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三角20年:城市海洋的擴張

這一切不禁令人感慨,城市化的進程如此之快,才20多年的時間,廣州的郊區就已經消失了。不僅僅是廣州的郊區,幾乎所有珠三角城市的郊區都在消失⋯⋯

小平原變成的大都會

一些老廣州的朋友們總愛回憶起1984年的廣州郊區,說那是另外一番情形。那時的珠江兩岸儘是蘆葦,一派“蘆花似雪雪茫茫”的景象。除了老城區以外,四周全是郊區,過了海印橋,就是一片計劃經濟時代沒落的舊工廠區。而洛溪大橋那一帶,在1988年洛溪大橋建成之前,過江用的是古老的擺渡。在轟隆作響的引擎聲中,站在渡輪上看對岸,就像看一幅蒼涼的古畫,滿目皆是疏疏落落的莊稼農田和星星點點的寒鴉。

那個年代的人們,可能從來沒有想過可以坐地鐵到番禺,也沒有想過從洛溪大橋到番禺市橋之間那片連路燈都稀少的黑壓壓的荒地,會像小朋友的蠟筆畫一樣,一下子就長出了那麼多的高樓大廈、工廠學校,甚至還有一個生活著長頸鹿和斑馬的野生動物園。

朋友們感慨,城市發展得如此之快,才20多年的時間,我們生活的區域已經離得越來越遠,我們的城市也已經大得無邊了。我們今天所生活的地方,從高空往下看,是一個郊區正在消失,單一中心被多個中心取代,相鄰城市輻射的區域不斷接近並不斷重合,城市之間的經濟聯繫密切,相互影響也越來越大的地區。這個地區,已成為中國城市化程度最高、城市密度最大、全球城市化速度最快的地區之一,這就是珠江三角洲城市群。

我曾經作為一名經濟類報紙的記者,1999年到深圳附近的龍崗區南奧鎮暗訪政府禁止的廢電腦、廢電子儀器加工廠。在一座座裝滿工業垃圾的集裝箱山底下,一條條龐大的手工密集型高端科技生產線正高速運轉。和計劃經濟時代的傳統工廠所不同的是,這些工廠不再是20世紀70年代美國中西部傳統工業區和衰落的德國傳統工業的魯爾區的重演,雖然它們看上去很老很破舊,卻擁有著“新興企業”的所有實質。它們知道怎麼營銷,它們創造著高額的利潤,它們連成一氣,逐漸變成了一座座所謂的新城,“服裝城”九江、“內衣城”鹽步、“冰箱城”容奇、“傢具城”樂從、“陶瓷城”石灣⋯⋯

依靠著這些帶有鄉鎮企業粗放型經濟特點的工廠,珠三角開始了它原始的跳躍。這個由珠江沖刷而來的不到4.2萬平方公里的小平原早在20世紀80年代便已經成為香港製造業的重輻射區,成為中國新經濟的試驗田、中國最早最大的世界工廠。到了90年代,廣州、深圳、佛山、珠海、東莞、中山、惠州七個城市相繼擁有7萬多家製造企業,這些建立在郊區和鄉村地帶的工廠逐漸連成一片,蠶食完城市之間的空間,完成了它被稱為“小珠三角城市群”的過程。這個時期的珠三角被美國當代社會學家卡斯特爾稱為“南中國的大都會”。

1997年以後,香港、澳門回歸,小珠三角變成了包涵這兩顆明珠在內的“大珠三角城市群,”其經濟體總量相當於環渤海經濟區與長三角經濟區之和。大珠三角所形成的“珠江口灣區”,號稱中國的“舊金山灣區”,進一步成為荷蘭建築家雷姆?庫哈斯所說的“善於變政治為策略”的“大躍進之地”。

