自殺事件是在毛澤東最高指示“�資產階級的學術權威也要給出路”前提下發生的,因此引發了更多人的關注和深思。以往�翦伯贊之死記述的文章已經比較多,本文將我在北大保衛組所知道的翦伯贊自殺前後的一些情況介紹如下,以使人們瞭解其中更多的一些細節和緣由。

翦伯贊成為保衛組重點保護對象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1966年6月16日,最高檢察院黨委書記李放通知我說:“中共中央組織部給高檢院來函通知要你去北京大學做保衛工作。”我說:“服從組織,要求不要留在北大。”隨後,我馬上開始交待工作,22日持高檢院的介紹信赴北大工作組報到。先在圖書館工作幾天後,工作組副組長、中組部副部長楊以希找我談話,要我到二組(保衛組)任副組長,組長是蔡潤田。全組36人,都是海軍保衛部的在職人員。

“文化大革命”前,毛主席曾講過:北大有個翦伯贊,你要知道什麼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就去問翦伯贊;北大有個馮友蘭,你要知道什麼是唯心主義,就去問馮友蘭。經翻閱有關材料再加上組長介紹,瞭解到“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周總理指示:周培源、翦伯贊、馮友蘭、饒毓泰、聞家駟和溫特(美國教授)六人為國家級重點保護�象。

1966年8月4日,“中央文革”宣佈撤銷北大工作組,決定二組人員全部留校,繼續承擔保衛工作,改稱保衛組;北大“校文革”成立後,保衛組受其領導,並給增加了3人,仍由蔡潤田任組長,我任副組長。經總政批准,1966年12月海軍人員全部撤離,因高檢院被砸爛無法報批,我不能撤離,仍留在北大,繼任保衛組組長。

1968年8月19日,首都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以下簡稱宣傳隊)進駐北大,宣佈“校文革”及各個組均停止工作,唯獨留下保衛組,仍讓我任組長繼續工作,由軍代表李志剛主管保衛組。

從1968年9月初開始,宣傳隊首先組織批鬥陸平、彭驪雲大會。不久開始在全校清理階級隊伍。他們認為“北大王八多得腿碰腿”。全校先後有900多人受審查,共揭發出夠敵我矛盾的500多人。當時,所有清查�象,包括翦伯贊、馮友蘭等幾名重點保護�象,都集中食宿,不准自由回家。�此,我向宣傳隊總部明確提出:翦伯贊、馮友蘭等是周總理指示的重點保護�象,隔離審查、限制自由,是違背指示的。

1968年10月16日夜,周總理指示的重點保護�象饒毓泰上吊身亡,我帶領保衛組的幹部聯合市公安局的幹部勘查現場,結論是“自縊”。我遂到宣傳隊總指揮部全面彙報,送上“結論”。同時,又提出要加強�翦伯贊、馮友蘭的重點保護,亡羊補牢。

宣傳隊接受我的意見,把翦、馮二人放回家。當時,翦伯贊家住燕東園28號,在大院外,不便保護,我提出建議後,宣傳隊把他夫妻二人搬到燕南園64號(保衛組原址63號),每月發生活費120元,白天有歷史系的學生值班,夜間雇用了退休工人杜師傅伺候。並明確要求,非經宣傳隊總指揮部批准,不准外來人員接觸。

服毒自殺事件發生及現場查驗

1968年12月18日早晨,天還沒亮,伺候翦伯贊、戴淑婉夫妻的退休工人杜師傅淚流滿面地跑到保衛組,撲通跪倒在地上向我哭訴:兩條人命,翦伯贊老兩口都死了。我馬上電話報告了宣傳隊總指揮部,然後立即帶領蕭祖德、藍紹江和苑世男趕赴現場。在燕南園64號翦伯贊夫妻的臥室內,有南北向的兩張單人床。在左邊的床上,頭南腳北仰臥著翦伯贊,在右邊的床上,頭南腳北仰臥著戴淑婉,兩人面色安詳,衣著整潔,均穿鞋襪。一摸兩人的體溫,早已冰涼,沒有脈搏了,但尚無屍斑出現。我們立即電話報告了北京市公安局。

報告完公安局之後,我們繼續勘查現場。首先搜查翦伯贊遺體的上衣雙兜,左兜裏有一張紙,上寫:“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右兜裏有一張紙,上寫:“我實在交不出了,才走上這條絕路。我走上這條絕路,杜師傅不知道。”我內心感動了,多麼好的品質啊!一個身陷“囹圄”的人,在受到逼迫的時候,沒有違心地交代;而且,在他決定要離開人世的時候,還生怕連累別人,因此,在遺囑中說明自己的死是與別人毫無關係的。接著,搜查翦伯贊的床鋪,在枕頭右下方,發現了一個服藥袋,內裝兩粒進口的速可眠膠囊。這讓我再次湧起了一陣感動,他這是明確地告訴我們自己是怎麼死的,不給我們勘查現場添麻煩。再搜查,沒有發現其他任何異物。又搜查戴淑婉的床鋪,任何異物也未出現,由於是女同志我們不便翻身,也不好翻外面的兜,就沒有翻出任何東西。我們的初步結論:可能是服安眠藥自殺。

