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七批特赦到監獄大清理

1975年,我作為公安部的工作人員,曾在為清理釋放在押國民黨縣團級以上黨、政、軍、特人員而專門成立的“清理辦公室”工作。

清理辦公室由公安部、中共中央統戰部和調查部聯合組成,辦公地點設在公安部大樓五層。實際坐班的就我一人,綜合資料,處理來信。辦公會議一般則在中共中央統戰部禮堂召開,那裏條件好,有茶水招待。

現在回顧起來,“清理辦”雖然是個臨時機構,但它在當時的政治環境和工作條件下,做了不少事情,產生了較大的政治影響,猶如嚴冬裏的一縷春光。對於冰封已久的兩岸關係,它成為了破除堅冰的第一聲叩擊。

一個不殺,一個不剩

1975年1月,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根據毛澤東“四屆人大之後,要實行特赦”的指示,2月25日,公安部向中共中央提交了《關於第七批特赦問題的報告》。列入在押戰犯名單的共293名,其中,國民黨軍官219名、黨政人員21名、特務50名,偽滿戰犯2名,偽蒙戰犯1名。報告建議,對其中13人,不能特赦,繼續關押。報告還提出了對獲釋戰犯的安置意見,如,安置在農村的戰犯,生活費每月15元至20元。

2月27日,毛澤東在杭州作了長篇批示:錦州、大虎山、瀋陽、長春還有戰犯,為什麼沒有放?放戰犯的時候要開歡送會,請他們吃頓飯,多吃點魚肉,每人發100元零用錢,每人都有公民權,不要強迫改造。都放了算了,強迫他們改造也不好。土改的時候,我們殺惡霸地主,不殺,老百姓怕。這些人你殺他幹什麼,所以一個不殺。氣魄太小了,15元太少。有些人有能力,可以做工作,年老多病的要給治病,跟我們的幹部一樣治。人家放下武器25年啦!

為此,國務院副總理兼公安部長華國鋒召開會議,落實指示,要求“倒光口袋”,一個不留,不要打埋伏。他親自核對材料,確認釋放的前六批戰犯和這批戰犯的名單,與1959年特赦第一批戰犯時上報的戰犯總數856名能夠對上,一個也不少。

3月5 日至10日,召開了全國“四長”(公安局長、統戰部長、法院院長和民政局長)會議,佈置特赦釋放工作。會上,一些公安局長反映:你們特赦的人,有許多校級軍官,可我們那兒還關押著不少將軍咧!

周恩來聽到這些反映,決定清理監獄,並成立了清理工作領導小組,由中共中央調查部部長羅青長(有時熊向暉副部長代)、統戰部副部長童小鵬和公安部副部長淩雲負責,外交部副部長馬文波、最高法院副院長曾漢周以及解放軍總參、總政和新華社的領導,有時也出席領導工作會議。調查、統戰和公安部門各出一位局長(分別為楊蔭東、焦琦、姚倫),再加一名工作人員(分別為耿文卿、劉小萍和我),組成“清理辦公室”。

清理監獄的調查摸底工作,由公安部五局負責,進行了半年多。

最後摸清了,全國各地的監獄和勞改場所中,共關押原國民黨省將級黨政軍特人員953人;縣團級中在押的3300多人,刑滿後仍在勞改場所就業的有10000多人。總計15000餘人,多是在解放後的歷次鎮反、肅反運動中,以歷史罪被判刑的。

在摸底的基礎上,形成了《關於清理在押國民黨省將級黨政軍特人員請示報告》,於9月6日上報中央。報告提出,對109名歷史罪行嚴重、改造表現不好的在押人員,擬不予釋放。

9月7日,鄧小平簽報毛澤東:“主席,公安部關於清理一批蔣幫人員的報告,政治局討論過,現將修改的請示報告送上,請審核批示,所附名單可以不看。”

9月9日,毛澤東批示:“建議一律釋放,本地不能轉業的,轉別地就業,如何,請酌處。毛澤東1975年9月9日。”批示的字體已不成形,完全失去往日的蒼勁和風采。這可能是毛澤東最後的墨寶之一。

同日,鄧小平批示:擬照主席批示,由公安部照辦,原擬不予釋放的109人也予釋放,縣團級以上3000多名也照此辦理。

同年秋,在北京和平賓館召開了全國“四長”會議,佈置寬大釋放工作。除西藏外,各省、市、自治區相關負責人出席了會議。

11月15日前後,釋放工作全面鋪開,15000餘人走出監獄、勞改場所的大門,歡天喜地與家人團聚,或走上工作崗位。

釋放時,每人發了一套新衣服和100元零花錢,當地公安、統戰部門還宴請一次。同時宣佈,與特赦人員一樣,享有公民權,願意回臺灣的可以回臺灣,給足路費,不給任務,來去自由,去了還可以回來,照樣安置。

“養起來”

在國內生機蕭殺、空氣中彌漫著階級鬥爭硝煙的文革時期,竟然有一萬多“歷史反革命分子”走出監獄,還可以去臺灣,這一時成了全國城鄉的普遍話題,人們似乎感受到某種春意。

後來,我在清理辦公室收到了一些來信,有的反映寬釋人員的子女不認親、不接納。其中有一人,因子女不讓進門,生活無著,晚上在家門前的樹上上吊自殺了。

因年齡過大,寬釋人員普遍面臨著就業和生活問題。有的難以安排工作,只能返回勞改單位;安排了工作的,也很快面臨著退休,工齡很短,生活困難。根據這些情況,公安、統戰兩部又起草了文件,要求對這些人都分配適當工作,不辦退休。鄧小平批示:養起來。