而今天大珠三角城市群正在致力於變成“泛珠三角城市群”,在經濟地理的概念中,最終把越南、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整個東南亞地區囊括在內。據說到了2025年,亞洲最大的三大國際城市群,將可能是以東京為中心的東京大城市群、以上海為中心的長三角大城市群,以及以香港-廣州為中心的珠三角大城市群。

擴張的“血管”

在成功地給地皮拉上拉鏈之後,城市成了一個佈滿傷疤的大型群落,作為城市群最重要的公共景觀—公路—被凸現了出來。有一年在著名的324國道,即“雲浮百里石材走廊”,我和車上的乘客們被堵了將近23個小時。現在回想,那只是“大塞車”年代中的一個普通事件而已,那時整個珠三角都在修建高速公路,被炸藥劈開的岩石,裸露著赭紅色的橫切面,粗獷地擺在各種公路的兩邊。路修到哪里,車就堵到哪里。

然而許多人卻不介意被“堵”。有人說,當你在印度坐著那種煤煙滾滾的蒸汽火車,你就會愛上這種堵車生涯,因為至少你已經用這份代價預訂了未來的美好生活。多炸一座山,多修一條路,意味著可以多建一座廠,或者多開一家店,所以人們似乎並不介意與來自幾十輛大巴的五湖四海的乘客們一起,翹首等待那個在路邊加油站的簡陋廁所中的蹲位,不介意和挑著扁擔沿著停滯的車河一路蹣跚前行、販賣著10元一盒康師傅方便麵的農民討價還價,不介意空氣污染、渾濁大雨和封閉車箱內的臭氣⋯⋯因為大家都相信這一切是暫時的。

這段歷史,正是很多地圖冊上所說的“中國在1988年還沒有高速公路,到如今高速公路里程居世界第二,總共只用了15年時間”的那15年。同時也是珠三角的“馬路經濟”最繁榮的時期,洗腳上田的農民們把什麼都端到了馬路上來賣:石板、假瑪瑙、人造翠玉和琉璃、佛像、觀音、石膏做的耶穌、摩登傢具、橘子和杏仁餅、鋼材、燃具、閃耀的意大利古羅馬燈飾、賣鱷魚和河豚的海鮮酒家。大塞車的歷史隨著各條高速公路的建成而結束,這種“路通財通,沿途買賣”的景觀卻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從前生活在珠三角的人們會因為看到道路兩旁的海盜時代的碉樓而得知那裏是開平;看到青磚綠瓦的清代宗祠而嗅到順德的味道;看到屋簷上那美麗的十三獅木雕便已聽見汕頭的海風聲。現在廣東省境內近18萬公里的公路網,像人體內縱橫交錯的血管,430多萬輛各種汽車像血管裏的血液一樣,在城市間的大小動脈裏奔騰不息。從高空上看,整個城市群幾乎被這些脈絡蓋著;走進其中,你會發現,公路旁曾經熟悉的稻田沒有了,群山峻嶺也早已經化作嫋嫋雲煙,公路兩側只剩下了商店、工廠、倉庫、廣告牌、大堆空置的樓盤、為節約臨街面積而蓋的狹長的條形屋商業區。當我們沿著馬路前行,只知道西門子到了、三星SDI到了、容奇冰箱到了、ICC工廠到了、碧桂園到了⋯⋯

馬路,逐漸失去了記憶,或者有人說:“馬路有記憶嗎?如果不是修了這麼多年的話—本來根本連馬路都沒有嘛!”

作為省會的“廣州”,20世紀80年代以前,是整個廣東省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一個生活在陽江的老人這樣描述道:“當年去一趟廣州要一整天呢!去廣州,那叫做‘出省城’。要搭長途汽車,汽車上的鐵皮硬靠椅可不好坐,遇到泥窪石子路,可以把人震得脫皮拆骨。還要不停地在大小江畔等待渡輪,若前面的車不巧出個事故,後面的車一等就是一個晚上,到了天濛濛亮才渡過大江”“出省城”是一番舟車暈浪,頗費周折的“大件事(粵語)”。不過,從此以後,去過廣州的人就可以和人家說:“我可是出過省城的人呢!”