為了將事情進一步弄清楚,我們問伺候他們夫妻二人住在外屋的杜師傅:夜間有什麼動靜沒有?杜師傅說:快午夜12點了,聽到爐子響聲,我問有事嗎?翦伯贊的老伴說:翦先生餓了,我給他熱點牛奶喝,你就睡吧,不用管了。據此,我們初步斷定,服毒時間是在夜晚11點半到12點之間。

問完杜師傅話之後,歷史系在翦伯贊住處值班的學生來了,我們把他們堵在外屋,詢問他們昨天的情況。他們說:昨天下午中央第一專案組的巫某等人,持介紹信經宣傳隊總指揮部批准,來找翦伯贊調查劉少奇的問題,聽到他們一再追問劉少奇的有關歷史,翦先生一再回答“記不起來了”。雙方僵持一會兒後,調查人�翦先生說:你明白,這關係到劉少奇的問題,你必須好好想想,把他的問題交代清楚。我們明天再來,你一定要把問題說清楚,交代清楚,交代不清楚,是要坐牢的,並一再強調。

上午7時許,我把翦伯贊的兩紙“遺書”親自送到宣傳隊總指揮部,拍照留底,由指揮部把原件直接上報毛主席。其他情況,查明後上報。我回到現場,同保衛組的其他同志繼續勘查。

上午8時許,我們還未勘查完現場,中央第一專案組的巫某等人又來了,被我堵在門外。我說:今天不准找翦伯贊。他們說:我們是劉少奇專案組的。我說:什麼專案組也不行,你們可以去找宣傳隊總指揮部嘛!他們才離開了。

專案組的人一走,北京市公安局的人(包括趙法醫)就來了。我們把勘查現場的情況向他們作了彙報,要求他們進行復查,通知家屬,進行屍體解剖。經電話通知,家屬不來,給出的答復是,已經劃清了界線。我們把家屬的回答記錄在案。

死因確定及相關處理

12月18日下午,我們從翦伯贊的住處把最需要的東西取了出來,考慮到目標太大,當時沒有查封。我們招呼歷史系的學生,讓他們將屋門鎖好,並認真看管。接著,經我引領,市公安局的人員與宣傳隊總指揮部商量,由我始終跟隨,將翦伯贊夫妻的遺體送到北醫三院地下解剖室。

到了北醫三院之後,由趙法醫主刀,�翦的遺體做了全身解剖,有關部位做了切片、取液等;�戴的遺體做了局部解剖,只取了部分胃液。肉眼發現兩遺體的胃裏均有尚未溶解完的進口速可眠膠囊。法醫的最後結論是:翦伯贊、戴淑婉夫妻均為速可眠中毒死亡。

為了把翦伯贊夫妻自殺案情全部弄清楚,12月19日上午,我手持宣傳隊總指揮部的介紹信,乘坐專車,親自到北京醫院調查毒源。北京醫院院部的負責人說:翦伯贊的病歷,依照有關規定,屬保密範圍,非經特批,不准查閱。我馬上到市委吳德辦公室彙報情況,提出要求,吳德的秘書立即打電話給北京醫院院長說明了情況,於是我又趕回北京醫院。

回到北京醫院後,他們已把翦伯贊的病歷拿出來,擺在桌子上。我到後,由專人幫助我查閱,把大夫的處方、翦伯贊派人去取藥的時間,一一列出清單。其中進口速可眠膠囊按間隔日期,依照規定數量,每次付給20粒,多年以來,沒有變化。

我在北京醫院查清楚情況以後,便返回北大,又詢問值班學生。值班學生說:翦先生夫妻年歲老,行動不便,都是委託我們到北京醫院給他取藥。每次都取有速可眠膠囊。有一次,我們還�翦先生開玩笑說:“您可別一次吃了。”他笑著回答:“不會的,我不想死,要活著報恩毛主席、周總理啊!”

在做了以上一些調查取證之後,保衛組通過宣傳隊總指揮部把翦伯贊夫妻自殺的調查材料全部上報。宣傳隊總指揮部讓後勤部門把翦伯贊夫妻的兩具遺體運送火葬場,匿名火化,不留骨灰。短短兩天,�翦伯贊夫妻自殺一案的處理,比較順利地完成。

過後聽說,謝富治�中央第一專案組調查、審問翦伯贊的巫某,當面予以批評指責說:翦伯贊是毛主席、周總理指令保護的人,你有什麼權力要他去坐牢。因此,巫某受到了黨紀處分。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黨中央及時進行了撥亂反正,翦伯贊也得到平反。北京大學校方決定給他舉行追悼會,找到我問骨灰的事情。我跟他們說:保衛組沒有管,我給你們出個主意,你們到八寶山去查,哪年哪月建的檔案。他們一開始沒有查到,因為用的是化名。後來又去查了一遍,火葬場工作人員按火化時間一查,這才弄清楚了。北大校方又問我要當時的證據材料,原件當時已經報毛主席了,只有拍的照片,我就給他們了。事後想想,覺得很後悔,自己親自經歷的這樣一個重大事件,現在手裏什麼一手的材料都沒有了!

(謝甲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