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拓之死:政治夾縫中的書生意氣

在許多70後、80後的記憶中,鄧拓這個名字和《燕山夜活》《三家村劄記》聯系在一起。1979年以來,這兩本文集中的若干篇目被選人中學語文教材,供代代學生閘讀學習。宵文藝理論家認為,鄧拓雜文皂魯迅之後中國現代雜文的又一高峰。正是這兩本針砭時弊的:艾集,當年成了鄧拓罹禍的導火索。鄧拓的死還有另一個冷酷的代名詞:“祭旗”。“文革”以鄧拓、吳的血祭旗,全國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成千上萬的精英走上絕路。

是書生,但首先是共產黨員

1948年6月,在中共取得全面勝利的前夕,解放區兩大機關報《晉察冀日報》和《晉冀魯豫日報》合併為《人民日報》。1949年8月1日,在太行山下游擊辦報十年的鄧拓出任總編輯。鄧拓18歲入黨,25歲主編《抗敵報》(即後來的《晉察冀日報》),32歲主編第一本《毛澤東選集》,是宣傳戰線正宗老幹部,主持中共中央第一機關報實至名歸。

在人民日報社的十年,是鄧拓一生最輝煌也最糾結的十年。新中國成立之初,這份中共第一機關報處在空前的風口浪尖,鄧拓首當其沖,承受的精神壓力和內心煎熬遠勝於戰爭時期。建國初文壇三大公案:《武訓傳》批判、《紅樓夢》批判、胡風案,《人民日報》在毛澤東主導下部起了直接推動作用。

1954年底,《人民日報》受上級指示要支持兩個小人物寫的一篇文章:《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此文批評了俞平伯紅學研究中受胡適影響的唯心主義觀點。鄧拓告訴袁鷹,這幾天不要上班了,在家趕緊把社論初稿寫出來。臨上版面的時候,鄧拓指示署名“鐘洛”(田鐘洛是袁鷹的原名)。袁鷹納悶,按照慣例,這種中央佈置下來的重頭社論應該署本刊評論員,而且鄧拓等人增改了許多,是集體作品,署個人名字也不好意思。鄧拓輕描淡寫地說:“沒關系,就署你的名字。”再沒多作任何解釋。過了很多年,袁鷹才明白鄧拓的苦心。鄧拓不得不發這篇批判文章“表態”,但他想盡力避免學術問題上升為政治問題。“他沒有辦法,處在那個位置上,不僅不能逃避,還要參與,甚至去推動那些批判運動,他是個書生,可他首先是個共產黨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署上一個普通編輯的名字,盡力把影響力降低。

不久之後有一件事,鄧拓直接觸怒了毛澤東。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熱火朝天,劉少奇、周恩來等領導人擔憂急躁冒進必有隱患。6月,劉少奇佈置中宣部起草一篇《要反對保守主義,也要反對急躁情緒》,作為社論在《人民日報》發表。鄧拓收到稿件後略作修改排出清樣送給劉少奇;周恩來、陸定一,他們部做了親筆修改和打磨,最後清樣交給毛澤東審定。毛只批了四個字:“我不看了”。毛一向高度介入《人民日報》的編輯工作,“我不看了”是極反常的批語,其實明確表示對社論的不滿。

鄧拓看到批語左右為難。這是中央領導層的內部分歧,也是當時中國向何處去的路線之爭。鄧拓瞭解毛澤東的性格脾氣。一度有傳言,說要調他去當主席秘書,人們都認為這是“高就”,而鄧拓非但沒有高興,還私下憂慮地說:伴君如伴虎。如履薄冰的鄧拓說過一個原則:“寧犯政治錯誤,不犯組織錯誤。”只要是根據領導指示辦的;哪怕是犯了政治錯誤也算輕的;自作主張一旦得咎,那就可能被扣上“反黨”的帽子。最後,鄧拓小心謹慎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發排文章,使用五號宇,不用社論慣例使用的四號字。

“這件事情上我父親有點書生意氣了。”鄧拓兒子鄧壯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他想著改小字號,讓主席在情緒上也好接受一些。可那印出來就是白紙黑字啊。”這篇文章一發表就註定是重磅炸彈。這是建國以後全國最早公開反“左”的社淪。毛說:“罵我的東西我為什麼要看?”鄧拓失去了最高領袖的信任。

被毛澤東面斥“死人辦報”

1957年反右風暴來臨,鄧拓終於被推到了懸崖邊。1956年4月,毛澤東提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方針,又於第二年2月提出希望黨外人士幫助共產黨整風。各大報紙紛紛響應號召刊登給黨和政府提意見的文章,而《人民日報》表現得十分“保守”。鄧拓特別規定,對來稿要嚴格把關,在保持作者原意不變的前提下,刪改激烈語言再發表,並且要加編者按語以緩和火氣。毛澤東批評鄧拓“書生辦報”。1957年4月開始,《文匯報》《光明日報》發表大量大鳴大放的文章,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毛澤東多次公開表揚這兩張報紙,指示鳴放要“加溫再加溫”,對於《人民日報》的不溫不火,他的不滿終於爆發。