步行在順德或深圳街頭,與步行在廣州街頭所看到的景物和所獲得的心理感受是如此相似。

同樣深刻的印象,來自珠三角城市群中的“文化廣場”。作為早期諸侯經濟攀比下的“文化產物”,在“國際化大都市”、“商貿中心”、“經濟中心”、“信息中心”這樣城市化運動口號的號召下,城市中原有的建築被大拆特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古希臘柱廊配馬賽克防腐外牆、古羅馬石壁配花開富貴龍騰虎躍石雕、哥特式尖拱配琉璃瓦、太空星球鐵丸子城雕配雄鷹展翅這樣胡拼亂湊的廣場。這些大而無當的廣場,幾乎遍佈了每一個珠三角的新興城市。這些沒有鴿子,沒有孩子和老人,沒有曲藝、雜耍、南音和粵劇,沒有滑板、塗鴉和街頭音樂的廣場,與東京地底下的石墩相似,都是“沒有用”的東西,卻帶給人們完全不同的心理影響。

拓城者的生活

我始終保留著90年代初大學畢業後在中山市一家制衣廠裏打工的記憶:寬闊的大街兩側,是幾乎沒有行人的連綿不斷的圍牆。圍牆裏可以看到規劃整齊的人工綠化帶、球場、食堂和一棟棟龐大的後現代建築風格的廠房。我們的生活和工作,24小時全集中在這些性價比最高的實用主義建築裏,人像高度精密的儀器中的某個零件一樣迅速地、重複地運轉著。唯一的娛樂是每晚一到兩小時的“公共電視時間”和每週一天的假日。

1996年深秋,我坐著小巴,帶著一年打工生涯剩下的幾千塊錢,離開了那家制衣廠,前往佛山。雖然沿途被賣了7次“豬仔”(無牌照的黑車或者野雞車以進不了該區域為名把乘客“轉賣”給下一輛黑車的行為),但是我們這些“豬仔”對此已經沒有了任何脾氣。好不容易挨到下車,已是秋風(微博)瑟瑟的黃昏。再換上4元的公交車從佛山客運站到石灣,從石灣轉搭6元一位的摩的,終於來到目的地,一家號稱有百年歷史的傳統工藝陶瓷廠。畢竟,陶瓷的潮流就像旗袍,要的還是那份原汁原味的國粹的感覺。

然而,接下來比制衣場還要艱辛的生活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所謂的百年老廠,其實是一個建於80年代末的大鐵棚。裏面是幾根柱子支撐起來的煙塵滾滾的車間,粗略地分成燒窯間和制胚間。工人大概有200多名,其中拉胚、燒窯的男工占人數的三分之一左右,其餘的則是從事和泥、加工和上釉的女工。每天的工作時間是從早上7點到晚上10點,統一吃飯。晚飯後有半個小時休息,夜班工人則三班輪值。工資算法遵照原始的計件法,雖然多做一件可以多拿3〜4元錢,但是時間有限,工人每個月的最高工資不過1000元左右。

我雖然是設計工人,卻和所有的女工住在一起。宿舍是一棟“文革”前期的青磚瓦平房,裏面塞滿了幾十排上下兩層的鐵架床,為數不多的排氣口排在高牆上。男女各一間洗澡房,小便渠則是洗澡房內用兩塊紅磚搭起來的一條小溝,連接著排水溝,不時飄過用過的手紙和污穢的衛生巾。所有的衣服都晾在兩張鐵架床之間。晚上11點統一關燈,布簾後可以藏匿的唯一隱私是夫妻相聚時的那一點親密。

這並不是我的運氣特別差的緣故,而是那些宛如生物體一樣的各種新城,就是以它體內這些年輕的工人群體為營養而迅速崛起的。來自廣東省2007年統計年鑒的數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