釋放的人員中,確有一批有相當分量的人物。領導小組研究決定,將一些有地位、有影響的代表人物,請來北京參觀學習,擴大政治影響。

1976年1月,請來了幾十位客人,住在北京民族飯店。他們中有原軍統、中統的顧問牛道一,有蔣介石政府蒙藏委員會藏族女高官馮雲仙,有軍統上海站長、解放前夕為中共做過好事的王方南,還有幾個國民黨省黨部書記長。另有幾個黃埔一期的中將,因年老體弱未能來京。

正在接待工作緊鑼密鼓進行之時,周恩來逝世的消息傳來。人們悲痛萬分,都無心參觀學習了。

隨後,在公安部五號樓召開了清理工作領導小組會議。童小鵬這位長期以來在周恩來身邊工作、一度出任總理辦公室主任的老革命,以哭泣的聲音說:清理工作是總理提出來的,毛主席批准的,現在總理走了,我們要完成總理遺志,切實把工作抓好,這是有重大政治影響的事,把它做好了,才能告慰總理在天之靈。說畢,整個會場沉默無語。幾分鐘之後,幾個部長分別表態,要做好寬釋人員的安置和回台赴港的有關工作。有人說,讓國民黨人員回臺灣,是強有力的對台策略,從長遠看,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1976年開始,“清理辦”主要做寬釋人員回台去港出國的工作。

童小鵬對這項工作特別重視,把它當作對台工作一個重要課題來抓。1978年10月,統戰部、調查部、公安部、外交部向中共中央呈送了《關於繼續放特赦和寬大釋放人員回台、去港或到國外問題的請示》報告,認為:“放他們出去,對擴大我黨政策影響,發展愛國統一戰線,打擊分化蔣幫,都有重要意義。”

報告還提到,1975年以來,經中共中央批准,已有100名獲釋戰犯出境。

“來去自由,言論自由”

如今,臺灣海峽兩岸不僅實現了通郵、通商、通航,而且國共兩黨會晤頻繁,兩岸民間互動越來越密切。馬英九提出的“正視現實、開創未來、擱置爭議、共求雙贏”,也為中共所接納。歷史形成的仇怨、對抗,正在逐步消弭。

但兩岸關係發展到如此地步,經歷了漫長的過程。首度公開敲響入台大門的,正是1975年對戰俘的釋放回台工作。

遵照毛澤東的指示,在1975年3月17日的第四屆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第二次會議上,華國鋒作了特赦說明:“願意回臺灣的可以回臺灣,給足路費,提供方便,去了以後願意回來的,我們歡迎。”

其實,這已是舊話重提。

早在1956年3月的第二屆全國政協第十九次常委會上,周恩來就講過:“對將要特赦的戰犯,毛主席曾指示,應跟他們講清楚,放他們出去,允許他們來去自由,願意去臺灣的可以去臺灣,願意去香港的可以去香港,可以罵我們。連海外的人在內,罵我們的有那麼多人,這幾百人數目很少。如果你們罵完了,又想回來,我們照樣歡迎。會不會回來,再把你們抓起來?不!我們保證,我們不跟你們絕交。”他還說:“這個話,我們說了,就算數,來去自由,言論自由,罵完了我們,高興回來,我們歡迎。這是有言在先,我們說了這個話,不光這一代,下一代也算數!”

1956年的講話,不能說不坦率、不明白,但1959年特赦以來,沒有人去臺灣。

1975年3月19日,最高人民法院在撫順、濟南、西安、北京各戰犯管理所召開了特赦釋放大會,第七批共293名特赦戰犯走出了監獄。其中280餘名要求留在大陸生活和安排工作,10名申請前往臺灣與親友團聚。

這10人是:國民黨第51軍中將軍長王秉鉞、第25軍中將軍長陳士章、青年救國軍贛東青年服務總隊少將總隊長蔡省三、軍統局少將專員段克文、軍統局西南特區副區長周養浩,另外5人——王雲灃、張海商、楊南、趙一雪、張鐵石——也都是國民黨將校級軍官和政工人員。

4月5日,中共批准了這10人的回台申請。

推動與抵制

無巧不成書,也正是這一天,蔣介石在臺灣逝世。雖是巧合,卻讓回台人員多了一個理由:回台奔喪。

出殯定於4月16日。4月14日,王秉鉞等10人進入香港。由此,海峽兩岸開展了一場錯綜複雜的鬥爭,攪得兩岸三地紛紛擾擾,全世界為之注目。

臺灣當局說,“國喪之時遣返前國軍軍官回台”,是中共的“統戰陰謀”,回台的10人是“共諜”“統戰工具”。《中央日報》揚言,“這是一個統戰波次”,阻擋10人回台“是全面反統戰鬥爭”。

臺灣“大陸工作委員會”提出:10人入台,後繼怎麼辦?大陸家屬要求探親怎麼辦?外國記者來採訪怎麼辦?幾年後要回大陸怎麼辦?結論是:“不反共的人,不能入台。”高層下令:“寧輸宣傳,不輸統戰。”

北京方面則密切關注著這10人的生活、思想、行動和臺灣各層面的反應、動作,並動員海內外相關人士寫文章、發電報,支持10人回台。

在北京的宋希濂、鄭洞國、侯鏡如等原國民黨高級將領,發表談話稱,特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