4月10日下午,鄧拓剛吃完飯就接到通知,毛主席要召見全體編委。鄧拓、胡績偉等6名編委乘車直奔中南海。他們被領進毛澤東的臥室,毛穿著睡衣,蓋著毛巾被,靠在床上,半躺半坐,不停抽著煙,臥室裏裝滿了書,床上有一半空間也堆著書。鄧拓開始匯報工作,一開口就屢次被打斷。毛說:“你們按兵不動,反而讓非黨的報紙拿了我們的旗幟整我們。過去我說你是書生辦報,不對,應當說是死人辦報。”“你不要占著茅坑不拉屎。中央開了很多會,你參加了,不寫,只使板凳增加了折舊費。如果繼續這樣,你就不必來開會了。誰寫文章叫誰來開會。”“你養尊處優,只知道汽車進汽車出。我看你很像漢元帝,優柔寡斷。你當了皇帝非亡國不可!”鄧拓幾次想解釋都被頂回,最後他說:“我不知道自己像不像漢元帝,不過我實在是感到能力不夠,難以勝任,希望主席撤掉我的職務。我幾次誠心誠.意提出過這個請求。”而毛說他是“假辭職”,並批評在場幾個副總編輯“不敢革鄧拓的命”,鼓勵他們和鄧拓“拍桌子”,“只要不到馬路上去鬧,什麼意見都可以提。”“為什麼一點風都不透,沒有一個人向中央寫信報告情況?”

領軍曇花一現的雜文熱

鄧拓來到北京市委書記處,擔任主管文教的書記,這是鄧拓的老上級、時任北京市委書記彭真的安排,意在幫助他遠離是非之地。鄧拓告別了每天上夜班簽版樣的緊張工作,終於可以寫點小文章。1961年3月,在《北京晚報}編輯幾次熱情邀約下,他開設了“燕山夜話”專欄,筆名馬南。燕山即太行山,馬蘭村是鄧拓遊擊辦報駐紮時間很長的一個地方,筆名取的是諧音。“燕山夜話”轟動北京。1961年,全國剛剛遭受一場歷時三年的大飢荒,言之有物、文風活潑的短小雜文,是難得一見的精神食糧。上至官員、學者,下至學生、市民,幾乎無人不讀。老舍剛讀專欄時不知道馬南郵是淮的筆名,贊嘆說:這是大手筆寫小文章,作者不一般。各地報刊都學著燕山夜話的樣子辦知識雜文專欄,國內掀起了一股曇花一現的雜文熱。不久,北京市委理論刊物《前線》也想讓鄧拓開專欄。他同時寫兩個專欄任務太重,於是邀請吳 、廖沬沙加盟,三人都是老革命、老寫手。他們一起吃飯,邊吃邊談,取了吳南星這個聯合筆名,吳出自吳,南出自馬南,星出自廖沫沙的筆名繁星,專欄就叫“三家村劄記”。

從燕山夜話到三家襯劄記,鄧拓引經據典,運筆犀利,寫了多篇後來被指為“影射”的文章。鄧拓究竟有沒有影射之意,幾十年來眾說紛紜,內斂的鄧拓生前沒有對人明確解釋過。1962年9月,中共中央召開北戴河會議,毛澤東提出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本已略見活躍的社會空氣急轉直下。兩個月後,燕山夜話停筆,鄧拓這樣對讀者解釋:“由於近來把業餘活動的注意力轉到其他方面,我已經不寫《燕山夜話》了。”此後鄧拓又為三家村寫過幾篇,但筆鋒已柔和得多。

“文革”終於拉開序幕。第一個被開刀的是吳。1965年底批《海瑞罷官》,鄧拓本來還在寫文章替吳 說話,但矛頭很快就指向他。北京市副市長吳被指

為三家襯反革命集團開路先鋒,市統戰部部長廖沫沙是“執鞭”的“兄弟”,文鳳最犀利的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則是領軍的“主將”。斬“將”是為把他身後的“帥”拉下馬。林彪在中共九大政冶報告中寫道:“鋒芒所向,直指修正主義集團的巢穴——劉少奇控制下的那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即舊北京市委。”171篇雜文只是鄧拓蒙冤的導火索。“祭旗”這個詞的確概括了鄧拓在這場浩劫中的厄運。

1966年5月18日淩晨,在給北京市委寫了六千字報告表白自己的忠誠後,鄧拓服安眠藥自殺。

(李響/文)